前世她不够果决,从最底层做起,被郑妙儿盯上以后没少吃苦头,处处低她一头。重活一回,如何还能照着老路走忍气吞声。
柳青萍见王团儿恼怒,也不惊慌。态度愈发恭谨,但不改本意,坚定道:“青萍自知唐突,然姨母悉心栽培,想也不是让青萍在外院做个寂寂无名的小娘。”
王团儿听了这话,收了怒容,眸光复杂地扫了柳青萍两眼,半晌道:“你倒是比你娘伶俐许多。”
也只有柳叁娘性子憨直,才会相信王团儿真的只是念旧情,才接到馆里来悉心教导。
其实,柳青萍五岁那年就已经生得如珠如玉,王团儿只一眼就断定这孩子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带她回馆里,有情分也有私心。这些年在她身上花的心思不少,王团儿只当她不懂得。没想到柳青萍非但不糊涂,反而以此为筹码,将了她一军。
原本,新挂牌的娘子总是要受假母磋磨拿捏一番才算完。现在看来罢了青出于蓝啊!⋎ù⋎ěωù.Ⓒǒm(yuyewu.com)
柳青萍不知道王团儿心中如何波澜,依旧不卑不亢道:“是姨母教得好。”这话倒也不全是客套,算起来柳青萍与王团儿相处的时间倒比柳叁娘还要长。
王团儿长叹一口气:“傻妮子,你真当往上爬有那么简单?世家勋贵都爱那些盛名在外的娘子。刚及笄的小娘,给她们坐庄的都是些富户豪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一口吞不成个胖子,偏你就不服气,有了钱帛、有了屋舍、有了容貌,就能换来权贵青眼?怕是你越是美貌他们越要说你俗艳呢!”
其实依王团儿的人脉手段未必不能送她直上青云,但她此刻想搓搓这个年轻气盛的女郎的威风,好叫她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东西你一伸手就能碰到的。
可柳青萍似乎某些性子继承了柳叁娘,非要一条路走到黑,她依旧坚持道:“试过方知。”
言尽于此,王团儿只好摇摇头:“唉!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若执意如此我也无法,只是乘云馆当下由不得我做主。待会儿我领你见过公子,你有什么话,同他讲吧。”
柳青萍眉头一皱还是点头应下,事已至此,只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原本一位新晋挂牌的娘子,根本当不得高皎亲自过问。不过一来,先前公子有言在先,王团儿倒不好擅自做主了,要知道高皎最恨手下各管事专权独大不听管教。
二来,她也想杀杀柳青萍这小妮子的锐气,看她敢不敢也在公子面前言辞旦旦,小小年纪没个管束以后怎生了得。
柳青萍亦步亦趋地跟在王团儿身后,低眉顺目,全然不似方才与她谈条件时的张牙舞爪。王团儿只得兀自叹气,引着柳青萍拾级而上来到了二楼中央的堂屋门口。
檀奴听见扣门的声响,打了帘子出来一看,这不是刚刚撞见的画中美人么,方才月公子吩咐他去大门口迎人,一时匆忙竟忘了问美人姓名,可巧是又遇见了。
檀奴一双妙目在王团儿和柳青萍身上打了个转,想起先前公子和王团儿的对话,心下会意。出口试探问道:“王姐姐,这位想必是柳娘子了,是有事来找公子吧,我这就帮你们通传一声。”
屋内不时传来交谈的声音,隐约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位声音朗润的年轻人在商议什么。随后柳青萍听见檀奴出言询问的声音,年轻男人只是“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然后继续交谈。
檀奴忖度着公子的意思,对王团儿和柳青萍道:“你们先进来在屏风后面候着吧,公子在见客,烦请二位稍候。”
两架厚重的六曲云母屏风,把正厅的光景牢牢遮住,只能瞧见帷帐的一角,被风吹得一鼓一鼓地翻涌。屋子里燃了龙涎香,夏日本就燥热难当,再配上调子这般沉稳的香,显得更加难耐。
檀奴瞧见王团儿在胡床上跪坐一会儿,已是酷暑难当,不住地打扇。反观柳青萍倒是显露出与年纪不相符的稳重,她正襟危坐,面色如常,没有丝毫不耐,反而凝神听起了屏风那边的谈话。
只听那中年男人声音惴惴,似乎十分为难:“主事,这石头个头忒大,就算从广运渠走,少说也得拆两座桥,您看工部那边,实在是不好交代啊!”
月公子似乎是终于不耐烦属下的榆木脑袋了,声音隐含薄怒:“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这块太湖转运石干系重大,莫说是几座桥,就是县衙也拆得。”
中年男人嗫嚅着似乎像再分辩些什么,最终还是应承了下来。
檀奴忖着时机,端了茶盘转出屏风。高皎接过茶盏抿了一口,举杯送客,示意这位脑子一根筋的书令史赶紧离开。书令史只得躬身退走。
檀奴适时开口:“公子,王氏还候着呢。”
高皎斜靠在凭几上,眼睛微阖,捏了捏眉心。檀奴冲屏风后面挥了挥手。柳青萍跟在王团儿身后,挪步到正堂,齐道了声:“公子万福。”然后眼观鼻鼻观心,作出十分有规矩的模样。
高皎此时斜靠在床榻上,好似没听见两人的见礼,吹了吹茶盏里的浮沫,有一搭没一搭的呷茶。
屋子里没人说话,王团儿和柳青萍还执着礼,自然也没人叫她们起身。
柳青萍低着头,且隔着帷帐,也看不清高皎的神情,只能余光瞥见高皎床榻前两尊玉雕的矮童,手里各抱着一个七宝博山炉。传闻中一夜焚千金的龙涎香,正从炉子里升腾飘散。
屋子里愈发沉闷滞热,氛围一时僵住,落针可闻。
终于,高皎打破了沉默,却是对檀奴吩咐道:“回头告诉刘墉,青州蒙山茶太酽了我喝不惯,叫他别送了。他应承你的东西,拿了便拿了,量他也不能如何。”
檀奴大方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公子,原是刘宫市使托奴在公子面前提他一嘴,许了奴几个小物件,改天呈给您瞧瞧。”
“这倒不必了,你留着就好。”高皎说罢把茶盏放回托盘中。
檀奴笑了一声:“呵,刘墉那老小子脑子转得倒快,不过现在才想着献殷勤怕是晚了,先前还仗着萧皇后的势,拿鼻孔看人呢。”
高皎抬眼淡淡看了檀奴一眼,檀奴一凛,低头道:“是檀奴无状了。”须臾,檀奴抬起头,试探问道:“王氏她们两个来了有一会子了,公子你看”
如高皎这般心细如发的人,是断不会忘记屋子里杵着两个大活人的,晾着她们无非就是给她们个下马威,再加上,柳青萍这丫头年纪不大胆子不小,竟敢打着他的旗号当街伤人。
高皎没说什么,只是打量了檀奴一眼,檀奴平日不是这样没分寸的人,这样逾矩求情也是十分难得了,他在檀奴的脸上逡巡了一圈,到底没有驳他的面子。
“是我疏忽了,竟教你们站了这么久,坐吧。”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调,朗润的声音沾染了一丝暗哑,似乎是倦了,高皎有点漫不经心。
见公子有正事要谈,檀奴端了茶盘准备退回屏风,却被高皎抬手止住:“一起听听吧。”
檀奴动作一滞,心下黯然:到底是惹他疑心了。公子这是在试探他,也是在提点他僭越了。
王团儿本就是因着高皎问起,才想着带柳青萍到他眼前晃一晃。顺带着借他的威势敲打敲打柳青萍,倒不是真想把柳青萍先前的条件拿出来讲。
小妮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她可不能跟着犯浑。况且公子今日心气儿不顺,惹恼了他,两个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王团儿打起了太极:“早前青萍这小妮子使了小孩子脾气,竟误了馆里考校。如今罚过了,带来给公子过过眼,看她以后还敢猖狂。”
王团儿到底是风月场上讨生活的人,别看寥寥几句,却是一石叁鸟。一来,将柳青萍先前与郑妙儿起争执的事轻轻揭过;二来,一字未提柳青萍坐庄事宜,把这茬抛给月公子;叁来,借话敲打柳青萍,让她掂量掂量知难而退。
高皎何等精明,但却不理会王团儿的弯弯绕绕,只隔着薄薄帷帐打量柳青萍,观其体态盈盈、螓首娥眉,当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容光比其母更甚。
只是美人此时眉心轻蹙,面色犹疑。高皎当即察觉柳青萍定是与王团儿有些话没谈拢。
王团儿这婆子向来滴水不漏,不想竟有老马失前蹄的时候。高皎难得觉得有趣,看向柳青萍道:“有话直说便是。”
柳青萍情知此举莽撞,但却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原本王团儿那边,不过再缠上几日,想也不难谈一个折中的条件。偏这月公子回来了,眼下王团儿俨然已是做不得主了。加之,及笄在即,梳拢的人选没几日就要敲定。况且,虞氏郎君眼看就要钻了郑妙儿的帷帐,机遇稍纵即逝。
柳青萍不顾王团儿的眼风,上前一步,将方才与王团儿讲的条件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柳青萍一番陈词过后,不知道是天太热还是怎的,直觉背后汗涔涔的。一时屋子里没人说话,落针可闻。
高皎听完了这一番陈词,同王团儿当时一样,只觉得这柳青萍好大的口气。须臾过后,又觉得她勇气可嘉,这份果敢竟让他想起一个人来,他的母族表姐——如今圣眷正隆的吴昭仪来。
高皎想起吴昭仪,又看看柳青萍,心念一动:若此女能成事,这些许条件又算得了什么,当下决定试探她一番。
“乘云馆向来不做赔本买卖,抬举一个行止莽撞不顾后果之人,对我有什么好处?”
柳青萍心思电转,懂了高皎的意思。
高皎消息灵通,满长安都有他的耳报神,想来早听闻了怀远坊陈府的事,语气薄责,是施压也是试探。
柳青萍斟酌着答道:“青萍无意编排公子,那日是为解燃眉之急。”
高皎一挑眉,又似在打量她,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我的女人?”
那日在陈府门前,柳青萍声称是高皎枕边人,这才逃过一劫。
坊间关于高皎新欢的流言甚嚣尘上,其实柳青萍早想过今日,不过抱拳了母亲的腿,自己受些磋磨都没甚紧要。
高皎见她垂首不语,顿觉意兴阑珊,本以为是个可用之才,瞧这反映不过如此。
不料,下一瞬柳青萍的话让他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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