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开国大典,各方人马都需要邀请。对于前皇族,杜平亲自拜访了她那位曾是太上皇的舅舅。
李湛明喝得酩酊大醉,两只眼睛已没了焦距,胡乱摆摆手:“去,去,说了会去的,你还来干什么……”
他大着舌头说话,口齿不清。最令人注目的,则是他高高肿起的右脸颊。
杜平盯住看了半晌,转身问旁边服侍的人:“他脸上怎么了?”这样子,看着也不像是撞的。
侍从慌道:“今日端王……不不,错了,错了,是李信朔来拜访,痛骂一顿,还打了一巴掌,就变成这样。”
杜平沉默不语。
李信朔,即是昔日端王殿下,从血缘上来说,杜平得称呼他一声三舅舅。皇族被削以后,她只给他们了些银钱,并未授予任何官职。
至于李信朔为什么会来痛骂他大哥,不用说,杜平也能猜出来。
李信朔本就嫌弃他大哥是个没骨气的孬种,皇帝儿子都自尽了,他还苟延残喘地活着。尤其这次,李湛明答应以前皇族身份参加开国大典,李信朔定是气急了,才特地跑来劝阻。可她这位大舅舅向来惜命,肯定不敢反悔,这才又挨了一巴掌。
杜平淡淡道:“我知道了,别让他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
“是,是。”
到开国大典那日,李湛明当然不敢醉醺醺来参加。他心中虽不愿,外表还是打扮得体面干净,板着脸坐位子上。
他抬头就能看到杜平一身黑底镶红边的长衣,纤细腰肢被一条红色革带束起,愈显精神十足。
他这位嫡亲的外甥女,今日作为内阁首席站在最前方,用洪亮的声音对天下人宣讲新朝方针。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心里荒凉一片,什么都不在意了。
可当他听到最后一句——
“从今开始,废除帝制!”
李湛明闭上眼,麻木的心间终涌上一股酸涩疼痛。他忽地落下泪,李家,真的结束了。
杜平与其他几位大将站在高台,观看阅兵仪式。
先是五十四门礼炮齐鸣二十八响,满城欢呼。随即,各兵种队伍依次列阵游行,京城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百姓们都在外围凑着脑袋瞧。
这边盛况空前,另一头,元青带队在外巡逻警戒。他听闻不远处有吵闹声音,便带人过去,原来是魏阁老的儿子带着几个公子哥来参加,因没有请帖,守卫不肯放行。
元青公事公办:“若无请帖,还请诸位回去。”
魏公子怒道:“臭小子,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元青充耳不闻,仍是那句:“请回。”
魏公子面上无光,骂道:“你不过靠着女人裙带关系才当官,稀罕个屁。我今天就要进去,你能拿我怎么着?你敢杀我?还是敢打我?”
这话骂得难听,旁边几位士兵都听得生气,想为长官打抱不平,可元青抬了抬手,阻止他们冲动,仍是面无表情道:“诸位请回。”
前朝时,魏阁老官拜户部尚书,并入阁,在京城地位如日中天,没人敢给魏公子甩脸色。如今,内阁有五十席位,换句话说,就是有五十位阁老,魏阁老手上的权力大大减少,再加上杜平花大力气收拾世家,魏家几乎可说是没落了。
魏公子目光一闪,朝跟着他一起来几位公子使眼色。
大家心领神会,纷纷从袖子里掏东西。
元青警觉不对,立即下令:“按住他们!快!”
士兵们训练有素,不等这些公子哥掏出东西,便已将他们悉数拿下,可惜,有一位离得远,见士兵们动手了,往旁边逃了几步,掏出袖中的火药,飞快点燃。
看到火苗不住吞噬着导火线,下一刻,元青掠身一闪,狠狠抬脚踹去,这位公子哥顿时连人带火药一起飞了出去,火药在半空中炸开,“轰”的一声,始作俑者奄奄一息,元青也摔倒在地,他小腿部位被波及,受了重伤。
杜平得到消息的时候,大典正在高潮处,后半场她如坐针毡,偏脸色还不能让人看出端倪。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她匆匆赶去元青住处,一脸焦急地直直闯入卧房。
元青躺在床上,一只脚被白色布条层层叠叠包裹住。他身子不能动,只循着声音侧过脑袋:“魏公子已被抓起来了,他们因不满新朝才……”
“谁问你这个了?”杜平打断道,“伤在哪里?严不严重?对以后有影响吗?”
元青见她神色紧张,沉默片刻,否认道:“不严重,过两天就会好。”
“不严重?”杜平半句都不信,她俯身轻轻触碰布条包裹的位置,只见元青脸上表情丝毫不动,可额上却冒出滴滴冷汗。
师兄此人,年少时腿折了都能面不改色,能让他流冷汗的疼痛可想而知。
杜平气道:“这还不叫疼?”
元青一副老实模样:“不碰就不疼。”
“鬼才信你!”
杜平不想跟他说话,双手环胸哼一声,坐在床沿边背对他。
元青:“……别生气。”
杜平不理他。
元青:“……很严重,至少得养个把月,而且很痛,隔几天就要换药。”
杜平斜睨他一眼。
元青脑中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挖空脑筋,想起小时候师傅哄他的话,便原封不动拿来用:“你帮我吹吹就不疼了。”
他说话时一本正经,连语气都甚为谨慎,仿佛眼前是天大的难题。
杜平眨了眨眼,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整个人倒在床上,还打了个滚。
元青松一口气,还好,看样子没事了。
杜平笑得眼泪都出来,她随意一擦,趴在床上翘着腿:“师兄,原来你是这样的师兄,你还会说这种话?哪学的?”
元青抿唇,不说话。
“好嘛,好嘛,我刚才不是嘲笑你,我是觉得你可爱。”杜平凑近脑袋,睫毛都快眨到对方脸上去了。
元青略微侧了侧脑袋,避开。
杜平故意凑上去,吐气如兰,细细软软的发丝好几根撩到他脖子上,痒痒的,似乎能痒到人心里去。杜平见他缩了缩,笑得愈发得意:“师兄?怎么了?为什么要躲?我只是看看你呀,又不干什么。”
元青沉默良久,忽道:“这种时候,不要叫我师兄。”
杜平一愣:“什么时候?”
“床上的时候。”
杜平愣得更厉害,凝脂般的面颊泛起一层红色:“师兄,你学坏了。”
“不是,我不是这意思。”元青见她误会了,挣扎着起身解释,可腿才动了动,便是刺骨的疼。他微微蹙眉,不去理会腿伤,一脸真挚道,“我的意思是,亲近的时候想听你叫我名字,你一直都叫我师兄,以前寺里兄弟也都称我师兄,我想听你叫不一样的,不想你跟他们一样,在我心里,你跟他们不一样。”
杜平静静望着他,脸还有些红,忍不住把脑袋埋被褥里笑起来。
“我说清楚了吗?刚才讲得有点乱。”元青小心翼翼地问。
杜平抬头:“我听懂了。”顿了顿,她歪着脑袋笑,“那该叫你什么?哥哥?喜欢吗?”
元青脸庞涨红,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不好,不好,哥哥这称呼太随便,换一个,可叫名字又太生硬,我想想,让我想想,”杜平突然眼睛一亮,“有了。”
她往前一扑,抱住元青的胳膊,拉起他的手就往脸上贴。男人的手掌宽厚粗糙,茧子摩擦着娇嫩面庞,触感被放大无数倍,仿佛心头琴弦被人轻轻一拨。
元青一震。
杜平笑靥如花:“你别动,我悄悄告诉你。”
她身子往前凑,嘴唇贴着他耳朵说:“青哥哥,好不好听?”脑袋分开一点点,她望着他的眼睛笑,“喜欢吗?”
元青出神地望着她,觉得耳朵微微发麻,甚至能感受到她唇瓣的柔软和湿润。
突然,他阖上双眸,沉重的身子往后一躺,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和脸,诚实道:“喜欢。”
虽然腻到骨子里,没办法,就是喜欢,还是喜欢。
手掌没遮住的面色已是红透红透,他移开手,望着她:“很喜欢。”
杜平笑得更欢,仿佛一只偷腥成功的猫。
屋中气氛正甜得发腻时,传来两声敲门,外头有人道:“首席,魏阁老来访。”
杜平收起笑意,坐直身子整理衣襟:“动作真快,竟找到这儿来了。”她回眸一笑,“不用等我,你先休息吧,我见魏阁老后还有其他事要做,晚上再来看你。”
元青怎么可能睡得着?他睁眼望着床顶,感觉脑袋里乱成一团麻,可每一根麻线都甜丝丝,让他觉得就这样乱下去也是好的。
结果不到半个时辰,杜平就回来了。她进门时脸色表情不显,视线转到元青身上才露出一丝笑:“在等我?”
元青:“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小事罢了。”杜平淡淡道,“魏阁老请辞,我同意了。”
元青:“……”
杜平:“呵,难不成还要我陪他玩三辞三留的把戏?不好意思,恕不奉陪。我本就安排千瑜担当财政一把手,他手上已架空得差不多,他肯主动走,再好不过,腾出位子给年轻人。”
元青叹道:“这不是小事,才刚开国,你就罢免内阁阁老,会不会引起动荡?”
杜平:“手握兵权的几位将军都站我这边,能有什么动荡?他儿子干出这种事,我没牵连他全家已算是给面子了。”
元青见她讲到魏公子时咬了咬牙,沉默须臾,抬头问道:“其中有我的干系?”
杜平没否认:“那臭小子骂你靠女人裙带上位?”
元青:“我没在意。”
杜平几步跨到床沿边,重重坐下,气道:“我在意。赫赫战功被人说成靠裙带关系,你就不生气?”
元青覆上她的手,道:“我参军打仗不是为兵权,我还俗入世也不是为当官,我想要的我一直都清楚,他这些话伤害不到我。比起他,当年某人说过的话倒让我印象更深,某人曾说,像我这种只会打仗的傻子,若没有人在旁照拂,定会被朝廷推出去当替死鬼,”他唇角微微一翘,“我这性子,可能真的不适合当官。”
某人是谁?杜平心虚地摸摸鼻子。
元青朗声道:“他年觅得封侯印,愿学幽人住此山。”顿了顿,“深藏功与名未必不是好事。”
杜平摸上他的脸,心疼道:“你自己拼命挣来的,真不要?”
元青微笑:“最想要的,我已得到。”
杜平在他眼底看到自己,那样清澈,那样明亮,她看到眼睛里的那个自己也跟着笑了:“青哥哥,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祭拜母亲?我想把你介绍给母亲,告诉她,我有人陪着了,她地下有知也能安心。”
平阳公主忌日那天,杜平偕元青同往皇陵,他们只简单带一队侍卫,便衣出行。
皇陵位置距离京城不算远,三面环山一面傍水,坐北朝南。
过河时,杜平把侍卫们都留在另一边,只跟师兄两人划船过去。元青划到岸边后,搭手给她借力下船,问道:“现在有人守着吗?直接进去?”
“不了,不用进去。”杜平踩上土地,跨前几步,“进去也看不到她,如果能听到,站在这里也没差。”
这里没有连排的房屋,亦没有熙攘行人,放眼望去,山川河脉格外辽阔,连空气都似乎更雄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