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道:“微臣不若国舅等人,在京都城内有良田,有旺铺。微臣以前过惯了穷日子,是以,便一心想得富裕安稳,思来想去,便差人养渔打渔了,如此,不止微臣兜里进了金银,便是青州一代的渔民,也有金银入囊呢。”
说着,微微一笑,语气突然有些幽远,“不瞒长公主,比起京都城内的繁荣,青州,倒更像是避世清宁之地,那里,特别是春日或是秋季,定山花烂漫,或山枫成片,景致壮然,再则夜里,河上,定灯火处处,渔舟唱晚。若有机会的话,长公主可去看看,定不负此行。”
“如此说来,摄政王对青州之地倒是极喜。”
他抬眸朝思涵扫了一眼,勾唇笑笑,瞳孔也蓦地有些幽远,却突然不说话了。
思涵低沉无波的朝他打量,不动声色。
则是片刻,他便垂眸下来,语气悠长,“是啊,微臣自小便在那里长大,如何不喜,呵。”
思涵默了片刻,神色略显起伏,“据本宫所知,青州靠南,青州河的对面,似是大楚之地。”
他抬眸朝思涵望来,勾唇而笑,“青州河的对岸,的确是大楚之地。只不过,两岸之人皆友,早已不分你我了呢。”
是吗?
思涵神色微动,“如此说来,青州之地倒是民风淳朴。”
他点点头。
思涵继续道:“摄政王昨日便说你是孤儿出生,那你的双亲,可是青州人?”
他嗓音幽远,“是青州人。都淹死在河里了。微臣五岁便成孤儿,喝青州河水长大。”
他这席话,听着虽略微幽远,但却不像是虚话。
只不过,这蓝烨煜历来不像个能与人交心而谈的人,此番他突然极为配合的说出这些来,究竟,是发自肺腑的突然言道,还是,因着昨日她突然提及他的身份,从而,聪明狡诈的他,便专程给她演了一出戏,打消她顾虑?
思绪翻转,思涵心底突然增了几许复杂,不再言话。
蓝烨煜凝她几眼,随即将目光垂落在矮桌,平缓而道:“长公主不喜花茶,这些桂花糕与蛋酥糕,可喜?”
思涵回神过来,目光微垂,在桌上的两盘糕点上扫了一眼,只道:“摄政王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只是本宫如今,并不额了。”
他缓道:“长公主凤体,还是自己惜着为好,毕竟,大病初愈,总该是小心顾着点儿的。”
思涵淡扫他一眼,无心多言。
她身子如何,她自是知晓,前些日子虽在别宫苟延残喘,回天乏术,但后来却莫名的缓了过来,虽让她自己都觉得诧异,但却不得不说,她这条命,着实有些硬。
这几日,虽也心思焦虑,满身厚重,但汤药则是未曾太过懈怠,再加之这几日身子骨不曾太过异痛,并无大碍,是以,便也开始随之任之,不曾太过在意了。
马车颠簸摇曳,平缓往前。
车内,思涵与蓝烨煜皆未再言话,周遭气氛也略显沉闷。
思涵眉头稍稍一皱,随即突然伸手,撩开了一旁的马车窗帘。
瞬时,微热的风迎面而来,眼里,则见百姓游走,摊贩举着货物吆喝,民生百态。
“遥想当日东陵之军入城之际,城中各处货摊被刮倒,孩童被吓哭,百姓纷纷瑟缩在屋,不敢出来半步。但这才半月不到,这京都城内,便已恢复繁荣,看不出半点战乱过后的萧条。”正这时,蓝烨煜懒散缓慢的嗓音扬来,说着,话语顿了片刻,继续道:“这一切,都是长公主功劳。”
思涵神色幽远,并不言话。
只是心底深处,则浮出了东方殇那张清冷肃肃的脸,一时间,目光也跟着颤了一下。
正这时,身旁有人挤了挤,思涵回神,才见蓝烨煜也挤了过来,也正就着这狭小的窗户朝外观望。
瞬时,一股淡淡的墨香袭来,略微清雅,并不浓烈。
“当日东陵敌军来袭之日,摄政王正于府中养病,是以,那日这京都城内慌乱的情形,摄政王又怎知晓?”思涵不动神色的问。
蓝烨煜则缓道:“那日微臣虽病在府中,却也关心国之大事,是以,那日的民生如何,微臣也是知晓的。”
思涵不再多言,只道:“有时候摄政王的话,看似说得倒是极为真切,让人挑不出刺来,但是非曲直,甚至真相如何,摄政王自己清楚。再者,凭摄政王这身子骨,倒也不像是容易生病之人,甚至于,竟还病得下不了榻,难不成,摄政王的体力,竟还比不过松太傅这些老臣?”
“微臣身子骨看似不弱,但也绝非未有病秧之处。有时候病情的确来得急,也非微臣能预料到的。再者,微臣之言,皆是属实,长公主一直怀疑,只因长公主,从来不信微臣罢了。”
思涵淡扫他一眼,瞳孔微缩,只道:“若摄政单忠泽忠心耿耿,真正为我东陵效力,本宫,何能不信你。”
他勾唇笑笑,却不说话了。
“摄政王爷?”正这时,突然有人似是认出了蓝烨煜,当即惊喜而唤。
思涵微怔,下意识的循声而望,便见道路之上,一名卖菜的农妇正惊喜的朝马车望着,随即眼明手快的抓起一捆摊子上的菜蔬便朝马车追来。
“停车。”蓝烨煜温和出声,马车骤然而歇。
这时,那农妇已是凑近了马车窗边,一张脸略显黝黑,但面上的笑容却格外淳朴。
“上次摄政王爷救了我家小儿,我一直无机会当面与王爷道谢。今儿终于是见了着,王爷,这菜蔬你拿着,我身无长物,只能送王爷这些,望王爷莫要嫌弃。”
农妇突来的热情,令思涵怔了一下,若非见得农妇眼底那尽是激动真诚的笑,思涵都要以为这番激动的场景是蓝烨煜故意洗白自己的安排了。
“你家孩儿极是聪明,机灵得当,当时我救他后,也极是喜好这孩子。日后,你且好生栽培他。”正这时,蓝烨煜平缓出声,待尾音一落,他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已是探出了车外,略微有礼的接过了农妇手中的那困青菜,“多谢。”
农妇面上笑得灿然,只道:“自家的伢子,自家肯定会好生栽培的。难得王爷也夸他,他若知晓了,定不知道高兴到哪儿去了。”
蓝烨煜缓道:“如此便好。你且先忙你的,我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农妇忙道:“王爷先忙,先忙。”
周遭,已略远的围了不少人,纷纷侧目而望,却不若奸臣过市,人人鄙夷喊打的阵状。
片刻,马车再度缓缓而动,渐行渐远。
思涵回眸,扫了一眼放在车内的那困菜蔬,瞳孔微缩,低沉而道:“倒是不料,摄政王出巡,竟也如此受欢迎。”
他微微而笑,嗓音儒雅如风,“前几日,微臣在马蹄下救了那妇人的孩子罢了,不料今日出行,竟被她认出来了。”
说着,似是来了行至,挑声而问:“在长公主眼里,如微臣这般人,若是出巡的话,定如鼠类过街,人人喊打?”
思涵淡道:“本宫倒是并无此意,只是诧异,如摄政王这般人物,竟也会亲自出手救人。再者,方才那农妇,看似贫困,以卖菜为生,摄政王多金多财,又为何还要伸手要那农妇的菜,难不成,摄政王抠惯了朝臣的银子,便也吝啬到连农妇的菜都要收了?”
这话一落,思涵神色微沉,静静观他。
他面上依旧一派从容,才平和而道:“若不收她的菜,自会被她认作嫌弃。有时候,也非拿人手短,而是,一种礼数罢了。”
思涵凝他几眼,不说话。
这人无论做什么,似乎都有他的理由,无论是强词夺理还是其它,他都会将一件略微抵触甚至不善之事极是完美的圆过去。
想来,他能从边关守将混到今天这一手遮天的位置,若没点本事,没点心计,自也是不可能的了。
思绪如此,思涵再度回头过来,目光朝车外观望。
蓝烨煜微缓而道:“掀开帘子,倒易晒着太阳,长公主不热?”
思涵低沉而道:“车内闷热,若不掀开帘子,自是更热。”
“长公主可听过心静自然凉的道理?”
思涵眼角一挑,转眸朝他望来,眼见他笑得儒雅温和,奈何额头上也已是布了层薄汗,她面上略微漫出了几许冷嘲,只道:“心静自然凉的道理,本宫自然听过。只不过,依照摄政王这话,难不成摄政王此际便是极为心静,是以凉快了?”
他微微一怔,随即慢腾腾的挪开目光,不言话了。
马车,一路摇曳,冗长繁杂的车轮声不绝于耳。
待出得京都城门后,虽道路崎岖,但官道周遭倒是树木茂密,烈阳也被遮住不少,迎面而来的林风,也终于是有了几许凉意。
思涵将帘子撩着打了结,以便林风吹进车来。
回眸,便见蓝烨煜已是在车上挑了本书正兀自而看。
如此与他对坐,着实百无聊赖,更何况,蛀虫当前,无论是姿态还是威仪,她都不能懈怠。只是这蓝烨煜,倒是满身懒散,白衣温润,此际看书,倒也看得有些认真,竟连她在看他都不知。
谁说,佞臣贪吏便该肥头大耳,大腹便便,举手投足皆该一副耀武扬威或是滑腻之气,但如今这蓝烨煜,容貌俊然,温润儒雅,看起书来,着实如君子贤士无异,倒也是令人大开眼界了。
马车再度朝前行了不远,沉寂压抑的气氛里,突然,后方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思涵下意识的朝车窗外观望,则是片刻,便见一辆马车微快的从她眼前路过。
只不过,许是车内闷热之故,那辆马车内的人,不止半趴在车窗,手里的扇子还不住摇晃。
那人,面容则略显俊然,奈何神情恹恹的眼睛刚刚随意的朝思涵这边扫来,思涵淡漠无波的朝他观望,则是片刻,那恹恹的目光,便与思涵的眼对了个正着。
思涵神色一怔,那人,则是眼珠子一瞪,瞳孔骤然漫出惊恐,随即浑身也不受控制的颤了几颤,在手中的墨扇落下马车之际,他的脑袋已是迅速缩回了窗内,更瞬间掩好了帘子。
好一个败家嘚瑟之子,上次在街上碰上他,他脚底抹油溜得快,她便也不再追究,再加之这几日事务繁忙,她倒也有些忘了这人擅自出府之事,却是不料,不料这人竟敢嚣张胆大的再度出府,甚至,还敢出城。
无疑,这浪荡子是将她的禁令当做耳边风了。
思绪翻转,思涵瞳孔骤然而缩。
正这时,那辆马车突然加快,飞似的朝她眼前滑过。
“清杉!”思涵扯声一吼。
奈何这话却不曾震停那马车,反倒震得蓝烨煜从书中收回了目光。
“长公主看见岳候了?”他慢悠悠的合上书,懒散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