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青衫女弟子骤然收伞,锋利的伞尖在石地划割出金石锵鸣。
风符听罢一笑,换步挪移到为首之人身边,用纤巧的五指轻轻捏住了那女子的手腕,对方登时一悚,欲要挣脱,却发觉经脉中忽被灌入一道幽阴内劲,如蛇腹曳过,寒起毒生。而她慌乱之际,那只手已往下溜去,施施然夺走了她的青白纸伞。
玉质伞柄触之生温,映着佳人柔荑,更是熠熠生辉。
风符掌心摩挲着那暖润的圆柄,对张断续收了笑意:哦,我倒忘了,这伞也算是件宝贝,虽然在晴日里有些多余,但至少能用来遮遮晦气。
张坛主,你老远来这一趟,我便给你面子收了这玉伞为礼,至于你玉门的其它东西无论是物还是人,我是半点兴趣都没有的。
呼吸之间,张断续的肩骨徐徐耸起,又缓缓沉下,他发出一声遗憾的喟叹。
风堂主当真不再考虑考虑么?
风符眯起眼:你来当这马前卒之前,怎么不多考虑考虑?
在下不是马前卒。他的神色由浅淡的遗憾转为黯然的哀婉,我是掌教的割舍不了的臂膀。
这话让人感到一丝古怪的悚然。
张断续出现后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正的,并非正义的正,而是正常的正,他的一举一动皆像无情而忠实的普通下属所为,仿若一个传话机器、提线木偶,他说话的主语也总是玉门与掌教,而非他自己,这明显是把自己隐匿在这个身份之下的做法。
而此刻,他居然在绝情宗众人面前强调他对白行蕴的重要性,哀怨得像一位遭到放逐的戚戚贤臣、受到冷落的幽怨嫔妃。
风符觉察到他释出的黏皮带骨的灰滞情绪,警惕地退了半步。
玉门中人究竟是如何修炼的,江湖上并没有多少人知晓,但她知道他们拥有一个共同且显著的特征虚伪而多情。
玉门的君子之风、大雅之态并非因为他们品性高洁、门规严正,而是因为情对他们而言,用途唯二,一为修炼,二为杀人,除此之外的时候,他们都以虚伪示人,保护且吝惜自己的情。
能修此道者,必须长着最纤敏的神经,生着最善感的凡心,养其欲而纵其情,养其性而铸其形,他们施予浓情,就必要得到相应的酬庸,或许是一次交.媾,或许是一场死亡。
他们表露情绪,就是流露杀机。
所以,掌教欲为之事,我不得不劳心操持。张断续道,若风堂主仍如此没有诚意,我只好请您来我玉门深谈一番了。
哦?风符冷笑,振袖甩出绳镖,也不知是谁没诚意,提亲都不亲自上门。你既是他的臂膀,就替他受这一遭吧!
银镖随细绳屈转回环,可切金断玉的银刃棱棱峭立在风符雪白的指节上,发出喤喤嗡鸣。
张断续的两袖垂了下去,像是被什么重物拉扯所致,又像是被冷水浇透,不得不随水势而坠他将内力全部灌在了肢节之末。
一者飘然凌于风口,一者滞然流于土坳。
轻与重,燥与湿,俨然对峙。
[第一场,请选择您认为的赢家,您有十秒的时间做出选择十、九、八、七]
许垂露一愣,目光迅速在两人身上来回游移,同时不忘暗骂系统奸猾两个人半点武功都未展露,就已经要下注了,这跟盲猜有什么区别?
【风符当然是风符,无论从颜值还是阵营来看,都是她赢面更大。】
[好的,您的选择已录入。]
【不过第一场是什么意思?难道每次都要一对一单挑?明明双方都带了这么多人,不打群架说不过去吧?而且绝情宗千余弟子,让风符一个人去打张断续合理吗?至少水涟会帮忙吧?】
[宿主,我理解您对江湖规矩的不明与漠视,但]
【都已经是魔门了还讲什么江湖规矩,能赢才是硬道理,武侠的逻辑不就是这么简单粗放吗?】
[真正的高手对决,旁人是无法干预的。两方首领进行切磋,也是为了减少伤亡。]
【所以这些弟子只是来充场面和免费看戏的?】
[或许,您也想加入战局?]
【对不起,我忘了我也是绝情宗的人,江湖规矩,和平第一,好极了。】
[悟性高者能从一场对战中领会很多,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朝露提醒道。
【明白,就和看大佬直播画画一样,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所以,您究竟在看哪里?]
实际上,许垂露早已收回了目光,一是因为远眺太久眼睛疲劳,而且站在后排实在看得勉强,二是因为她不想在结果出来之前关注战局就像学生时期她绝不在成绩出来前对答案一样。
于是她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周围人的神情,他们大都如朝露说的那样全神贯注,其中最认真的当属玄鉴,她屏息凝神、目不转瞬,简直是三好弟子,我辈楷模。
不愧是小师叔。
约莫是她的钦佩目光在对方身上停留得略久了些,玄鉴有所觉察,抬头看她:许姐姐,你要与我一道么?
啊呃。
一道什么?
许垂露不明所以,只含糊应了两声,玄鉴却已牵着她的袖子往前走去。
站在前面的数排绝情宗弟子见玄鉴行来,立刻恭谨地退到一旁为之让行,许垂露的视野顿时开阔起来。然而当两人已经超过了首排弟子,玄鉴的步伐仍然未停。
还要去哪里?这明明已经是贵宾席了啊。
她们越来越接近战局中心。
最终,玄鉴停在了水涟身边,两人相视一眼,气氛和谐。
许垂露凝固了。
[宿主,现在您可以认真观看和判断了。]
谢谢,新位置地势平坦,一览无余,立体环绕,身临其境,就是掌风糊到脸上的时候有点冷。
她现在比较担心看这场打斗会把她人给看没了。
高手对决,是她不配。
第15章 .高手对决
丧失了开小差的条件,许垂露只能安心观战。
她并非武人,但基于丰富的观影观剧经验,多少能做出点感性分析。
譬如风符身姿灵逸,尤擅轻功,而张断续功法诡戾,内力雄浑。其实从实力上看,风符是无法与张断续相较的,她年纪太轻,虽凭极高天赋在同辈中少有敌手,但锐气太盛,既轻也浮,如遭强敌,容易因受激而显出破绽。
但她也有对方不能及的优势。
张断续避忌太多,总有种施展不开的窘促,而风符毫无顾虑,是下了狠心要重创此人的。故此,张断续虽占上风,身上却添了许多伤口,空气中隐隐浮动的血腥气多半出自这位仁兄。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赤手空拳,风符有绳镖在手的缘故。
那绳细如白丝,舞动起来几无行迹可循,那镖则轻巧而锋利,只要沾上人的皮肤,必会会削去一块血肉,她将位置和力道控制得无比精妙,厉风的每一次呼啸都会形成一簇绽开的血花。
她享受着杀戮的过程。
但她的杀戮不为摧毁,而是雕刻她用利刃为对手雕刻痛苦、书写绝望,她必须亲自塑造这个人的失败,他的疼痛不能增一分、不能减一分,他的嚎叫不能高一分、不能低一分。
美丽的少女不仅是玲珑的莺雀,更是天生的刽子手。
许垂露第一次见她时便感觉到她是个嗜美如命之人,只是想不到此类特性也表现在她的武功上。
可这种纯真的残忍是好事么?
绝泰堂弟子为其堂主的惊鸿风采振奋不已,水涟与玄鉴目光沉静,仍在分析双方招式走向、内功强弱,许垂露却看到了别的东西。
如果风符是男子,她展露出的残忍与杀气足以震慑对手,令其生畏,但作为这样一个婀娜女子,她的凶戾恶意都被视为艳丽的装饰,甚至能激起猎者的兴奋、仇者的狎欲。
张断续低落稠重的情绪里生出了一线微弱但长势蓬勃的痴迷。
他的伤口愈多,这股暧昧的情绪便滋长得愈快。
这两人一个疯子,一个变态。
她不知道风符有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情绪变化,但这场胶着的战斗若不早些结束,无论输赢,对风符都有弊无利。
至于张断续,许垂露唯有一个感慨幸好今天不曾下雨。
他如一滩泥沼,隐匿在霏霏淫雨之下,沉浸在凄冷迷雾之中,出掌、甩袖、回身都像是投河自尽的前奏预演。如果再有雨水为之铺势,风符必被笼罩在他的氛围里无法挣脱。
刚刚提取了轻水的许垂露再一次庆幸自己的决定,与平水相比,轻水的确单纯得多,她首次见识到水阴郁湿冷的一面,尽管张断续只是模拟其形态,而非使用其实体。
嗯?实体会是怎样的?她还没来得及试试轻水的用法,系统里存储了她闲暇时画的一些特效,抽象的质究竟有什么不同,不如趁现在拿出来溜溜?
反正前方战况足够精彩,她的小动作应该无人在意。
【宿主,抽象的质必须附着在足以承载它的实物上。】
[承载?水罢了,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载体吧]
她取了一小块雾状特效,赋予轻水之质,然后抬起手,放在了袖口的窄边上。
嘶
那团水雾迅速蒸腾漫开,袖口下的肌肤像是被火舌燎过,泛起一阵尖锐刺痛。
救命,怎么没人告诉她这玩意这么烫!
如果她刚才直接用手去碰,现在怕是已经被烫掉了块皮。
尽管她已及时捂住了嘴,那声条件反射的低呼还是落入了众人之耳。
风符一面加强攻势,一面对她吼道:许垂露,你叫什么?我还没输呢!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个故事告诉她,无论什么时候,分心走神都要不得。
若是因自己一句惊叫扰乱战局,致使风符落败,那才是亏大了。
只好
风堂主!张断续方才偷看你胸口
她知自己没有内力,这距离要让对方听清只能扯开嗓子大吼,于是这一声犹如惊雷,蓦然炸在众人耳畔。
风符一愣,下意识踮足后撤。
张断续惊怔更甚,往许垂露所在的方向飞掠而起。
说话者何人?
对不住了,张兄弟。
既然她方才不慎分散了风符的注意,现在只能由自己把仇恨拉一点回来。
【宿主,高手交锋,您的举动十分危险。】
[水涟在这里,总不会让绝情宗弟子被外人所伤,况且萧放刀应当快洗完澡了。]
许垂露看到张断续正在快速靠近,脸上的惊恐慢慢放大,心中却已有算计。
他温实的面孔终于泄出一丝愠怒:你莫要胡
对不起,我刚才看错了!
只要她认怂认得够快,对方就奈何不了她。
果然,张断续神色愈发扭曲,却不知该以何词句应对,见风符攻势将至,只能暂抛此事,转身抵挡。
那一瞬,他宽阔的后背近在咫尺。
许垂露攥紧手腕,将其上的轻水悄然移到了对方衣袍之上。
张断续感到后脊攀上一股湿热的暖意。无端出现的温热令他感到陌生与疑惑,尽管这热度不足以对他造成伤害,但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内力压制它因为它与自己功法需要的冷凝氛围相悖。
本该出现白雾的地方不曾飘出一丝烟状物。
许垂露心中了然:抽象的轻水并不会轻易消散,它盘桓在衣料上,若张断续不想被其影响,就只能把它变冷。冷热相抵,雾气逐渐化作温水,从他后背一点点渗出。
既然这么喜欢水,就送你一点吧。
【对了朝露,这不算作弊吧?我没想帮风符的】
[]
【刚才那是一个意外,如果风符因此落败,他们会怀疑我是玉门的卧底,本来我的嫌疑就还没有洗清,小小地表一下忠心没事吧?】
[宿主,您不必解释,即使您替风符与张断续对战,系统也不会判断您作弊,任务是否成功只看结果。]
【所以可以不择手段啊,懂了。】
刚才的一顿操作消耗了她不少体力,许垂露放空思绪,在原地休息了片刻。
再次抬头时,她看到风符的绳镖从张断续的咽喉处收回,被她绕在了腰间。
少女雪肤被薄汗衬得白皙如纸,她睨着对面神魂黯然的男子,略扬下颚:既输了,就领着你的人回去吧。
张断续的头颅如被千钧所压,沉得无法抬起。
他张了张惨白的唇,似有什么话语在喉间滞涩地滚动着,但最终只是沉默。
即在此刻,一种的旖旎清绝的气息游弋于幽篁山上空。
然后,一道人声如秋露山岚,飘然降落在这片翠峰青峦间。
阿符,好久不见。
那声音温柔宛妙,比床笫间情人的低语还要深情。
但
许垂露按住胸口,猛地干呕起来。
这短短几字所蕴的强劲内力像是要把她的颅骨震碎。
真棒。
又来一个不打一声招呼就播放十级混响语音的绝、顶、高、手。
这和公共场所无差别投放二手烟的垃圾人有什么区别?!
作者有话要说: 许垂露:妈的,最烦装的人,我赌你输!
老白:?
第16章 .美人行蕴
很快,两道醇和的内力输进她的经脉,将她从钝痛中解脱出来。
水涟与玄鉴分别扶住她的两只胳膊,没让她头脸着地跌落下去。
许垂露平复了一下内息,总算有力气抬头查看四周情况。
除她之外,一些修为低微的弟子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耳鸣目眩,这先声制人的来客倒是无心遮掩他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