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垂露支颐道:我是知晓你最多秘密的人,若我不够听话,宗主不担心么?
原来你尚有自知之明。萧放刀眯起眼, 我的一切已尽数向你展露, 可我对你仍旧是一无所知。
这个好说。许垂露抿唇一笑,宗主想知道什么?
你在这里,可还有别的亲友?
许垂露愣了愣。
这里?这里是指哪里?而且什么叫别的?不要说别的, 本来就一个都没有啊。
萧放刀眉心微皱:当真没有?
宗主是什么意思?我的亲人不在此处,至于朋友也就你们几个,哪里能凭空生出什么亲友?
若楼玉戈没死, 他难道不算?萧放刀冷嗤一声。
?许垂露更是疑惑,我见都不曾见过他,怎么可能
啊,不会是她初醒时说的那句领养亲生引起萧放刀什么糟糕的误解了吧?
总之,我真的与楼玉戈没有任何瓜葛。她信誓旦旦。
萧放刀挑眉:那么你与我也一样?
许垂露不欲纠缠,自暴自弃道,是啊,你我相识也没有多久,空有师徒之名,又无师徒之实,日日共处一室,相见两厌,连手都不曾牵过。
萧放刀不由发笑,但很快就敛去笑意。
没有亲友也好,天高海阔,自由来去,无拘无束。
许垂露嗅到一丝不妙的气息:宗主难道是希望我在这里还有可以托付之人,然后就能安心撒手人寰?
这口气分明就是在交代遗言!
萧放刀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眼帘微垂,面色沉静地在桌旁坐下了。她用手拨开桌上药碗,轻声道:你为何如此在意我的生死?
许垂露又气又惊:难道我不能在意?
不是。她摇头道,我看你对旁人未有如此关切,看待生死也很透彻,不像是执着于此的人。
许垂露亦掸衣落座:我只顾得了身边之事,只看得到眼前之人,此为人之常情。
我是死是活,对你没有影响。萧放刀淡淡道,所以你不必再为此事劳心。
许垂露一时无法反驳。萧放刀的命牵系绝情宗存亡,影响江湖势力更易,风符、水涟、玄鉴哪怕是阮寻香都有更充足的理由证明萧放刀对他们的重要性,但自己没有。
她们的联系如此脆弱、缥缈、无根无由,以至自己的关心都变得荒诞且令人起疑。
原来她才是不可理喻的那一个。
当然有影响。她试图用玩笑掩饰无限下沉的心境,宗主喜欢我,我这人很少有人喜欢的,少了一个就是天大损失。我怎么能让这种损失轻易发生?
她知萧放刀不是擅长玩笑的人,而且在这件事上她一向态度模糊,常常慌乱无措,自己此时提及,她定要换个话题快速揭过,不会与自己计较。
然而许垂露错了。
萧放刀没有发笑,但也没有回避。她平静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不喜欢你。
扇形图因她庄重的语调与幽窅的目光蓦地消散。
许垂露明白,这绝非是她为反驳自己而说的气话,而是她真实而诚挚的肺腑之言,尽管它听起来已经不解风情到了难以入耳的地步。
哦。
她应当说什么呢?她也不是很擅长给自己找台阶下。
你不高兴?
萧放刀当真认为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许垂露不知自己究竟是恼怒更多还是失望更多,总之都与高兴二字搭不上关系。
我高兴与否,对宗主也没有影响。她抬眼道,这不是宗主该关心的事。
萧放刀顿了顿,没有说话。
许垂露看向那只空碗:这是我喝过的药碗么?
嗯。
我是觉得嘴里发苦,但怎么不记得是何时喝的药?
彼时你意识不清,是我强灌给你的。萧放刀解释道。
她点点头:哦,是你喂的。
于是对方眉尖略蹙,甚是无奈地低叹一声。
许垂露看她这模样,一面觉得可怜,一面又隐隐萌生出戏弄之心,便起身道:宗主大可安心,我不是挑剔的人,宗主不许我对你多加眷注,我换个人便是。
她不等对方有所回应便扶框而出,向水涟住处走去。
待人离开,萧放刀终于能阖目屏息,凝神打坐。各门心法她早已烂熟于心,运转自如,然而此刻她却从头到尾默念起李拂岚所授的凝丹诀以平妄念,这是明离观入门内功,便是天赋再末的弟子亦能轻松领悟。
而萧放刀又一次颠倒了心决,念错了几字,更在心无挂碍,意无所执处凝滞许久,难以继续。
停顿之隙,她脑中填塞的尽是我不喜欢你这句横亘于心的结论。它常常兀然冒出乱她修炼,已是引她走火入魔的邪物,当尽快解决为妥。
萧放刀睁开双眼,盯着微敞的屋门外攀进的一丝暖融冬阳,怔然而固执地想
可无论如何,这与许垂露无关。
她一出屋门才发现此处既非叶园也非冷红小筑,应只是一座普通客舍小院,何成则肯让她们住在这里,便是不再需要遮遮掩掩、避人耳目。
经昨日一遭,庄内之人皆已知晓萧放刀受邀来到敛意,成为何成则的座上宾。此举虽然奇怪,但武林同道心知两人并非狂肆之辈,其中定有更深缘故,是以夜间变乱之后,今日竟然仍旧风平浪静至少是表面看来。
许垂露一面暗忖,一面踱向东侧小屋,因心中有事,临近才见屋外已立着两个人和一辆四轮车。
她看到这熟悉的轮椅,顿时忆起玄鉴遭下毒一事,不由心口一窒,抢步上前。
你们想做什么?
水涟已明说二小姐是个危险人物,她对此人虽了解不多,但也信水涟所言非虚,眼下他重伤未愈,对方携人亲至,纵不是落井下石,也绝对没安善心。
何至幽掉转轮椅,向许垂露颔首道:许姑娘,久违了。
她果然是那日向她们求援的少女,可是许垂露分明记得她容貌未损,为何要覆上面具?
当然,眼下不是追究此等细枝末节的时候,她护在水涟门前,蹙眉道:水涟有伤在身,恐难以见客,两位若有要事,可以晚些时日再来。
我不是客。何至幽微微抿唇。
许垂露眸色微沉:是了,这里是敛意山庄,她是主,他们才是客。
然而对方并非此意,她继续道:大哥受伤,我理当探望,何况此事我亦有过,该亲口向他致歉。
许垂露无奈长叹,她倒忘了两人还存着这一层关系,险些成亲的亲兄妹,何成则做出的一笔烂账。
她若有所动,身子却一步未挪。
何至幽淡笑:我若真要对大哥不利,也不会就带尤彰一人前来。其实我是想自己来的,但腿脚不便,无人推动,行得艰难,他只在外守着,我们两人进去如何?
她态度恳切,言辞谦和,叫许垂露难以相拒,然而不知水涟境况如何,若放人进去,可会影响他的恢复?
半晌,屋内传出几声低闷咳音。
许许姑娘,请二小姐进来吧。
许垂露只得点头:请。
屋中血气甚重,药味甚苦,许垂露乍一嗅到都不禁皱眉,而身侧之人却神色如常,一无所动。
她转动木轮来到床畔,许垂露几次想要施手相助,思及这轮椅古怪,到底还是忍住了。
低头望见水涟的一瞬,许垂露瞠目拧眉,大为惊诧。他现今脸孔用面色如纸形容都是夸耀,就算是纸,那也得是在寒井里浸过一夜,又捞起来在冷月下慢慢晾出青灰霉斑的纸。不知苍梧给他用了什么药,昨日看着还像半只脚踏进棺材,今日却像是生生从棺柩里扒拉出来的一样。
何至幽看了却赞许道:苍家圣手果真名不虚传。
水涟掀开眼皮:二小姐是来瞧起死回生的稀罕的?
没想到你竟会对庄主下手。她轻声开口,既是困惑,亦有怜悯。
想杀他的人如过江之鲫,多我一个,很奇怪么?
何至幽黑眸微转,天真道:但他是你的生父。
逼我杀人,便是生父行径?那他还是继续当我的仇人罢。水涟冷嗤。
别生气呀,这不利于你恢复元气。何至幽宽慰道,其实若非我将此事告诉你,庄主也未必会做到这个地步,你怨我亦合常情。
水涟默了默,再开口时语气已平和如常:我不该迁怒于你。
何至幽亦展颜道: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只是此前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我听闻昨夜庄主从你身上缴获三根黑金锻造的无出针,可有此事?
水涟眯眼道:二小姐倒是消息灵通。
无出针乃敛意独门暗器,常用精钢炼制,黑金石金贵罕有,而暗器通常有去无回,我们不会把它用做无出针,那太奢侈。何至幽目不转瞬地凝视榻上之人,黑金的去向,庄内账簿每一笔都清清楚楚,他要详查不是难事。所以,你需得告诉我,这东西你究竟从何得来?
我不知道。
何至幽轻笑一声:对方定不是绝情宗的人,你替他隐瞒作甚?
水涟长叹:我真的不知,它是我随手捡到的。
哦?
好罢,对方不曾露面,武功也十分高强,更没留下什么印记,我比你更想知道对方身份。
水涟将追杀梅五偶得助力一事和盘托出,何至幽听罢垂睫深思,喃喃道:一段筋竹?
是。
多谢。
水涟见她将手放回两侧扶杆,似是打算离去,不由急道:你方才要说什么消息?难道是骗我?
何至幽这才恍然道:哎呀,我险些忘了。好消息便是我已将昨日之事传信告知以玄鉴为首的绝情宗众,想必不久之后,几位就不会孤木难支了。
水涟愕然:你!何须你来插手绝情宗事务?!
何至幽无辜道:我不是怕你们抵挡不了庄主施压么?何况,几日后,庄主与萧放刀将于盼天原决战,此乃百年难遇的高手交锋,消息一出,观战者必定蜂拥,身在西雍的绝情宗弟子难道会错过?我提前相告,也是让他们早做准备。
水涟浑身本只有颈部以上可勉强活动,此刻闻言,他竟支起半身,摇摇欲落地切齿愤声道:休要胡言,宗主怎么可能
许垂露赶忙上前搀扶,小声道:她所说恐怕是真的。
何至幽低首一礼:你好好休养,告辞。
许垂露未免水涟再受刺激,忙把何至幽推了出去,关好屋门。
然而他已气得抓着床板不住咳嗽:你、你说什么?宗主当真答应与何成则一战?
许垂露心说他们昨夜其实已经打过,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看水涟反应,又将这话咽了回去,只道:嗯,宗主是提过这事。
水涟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唇瓣翕动之间,来来去去只有完了二字。
许垂露大为不解:究竟怎么了?你怕宗主会输么?
他两眼一闭,虚弱道:你不懂。
哦。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快乐!
第97章 .信与偏信
水涟不知无阙本不存在, 他然不认为萧放刀会输。
可宗主眼下答应决战,分明是存了同归于尽之念。她要在敛意所辖的盼天原重创甚至诛杀何成则,以此震慑武林盟, 但此役她己也要受损,己已是废人,许垂露不会武功, 玄鉴与随行弟子不过百人, 武林盟若要发难, 这点人无异于蚍蜉撼树。即便有生死状在前,敛意也不可能任她杀人后还能全须全尾地离开山庄。
只是不知何成则是怎么想的, 比起宗主, 他有更多牵挂,应当不会冲动行事, 难道他觉得己能胜过宗主?
无论如何, 如果不是因为昨夜的变故,宗主定不会用这种法子。
这皆是己的错。
他惨白的面皮也因此罩上一层忧悒的黑雾, 在许垂露的注视下艰难地拧出个类似我很好我没事的绝望表情。
许垂露实在不想与他计较,因为在萧放刀和无阙之事上,水涟才是不懂的那个。她摇了摇头:既然这样,那我走了。
水涟闻言, 从恍惚中清醒几分:许姑娘原本找我是想说什么?
我问了, 你便会答么?
当然。
许垂露狡黠一笑:我就是要问方才的问题,他们比武有何不妥?
水涟垂眼长叹:我是怕你过于忧虑。
不说怎么知道?
他呆滞片刻,将己所想如数吐露。
许垂露却未显讶色, 忖道:原来你是担心宗主会赢。
她不会败的。
倘若,宗主不用无阙,她亦有把握胜过何成则么?
水涟一怔:什么?
许垂露了然道:所以, 比起宗主,你其实更信无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