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涟觉出她似乎话中有话,疑道:我看你好像对此甚是义愤填膺,是觉得他们此举有碍观瞻?
你认为此事中,谁最无辜?
你又没说他们聊了些什么,我如何评判?
苍梧又下一针:我也没听着,但这不影响我的判断。
水涟因这一刺几不能言,为为何?
最无辜的自然是那柄纸伞啊,舍身替人挡雨,却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水涟悟出她是存心调侃,哑声笑道:苍大夫真是医者仁心。
我是想说,你顾好自己就够了,不要总想着替人发愁,兴许别人乐在其中呢。苍梧沉心拔针,又在伤处贴了几副青黑膏药,一叶障目,不知自己是在多此一举。
水涟听得发晕:你究竟你是不是认识那两人?
当然。苍梧瞥他一眼,你也认识。
?
苍梧用热巾擦了擦手:就是你家宗主和许垂露。
什咳咳咳咳他脑中嗡然一响,顿时清醒过来,你说她们
苍梧观他反应,知晓自己大概是第一个窥破天机之人,不由有几分得意:先前看不明白的事,现在总算明白了,虽然但是对萧放刀来说,有牵挂总是件好事。至少现在她与何成则都拖家带口,免不了要更慎重些。
水涟虽早在何成则那里胡诌了两人关系,但闻苍梧这般形容,还是惊恐无比,只觉难以置信:你不会是编来唬我的罢?她们是怎么抱的?
苍梧环视四周,将目光定在床柱上,身体力行地还原了一下两人深情相拥的姿势。
水涟脸色更白,讷然道:怎么可能?宗主竟会、竟会
苍梧本想拍拍他的肩膀,考虑到对方伤势,最终还是收回手,只口头安慰道:现在知道还不算晚,许姑娘是个和善的人,你们关系也不差,这事成与不成,对你没有妨害。
水涟沉默许久,最终恳求道,苍梧,请你切莫泄露此事。
我自不会对外胡说,何况没有实证谁敢轻信?你我心知肚明就好。
多谢。
不知是药力作用还是心中震动,水涟浑身发麻,神思恍惚。他的确暂且放下了对萧放刀的担忧,因为他更忧心自己的未来一旦两人之事泄露,宗主曾经的恋慕者们还不得发疯?这些男人倒还好应付,若要生事,打一顿扔下山便是,麻烦的是那些转变思路、闻风而动的女子们。
宗主不舍得让许垂露处理这些烦心事,最终定会让他独自面对这一切。
他忽然觉得在腊八当夜英勇就义也不失为一种慷慨壮举。
腊月十四,致虚楼。
庄内的波谲云诡没有影响何至幽浸淫书阁的习惯,对于书卷,她毫不吝啬一个残缺之人的椅上光阴。
没有什么是不能在这方檀桌上做的。读书、练字、筹算、游戏还有等人。
世上大概没有比她更擅长等待的人了。
庄主。
她这样唤踏入致虚楼的来客。
自叶窈嫁给何成则后,她便再没唤过他二叔,但她也不能唤他父亲,于是她只尊敬而疏离地叫庄主。
何成则鬓上银丝已有一线蔓延到后脑,这为他的俊逸平添一分落拓风霜,苍老二字终于在他身上初现端倪。他看着这位与他鲜少往来的侄女,平静道:幽儿,你的黑金贮于何处?
庄主是在怀疑我?她支颐稍忖,唔,是因为水涟么?
你是何时知晓他身世的?
何至幽仰头望向他:庄主对此人另眼相看,我总该知道我的未来夫婿是怎样的人。
何成则阖目道:我没打算让他娶你。我知道你这些年对我颇有怨言,招亲之举也的确对你不住,所以你诸多动作,我皆佯装不见,但你将黑金私赠外人,实有违规矩。
何至幽微微敛眉,似有所动。
何成则继续道:山庄早晚要交于你手,你兄妹二人的东西,我不会分给旁人。
若水涟顺从您的安排,恐怕就不是这样了吧。
你果然是在怨我。何成则叹道,希微之死,我亦甚是抱憾,但他确是病逝,我有看失察之责,却绝无害人之心。
逝者已逝,庄主不必向我解释。
那么,你可承认?
何至幽苦笑一声,顿首道:不错,是我将无出针交给水涟的,我只是不希望他死在梅五手上,未料他会用它来对付您。但是,您也不会害怕这种暗器,不是吗?
何成则盯着那副黄金打造的熠熠假面,忽然生出了想要将其摘下的念头。她已经及笄,见识也跟着增长许多,早该走出那场大火的阴霾,至少在家人面前,她不必再戴着这东西了。
也许他与她的隔阂只在这一层坚固的假面上。
然而,他没能把这个突兀又无礼的念头付诸实践。
既然如此,你在此思过半月,若无要事,不得外出。
何至幽微笑:思过与否,我都不常外出。庄主的惩罚未免太过仁慈。
何成则知道这甚至不能算惩罚,可近日他常感不安,他需要用掌控旁人的方式排解这种不安。待他剪除萧放刀,便要用比武招亲试试左八孔养出的竹风少主有多少本事,如果不能一家独大,就只能求珠联璧合,何至幽的聪明不是坏事,但那要看她的夫婿是谁那个在腊八宴上落荒而逃的青涩少年,是何成逸为她择的良配,只是后来因何至幽受伤,口头婚约便成了戏言,如今局势几变,两人说不准要再续前缘,这未尝不是一桩美谈。
他为山庄准备了许多退路。
可他明白,自己所逐之物已成幻影,其它只是世俗强加的责任罢了。将一切安排皆放在下一辈身上,就是把自己送入棺木的第一步。
朝阳拥有白昼的一切,落日却只有余晖与永夜。
幽儿是听话的好孩子,何须重罚。他轻哂一声,打算离开。
庄主。她叫住了他。
何成则停步回首。
明日便是十五,我曾算过一卦,乃是大吉。
何成则未料她会这样祝愿自己,不由有些惊讶:是么?
是的。
她静静凝视着桌上的骨牌、骰子与算筹,它们皆由乌木制成,漆黑油亮,闪动着一种异样的、非木质应有的莹润光泽。
何成则颔首道:希望如此。
其实,我从未将您视作杀害兄长的凶手,从未。
何成则肩骨微耸,又因一声叹息缓缓平下:好。
何至幽目送这道背影远去,然后继续在这副桌椅上进行她的人生。
她从不虚度光阴,除了读书、练字、筹算、游戏、等待,她还善于创造秘密。
秘密愈是隐秘便愈是美丽。
死亡,绝对是诞生伟大杰作的温床。
这可不是她的臆想,而是实践带来的真知灼见啊。
第99章 .死就是死
与庄内的秩序井然、堂皇不苟相反, 盼天原虽属敛意后山,却无护卫把守,芜乱荒凉, 广漠一片。
何成则将位置定在这里是一种无声昭示盼天原地势险峻,峭壑纵横,有主却似无主, 即便是以炼器机巧为著的敛意山庄也不可能在此设置暗器机关左右战局, 这既是示诚, 也是示威。
无论萧放刀如何打算,何成则应对此战绝无敷衍含糊。盟主态度凝肃, 下头的人也不敢再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轻慢之心。武林盟下门派自是无一缺席, 闻讯赶来的各方侠客隐士也都携帖拜访,盼天原人数之众已超五年来任意一场武林盛事。
人群张袂成阴、连袖成云, 在这密集的活人气息的熏灼下, 荒原朔风也少了几分冷冽,多了一丝稠腻的暄暖。
许垂露与水涟婉拒叶窈上座之邀, 与一群位置偏僻、鱼龙混杂的武夫站在一处。这亦是水涟的决定这地方汇聚了绝情宗太多敌人,他们若太显眼,不仅于自身安危不利,更有可能影响萧放刀心绪。许垂露虽然应下, 但心中觉得水涟有些紧张过头, 四周守卫森严,此时生事,莫说萧放刀, 敛意中人也不会允许有人破坏何成则的部署,何况两大高手惊世之战,谁会分神去管一个不起眼的绝情宗弟子?
然而水涟仍是慎之又慎:无论发生什么, 万望许姑娘以保全自己为先。
好。
许垂露更加笃定这不是她的错觉,不知为何,水涟对她的态度忽然发生了一些转变,不仅说话语气更加恭敬,目光中还常含一种欲说还休的沉重。
水涟,你用过猛药才能提前下地行走,待会儿他们交起手来,当真不要紧么?
她对上次观战所受震动心有余悸,于是有此一问。
水涟摇头道:无事。这里观战的大都也是凡夫俗子,较我更弱的不在少数,宗主与何成则不是白行蕴,眼下情形,没有必要用内力向众人施压,那样消耗太大,而且
什么?
水涟放目远眺,沉声道:他们早已全神贯注于彼此身上,对两人而言,任何内力外泄,皆是失误与浪费。
许垂露憬然点头。
这种级别的交锋已不在于强弱,而在控制。他们要拼胜负,自不会平白浪费精力。
我此役若败,武林盟便不再与绝情宗为敌,太川恩怨一笔勾销,无阙归属亦再无争议。何成则负手而立,嗓音温厚,阁下若败,便要为当年轻狂杀孽付出代价。
萧放刀转腕视剑:什么代价?
一,归还无阙谱;二,囚于敛意地牢,三十载方可出。
萧放刀笑了笑:若我肯交无阙,早把那麻烦玩意儿丢出来了。可惜,我所得之物,绝无可能让旁人染指哪怕是我用过的、厌烦的、鄙弃的也不行。
何成则轻叹:固执至此,实不可教。那么,请赐教罢。
一声短促磬鸣,重剑断锋随主出鞘。
这一定是当世最好的剑。
敛意先祖原为西雍铁匠,出自何家的神兵利器多不胜数,手艺之贵,亦成怀璧之罪,依附金主贵客,终归不及自掌权柄,何家刀剑不再外售,只作交换用武功来换。
百年积累,去芜存菁,何氏武库充盈的不仅是冰冷锋刃,还有足可傲视武林的秘籍绝学。但即便今日有武林盟主坐镇,铸冶之术与黑金石矿仍是何家无可替代的和璧隋珠。
何成则极少拔剑。
断锋与逞怒可称同病相怜,它们盛名远扬,却要承受不见天日的命运。
毕竟能让其主拔剑的机会实在寥寥。
但当它被剥出剑鞘,众人无一不为其上隐隐流淌的溟邈辉光所折,黑金熠耀,昭而不明,最是内敛幽邃。握上这样一把剑,纵是田里农夫亦可化身为九霄战神,更遑论这位岳峙渊渟、深不可测的武林盟主。
在这宽厚重物面前,逞怒剑更像是一件华而不实的精巧玩具,剑锋如花尖、剑身如柳叶、剑柄如竹枝,便连持剑之手也似一段冷玉雕就的柔荑。
当然,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丽只能发生在明炽迸现之前。
火舌舐上逞怒的一瞬,萧放刀玄氅飘飞,杀意裹挟着赤诛诀的烈烈内力平吞剑身的纤细冷滞,让逞怒霎时化作搅起血浪的杀伐之器。
两剑铿然一遇,断锋未能断锋。
它在高炉中便已摧折无数铁器,完成后更以强韧坚硬为最,可它这一次没有斩下敌人的头颅,也没能折毁敌人的兵刃。
它化为这朵盛放红莲包藏的黑色莲蕊。
足有半人长的殷红狂焰自萧放刀右臂攀生至剑锋,红莲曳舞,零星焰瓣坠堕不休,散满一地。
周遭寂静如无常荡过。
莲花?什么莲花?
周渠搁下茶碗,一把抓过那侃侃而谈的茶楼堂倌。
诶客官别拽我呀,莲花就是绝情宗圣物,那商队货箱里有莲花火印,就说明这伙人根本就是绝情宗众伪装的!
众人无不哗然,催促道:然后呢?那聘礼真是绝情宗送的?
岂会有假?堂倌拍着胸脯道,这条街上的商铺可都瞧见了,何盟主亲自来迎,态度甚是亲近,哪里像是有仇?
有人不屑冷嗤:你净胡扯,若他们这事能成,今日的盼天原之战又是怎么回事?
堂倌一甩抹布,不满道:肯定是后面没谈妥,也许是二小姐没看上那个明涟还是水涟的。
哈哈,你连绝情宗水堂主的大名都记不清,就敢在此信口雌黄!
哦?你又是谁?要真是什么有名有姓的人物,早去盼天原凑热闹了,坐在这儿的不都是进不了敛意的闲人?
众人闻言,哄笑作一团。
周渠面色如铁,扔下茶钱便踏出大门。
他回山安顿好寨中之事后,心中仍记挂明涟姐夫的那番话,他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故意输给自己,是瞧不起他么?可是他们还未好好比过一次,怎知谁输谁赢?他来到西雍,打听了这行醒目商队的去处,后来线索断了,他便徘徊城内,听到了些武林盟与绝情宗的闲言碎语。起初他根本没将此事与旧友联系起来,是方才那堂倌所言彻底点醒了他。
当年在倚魁山时,他根本不知水涟名姓,因他生得瘦弱,寨里兄弟叫小竹竿也叫习惯了,正经时候至多唤一声阿竹,他也从未自述身世来历,任由他们胡叫。如今想来,哪怕自己多问一句,也不至于被这人再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