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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缎云嗔她一眼,使丫头们在外间治席吃饭,独与花绸两个在榻上对坐,拿小瓷桃杯筛着酒,往墙下那一堆料子剔一眼,“那些东西都是自个儿置办的?”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花绸娇笑一声,像是撒娇,“您放心,我记着您的话呢,不敢大手大脚造人家的财,都是我带去的银子置办的。我冷眼在那里瞧了些日子,原来人说得没错,他家虽是侯门,可祖上的产业,差不多都散尽了。现剩一处庄子,拢共二十亩地,再有爵位上头的俸禄、老侯爷的俸禄、单煜晗的俸禄,加起来一百上下的银子支撑着家里使用,我可不敢费他家的钱。”
    “他家内里竟掏得如此空?”奚缎云稍稍暗忖,挪裙近些,“那你带去的那些东西,现存放在哪里?”
    “也没别的地方存放,仍旧放在他家库了,只是一应单子在我这里,两处庄子上,都是桩头来府里告诉乔妈妈,她老人家是早年嫂嫂带过来的人,十分勤谨,对我也周到。”
    “大乔的人,总是好的。”奚缎云放心端起碗来,添菜与她,“我的乖,你好好的,娘年节后头就回去了,你二表婶写信来,叫我赶着三月前回去。你也不必送,也不要告诉你大哥哥,省得他又款留。”
    花绸蛾眉轻攒,放下碗来,“那娘回去,住在哪里?”
    “先借你二表婶家里住着,我再往外头寻两间屋子,买下一房人口看家,再置两块地,就稳妥了。你不要为我挂心,只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是正经。”
    正说着,已见花绸眼泪涟涟,似雨打了梨花,僝僽不已,“那娘身上可有钱?”
    “还有个几十两。”奚缎云忙摸了绢子挪坐到那一边为她蘸泪,搂在怀里拍拍,“你放心,你照妆二嫂嫂只盼着我回去,还说要为我打点车马,少不得还要添补我些。况且几间屋子,满破就花个十几两银子,安定下来了,我倒使不着什么钱。”
    花绸怀里抬起脸来,抽抽鼻翼,还是梗咽,“不要她的,我那里有,现银子就有五六千,回头我折一千娘带着。只是娘要藏好,别叫人晓得,二表婶无端端写信叫您回,还不是以为您在京里攒了财,否则她哪肯这般热络?”
    说得奚缎云潸潸泪下,母女两个对哭抹泪,倏闻外头椿娘趣嚷一声,“哟,你是个大忙人,我们回来这样久,这时候才见你人影。”
    花绸猛地心一惊,忙搽搽眼泪,扭头望绮窗,果然见院中一个高影走来,瞧不清模样,也没出声,可花绸还是一眼认出来,是奚桓。
    未几人走进来,穿着白貂镶滚黑色直裰,扎着黑绸福巾,像卷进来湖上冰结联雾的风波,带着丝丝冷,将花绸的心震一震。震出她一抹羞愧的意识,她发现,无论她如何随俗流的风眼转动,只要一见他,心仍旧会离经叛道地为他跳动。
    第46章 .  玉楼春(二)   “单煜晗对你好吗?”……
    兰堂哪里啼莺歌, 唱尽相思,断肠碎心,聒耳堕志, 愁似宋玉词, 却难写半纸。
    且说奚桓走到莲花颠来见花绸,人在眼跟前,却又不敢看了, 颇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不瞧花绸,只瞧满案菜酒, 一头将幅巾掣了搁在几上,一头朝奚缎云作揖,“姑奶奶吃饭不喊我,您侄孙肚里正饿呢,可见您不心疼我了。”
    果然是咳嗽落下了个病根,嗓音比从前暗沉许多, 一声声敲得花绸心也紧了, 垂着下颌不说话, 炕桌底下绞着湿漉漉一张帕子, 恨不得将几个指头连同愁肠一齐绞断才罢。
    偏局外人不知事,奚缎云忙下榻来握他的手, “我的儿, 你哪里来, 手怎的这样冷?你姑妈回家, 我使人去你屋里叫你,谁知丫头说你不在家。这些时常常不见你,病才好些,外头大冷天, 净往哪里逛去?”
    奚桓瞥花绸一眼,有意无意地提高声音,“我到碧乔胡同的拜月阁去,这些时都在那里。他们家有个姑娘曲儿唱得好,人长得也好,性情也和顺,有些和我的意。”
    却看花绸,仍垂着下巴不做声,像是没听见。仍是奚缎云温柔慈爱地戳一戳他的额角,“傻小子,不和顺怎么往你怀里掏银子?快别信她们的,她们都是场面上的人,面上都是好性情,背地里只想你的钱。倘或你哪日穷了,瞧她们谁还理你?好好在家呆着不好?眼瞧着开春就要会试,也拿个会元才好。”
    奚桓满不在乎地笑笑,不妨被奚缎云揿坐在花绸身边,“我的儿,与你姑妈说着话,我去烧个你爱吃的来。”
    言讫便芳裙无踪迹,剩一片绣帘微动,吹进来几缕风。丫头们在外头吃饭说笑,屋子里兀的静下来,花绸叠着腿坐,欲往窗户里让让,不料有半截裙子叫奚桓坐住,她又不想开口喊他,便挺直了腰,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往口里送东西。
    窗外日西昃,落在花绸半条手臂上,瘦了皓腕,松了玉钏。奚桓瞧见,终难忍,将下巴稍稍低垂,满腹酸楚低低由嗓子眼里滚出来,“单煜晗对你好吗?”
    花绸没想到他开口会问这个,夹菜的手收回来,碗捧在胸前,点点头,“好的,不曾亏待过我什么。”只怕他不信,她呼啦啦加了好一串没用的话,“人也不挑剔,脾性也好,也爱读书,从不挑我什么错处,只是平日里忙些。”
    有什么卡在奚桓胸口,咽不下吐不出,却是一枚冷冰冰的金戒指。他低着脑袋无声地笑笑,斜过眼看她,阳光渡在她灵巧的鼻尖与下巴,温柔地凿刻进他心里,是他所见过最美的侧影。
    她好像有了些变化,不是皮相,而是从前眼中一小片自由的旷野,被彻底囚禁在按部就班的日子里。故此他不相信她这些鬼话,“你带去的那些东西,自己看管好,别叫人坑骗了你的。”
    花绸倒是头一遭听他说起这样世俗的话,不由偏偏脖子,望着他笑,“真是怪事,桓儿也守起财来了,你不是一向视金银如粪土?”
    “那也得分时候,有的财,情愿舍给猫儿狗儿,也不给不相干的人。”奚桓被她一点俏皮的生机逗乐了,一见她笑,他就不想把那些深情难负的话再提起。
    他决定把她承担不起的那些爱意自己藏起来,另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连翘家中得以平反,刑部退回了她家的屋舍产业,也复了她父亲的原职,这两日她就回家去。她家人回来,请了你的酒,说是要谢你,也请了我与周乾在外,我替你应下了。”
    花绸想也没想,捧着碗眨眨眼,“她家原来的房子在哪里?”
    她的目光似隐隐残霞,困境中散发出光烈。奚桓回想,她自来守礼守节,小心谨慎,可她循规蹈矩的皮相里,总嵌着这样一对野性的眼睛。
    他怕被这双眼吸住,稍稍避开了目光,“倒不远,就离这里四条大街,过两日我套车去单家接了你一道过去。”
    “也好,”花绸莞尔,捧着连枝纹的斗笠碗,细敛如水的目光,“谢倒是不必,只是她流落至此,不想有造化,还能阖家团聚,我也替她高兴。去她家也瞧过,我也好放心。”
    时值奚缎云添了菜进来,奚桓淡吃几口,筛了酒吃。到天色将倾,外头使人来叫,花绸戴上兔毛帽,系了大毛风领,收拾停妥了,奚缎云要送,花绸不许,“娘,外头起霜,仔细跌了跤,我自己去,过两日再到回来瞧您。”
    奚桓心头发了紧,忙着起来案上拿幅巾,“姑奶奶歇着,我送姑妈出去。”他心里发急,只怕花绸借故不等他,手上益发扎不好巾子。
    可花绸站绣帘底下,朝他招招手,“桓儿过来。”
    他垂垂眼,挪步过去。花绸由他手上接了幅巾抬起臂,蒙上他半个额头,垫着脚尖,灵巧的手转到脑后,须臾扎好,“点上灯笼,省得你送我出去,一会儿回来瞧不见。”
    两人温温吞吞走到二门外,见单煜晗由小厮秉灯领着,老远在一户角门下等。门上亦刚掌了灯,黄黄两点晃在幽蓝昏暝的天色里,奄奄一息。奚桓燃起的星火也有些奄奄明灭,接了丫鬟手上的灯递与椿娘,使椿娘前头引花绸过去。
    花绸暗窥他一眼,拈着绢子袅袅如烟地走到单煜晗身边,再回望,奚桓催颓的脊梁已随天色暗淡飘远,身后,黑夜大片大片落下来。
    归到单家,已是月照花墙,窗隐风烛,屋里丫头忙拢熏笼,瀹茶侍奉。花绸有些乏累,原要睡,却瞧单煜晗坐在榻上翻书,只得打起精神擎灯过去,搁在炕桌上剔亮了推到他跟前。
    单煜晗书里窥她一眼,心内喜闷参半,喜则喜今日听奚甯的意思,大约是有心将他调任户部补缺。闷则闷花绸的贞洁多折于奚甯之手,否则一门同姓连宗的亲戚,何至于又舍财又舍人,稀拉拉添了那么些陪嫁东西?
    或者,是闷他自己有怒不能言,有气不能发。
    他索性搁下书,撑着额角直勾勾看着花绸,“今日归宁,你大哥哥一直问你好不好,我说你好,温柔贤顺,处处周到。他听后,似还有些不放心,你改日回去见着他,亲自告诉他你好不好吧,免得他时刻惦记。”
    花绸正吃着花蜜化的水,闻言点点头,“有劳大哥哥费心,我今日也实在想不到他会在家,他往日披星戴月地忙碌,甚少在家中。”
    “他在,必定是因为咱们要回去省亲,他给你做妹妹的面子,特意抽出空款待我。想他如今任着内阁次辅,又担着户部这么个繁琐的衙门,平日各省里想见他的官员从早候到晚也不一定能见着,我是沾你的光啊。”
    花绸将这一番话放在心中品咂,总觉着有些意味深长,便谦逊地抿抿唇,婉媚动人地笑一笑,“我哪有这么大的脸面,大约是哥哥看好你的缘故。”
    这话倒说得单煜晗骨头轻了二两,有些春风得意地扬起眼,可一落回花绸脸上,又憋闷起来。他将眼在花绸身上扫一扫,见她褪了外袄,只穿着妃红的掩襟短褂,扎着白缎裙,似朵岑寂月季,无言里挑动他的霪心,于是走下榻来拽起她搂着,往她脖子上亲。
    自打洞房那日后,两人未曾行过房,花绸一霎有些惊拒,后仰着腰稍稍退避,“做什么?”
    “夫妻间,还能做什么?”单煜晗将她环紧了,紧盯着她的眼琢磨,“怎么,你有些不愿意?”
    花绸有些发讪,眼睛避走妆台,“没有,只是一下子有些不习惯。”
    单煜晗晦涩地笑笑,将她揿倒在帐中,“那我们彼此就慢慢习惯。等你习惯了我,总有一天,你会求着我的。”
    花绸忽地想笑,不知是嘲笑他的自负,还是嘲笑这种索然无味的情话。但她憋着没笑,认命地盯着帐顶,感觉他的手像一条冷冰冰的蛇滑过她的皮肤,蜇出她满身的鸡皮疙瘩。
    大概没有他口里的“那一天”了,因为这一回与上一回也没什么不同,除了一点刺痛,谈不上愉悦,也谈不上痛苦,仿佛只是交代一桩她不得不交代的任务,更多的,是一种味同嚼蜡的麻木。
    同样也有酒浓色艳麻痹着奚桓的神经,醉倒了睡一觉,醒来仍是凛冬,露冷台屏,风透帐寒。
    月见服侍得十二分周到,自奚桓往这里来后,她便推了不少客人,一心应酬奚桓。他也怪,回回来都要吃个烂醉,占着她的床铺,卧倒帐中就长睡不起,近日又新添了个毛病,总爱伸手摩挲她唇下那颗痣。
    却手脚格外大方,回回都打赏不少银子,又另送料子头面,置办衣裳,令她使尽浑身解数体贴服侍,连王婆亦恨不得化出三头六臂将其捧上天。
    这厢挂起帐,端来碗醒酒汤搁在床头小几上,爬上床跪在身后为他揉额角,“告诉爹一件好笑的事,昨日我在街上,撞见织霞铺里那个掌柜,新收了位徒弟,大老远瞧着背影与施大官人十分像,若不是那身粗布衣裳,我都要喊了。”
    奚桓宿醉一夜,脑子还有些馄饨不清,饧涩着眼,“你若想他,我叫小厮请他来。”
    “去你的!”月见皱着鼻子搡他一把,“为了爹,我都推了多少户客人,如今倒说这没良心的话。”
    倏然,奚桓想起花绸的话,便翻出帐来,一口吃尽醒酒汤,转回眼若明若暗地笑睨她,“别为我,为你自己。”说话间,窗外晴光照进来,撒在他半阙衣摆上,他懒洋洋伸个腰,打帘子踅出卧房,“占了你的床一夜,对不住,我走了,下晌叫人送银子过来。”
    月见脸上的笑意略有凝滞,片刻敛了,跟着打帘子出去,“是要往哪里去?”
    “回家。”奚桓头也没回,摆摆手不让送,阳光照在背后,千丝万缕,却又抓不住踪迹。
    这厢快马归家,正在门口撞见奚甯下朝归家,马车上下来,穿着补服,摘了乌纱递与丰年,光洁的脸上带着不少倦色,像是又操劳一夜。
    奚桓忙下马赶上去行礼,“父亲昨夜在内阁当值?瞧着脸色有些不大好,要不请个太医来家瞧瞧?”
    听见他嗓子仍旧哑哑的,奚甯止不住叹气,“年纪轻轻的,却落下个病根儿,往后千万注意身子,这些人当祖宗似的伺候着你,你却偏偏不保重。”说着,回眼瞥他,“劳你记挂,我不妨事,不过是叫那群言官气的。昨夜内阁当值,户部又有一堆事儿,我歇的时间都不够,哪还有功夫瞧太医?”
    “听说钟老要回乡,已经把户部的担子交到了父亲肩上,父亲一个人,怎么能肩负这样多重任?”
    “是这个道理,我一人之力,终归有限。”说到此节,奚甯招他上来并肩走着,“河南清吏司的员外郎开春也要告老,其他职上的人,又一时挪动不得,我想着,你姑父那个人,似乎不错,又是正儿八经科举出身,在太常寺一直办事得力,或许可以将他提调户部。只是品阶反低了些,不知道他心里愿不愿意。”
    奚桓稍稍筹忖,莞尔中摇首,“依儿子看,有些不大妥当。”
    “噢?”奚甯睐他一眼,半点不觉惊讶,“我以为你是最孝顺姑妈的,会想着让她的夫君有个更好的前程,她做妻子的,自然也跟着有了好前程。没曾想你却有别的意思,你说说看,哪里不妥当?”
    路遇东风折骨,奚桓将衣襟拢一拢,未几何时,脸上已经添了几分不露声色的沉稳,“儿子自然想姑妈好,只是公为公,私为私,不好混淆了。从前儿子对单煜晗,不过是猜测,不敢妄言,可如今儿子倒敢断定,这个人与潘懋父子,必定有些牵扯。有样东西,儿子想请父亲瞧瞧。”
    说着哪里摸出那枚金嵌十二宝石的猫儿眼戒指递过去,奚甯接在指尖转一转,“这是你娘的首饰,你哪里寻出来的?”
    “这是儿子添给姑妈的陪嫁,前些时却在碧乔巷一个妓/女手里找回,那姑娘说,是她的客人潘兴打赏的。姑妈的嫁妆,怎么会无端端到了潘凤的儿子手上,父亲想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人暗度陈仓,又或是首鼠两端?”
    奚甯倏然笑一笑,似乎半点不意外,戒指仍递回与他,“单煜晗这条线,埋得长啊。”
    “单家蠖屈螭盘,为了在官场上谋个远大前程,可谓费尽心机,又与咱们攀亲,暗里又通潘懋,这样儿的人,怎么能为父亲尽忠?”
    默然片刻,奚甯晦涩睇他,“你为姑妈添那些嫁妆,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不是,”奚桓笃定地摇摇头,“儿子只是想姑妈过得好,多些钱带着,自个儿硬气些,不用总瞧人脸色过日子。既说到这里,儿子还想求父亲一件事,单煜晗虽不能为父亲所用,也请父亲不要为难他,姑妈下半辈子,还指望着他过。”
    奚甯望他一望,欣慰地拍拍他的肩,“你长大了,知道为别人着想,这是好事儿。我也犯不着为难他什么,潘懋的门生多了去了,也不是人人都是禄蠹贪吏,还有那么些贤才国士。只要他不犯国法,好好做官,即便不是我的人,也无妨碍。怕只怕,这世上,凡是太贪功名之人,往往就不能赤忱为人。”
    稍稍抬眼一瞧天外,功名党争,似如这金轮罩顶,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万物皆成虚影。
    下晌云翳聚来,遮阳避日,天闷沉沉似要下雪。花绸使椿娘挽了头,戴着支金寿囍簪子,浅描眉黛淡施粉妆,上穿宝蓝多宝纹掩襟长袄,下是一条孔雀绿的裙,戴着白澄澄兔毛暖帽,在镜前歪着身子照了又照。
    椿娘往案上吃茶,远远趣她,“这人真怪,明里给人说好一番绝情话,暗里又打扮起来给人看,真是弄不清是个什么心思。”
    闻言,花绸忙够着脖子往绮窗外瞧一眼,椿娘又笑,“外头没人,姑爷那两个丫头,向来是他不在家就在外头逛,这会儿姑爷在太常寺衙门,她们哪里肯在屋里的?您放心,听不见,过来吃盅茶,桓哥儿大约也快到了。”
    花绸湘裙款动,一步一嗔,“你这人,一会子又说我绝情,一会子又逼着我绝情,我也弄不清你。我打扮一下,就非得是给谁瞧?我自己瞧不行?”
    “自己瞧,怎的平日不打扮,偏与桓哥儿往薛家去才肯打扮?”椿娘筛一盅热乎乎的茶,推到她面前,拿眼飞她,“暗里随你怎么样,只是别忘了你如今已嫁作人妇,面上别带出来就好,省得到时候有你的罪受!”
    “我心里晓得,要说多少遍才罢?”
    两个人正对嗔,听见红藕进来,说是奚桓到了,正在厅上与老侯爷说话等候,花绸又抱上汤婆子,红藕却来跟前福身,“姑娘,我就不跟着去了,叫椿娘跟着伺候,我想着趁这个空儿,回家去帮太太打点回扬州的东西。”
    花绸应着,又嘱咐捎话回去,带着椿娘往厅上拜了老侯爷,与奚桓一道出门。
    马车里却架着个缠金丝熏笼,烧得红红的炭,烘得车里头四月春暖,花绸钻进去,瞧着奚桓上来,嗔怪他,“马车里不该生火,若走了水怎么办?”
    奚桓坐在侧面,两只手靠着熏笼翻一翻,没瞧她,“外头就有小厮,若是走了水,就是个睁眼瞎,活该打死。”
    听他如今说话愈发有威慑,花绸不由多看他侧颜两眼,又克己地收回去,挑开窗帘子一瞧,外头巧下起雪来,恍令花绸忆起那时他裁剪的漫天琼花,一时无话,只有感怀万千,浮上唇角。
    那头里奚桓暗暗窥她,见她笑如烟月,自有一股缥缈风韵,不由也想,是不是对单煜晗,她也时时这样笑着?心里霎时有些五味杂陈,酸楚苦涩说不清是哪头压了哪头,复把手翻在熏笼上,埋着脑袋道:“单煜晗呢?如何不见他在家?”
    还是暗哑哑的一副嗓子,好像永不会好了。花绸听得心酸,丢下外头的碎玉飞雪,睇他一眼,“什么‘单煜晗’,那是你姑父。他在衙门里,也常常不到时辰不归家。”
    “听起来,倒与爹一个内阁次辅兼户部侍郎差不离的忙。”奚桓轻轻嗤笑,一只手吹落,一只胳膊肘撑在膝上,歪着在熏笼上烤,“他平日在家都做什么?”
    他险些脱口而出“你们都做什么”,幸而舌尖上咽了两个字眼回去,同时咽回去天差地别的一段意思。
    花绸似有所感,尽力神采奕奕地笑,“你姑父这个人,倒与你父亲一样勤谨,就是在家,不是在书房里看书,就是在瞧公文,常常夜了就歇在书房里。”
    在她的语句里,单煜晗化身成了个无欲无求的冷神仙,特此来暗示他们的夫妻情分在床笫之上多为疏远,妄求能安慰奚桓一点。
    其实半点也不能安慰到奚桓,单是“单煜晗”三个字,就似一口陈年醋瓮,将他的五脏都泡在里头。
    外头洋洋洒洒的雪花七零八落地坠在花绸心里,蜇冻出一声叹息,“听说你近日总往碧乔胡同里跑,眼瞧着开春要会试了,纵情声色,就不怕耽误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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