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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笛昕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听见圣启神垂一般的声音在向整座无尽海岛系通报自己登上千级圣阶,得入内门。
    这话他前两天刚在石阶上听过,只不过其中笛昕两个字由他妹妹的名字代替。
    登上一千级圣阶对笛昕来说并不困难,或者说,神识上的考验还不如他身体来得疲惫。
    他以后就是内门弟子了。
    这对他们来说是何等的殊荣。
    笛昕呼出一口浊气,让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又抬起头四处打量着自己以后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
    很快,他惊讶地发现圣山山顶小得可怜,顶多只有半亩地,一眼就望到了头,上面即无良田也无屋舍。
    没有树,甚至没有人。
    只有一圈浓稠的白雾,似有生命一般在山顶边缘漂浮流动着,像一团团撕碎的棉花。
    山顶地面上也铺着一层浅浅的水,淙淙的流水声中夹杂着隐约模糊的窃窃私语,笛昕听不真切,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那声音非常近,几乎就贴在他的耳边,就好像有无数人正躲在周围的云雾后面,悄悄向他窥视。
    要说山顶上唯一的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东西的,就只有中间的一片土地。
    那是一片泥土地,土质黝黑,看起来非常肥沃,它突兀地在山顶正中央隆起来,突出水面,似乎周围向外流出的水都是从这块土地发源。
    土地上面孤零零种着一朵花,花长得很普通,笛昕却确定自己以前从没在岛上见过。
    这里为什么只有花?
    内门弟子呢?他的小妹呢?
    一道威严且神圣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笛昕听出这是圣启的声音,它从四周笼罩下来,笛昕却依旧看不见人。
    他遵循圣启的命令向山顶中央的泥土地走去,一条细鳞小粉鱼从边边的土壳中钻了出来,正好撞到他脚尖上,弹了个身。
    笛昕好像隐约之间听见脚边有声细细的痛吟。
    他停下来听了听,又觉得可能是周围那些窸窸窣窣的呓语。
    他从水泊中踏上陆地,脚下泥土松软潮湿,好像屋后他刚犁过的那亩田,踩上去还能有水浸出来。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笛昕好像渐渐能听出那些呓语中包含的意思,那也是圣启的声音,夹杂着细细的哭声,他们在说,让他到这朵花前来。
    于是笛昕听话地走了过去。
    花朵前面的土踩起来好像没有那么软,鼓鼓囊囊的,像是埋着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在细细娑娑的哭声中打量着脚下的泥土地。
    在黝黑的泥粒中好像透出些什么白白的东西。
    他垂着头用手拨了拨,看见土中埋着两根泡得白胀的手指,那是人类的手指。
    哭声好像陡然变得清晰起来,笛昕隐约听见小妹在风中呜咽着唤他:哥哥哥
    笛昕没法仔细听,因为他的头颅变得很沉,好像细细的脖子再也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终于垂了下去。
    土地忽然非常有吸引力。
    但他的意识却变得异常清醒,好像一瞬间脱离了躯壳的桎梏,冲上了高空,又同时深潜进水底,散落在各地。
    恍惚间,笛昕觉得自己拥有了感知一切的能力,便在此间看见了无数他难以理解的东西。
    圣山土地下白骨累累,脓白的死肉自骨头上剥离下来,从泥粒滚落浅水洼中,变成一尾尾细鳞的小鱼。
    鳞是浅浅的粉红色,似是婴儿幼嫩的肌肤,又似是白骨上的肉还有血没有流尽,藏入肌理,又变成了鱼。
    他还看见浓雾中纠缠在一起的混乱意识,他们像是不同颜色的泥巴杂糅成一坨,又像是弃儿身上穿的百家衣。
    他们由一个个不同的个体,缝合成一个整体。
    小妹从这诡异臃肿的不可名状意识中挤出半个身子,遥遥冲笛昕哭泣。
    来来窃窃私语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整齐划一、异口同声道。
    加入我们成为我们
    小妹陷落进去,哭声渐渐弱了些许。
    哥哥哥哥她呜呜咽咽,声音轻轻的,来来我这里
    笛昕不知什么时候倒在了地上,半个身子已经沉在土里,仿佛要与这土地融为一体。
    他的思维变得无限地广阔,从未了解过的知识出现在脑海里,从未踏入的山川湖泊就在他身侧。
    这种轻盈的感觉十分奇异,好像有无数个自己,从而组成了自己。
    突然,潮湿的泥土因他的陷落而剥落开来,笛昕的侧脸紧紧贴在地面上,小妹泡得看不出原貌的脸庞伏在他胸前的泥间,空洞灰白的眼睛静静与他对视。
    它们太贪心了,无尽海圣山还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迎来两位攀登者,于是前人的尸体还没有被消化殆尽,便被笛昕看到了。
    奇妙的感觉倏地被打破了,那种全知全能的感觉让笛昭霎时明白了圣山背后的意义。
    孤零零的小花在他面前无辜地晃动着叶子。
    恐惧争先恐后破壳而出,笛昕艰难地将头颅从地上拔了起来,剧烈的痛楚撕扯着他的头皮。
    伏起时仿佛有某种半透明的晶莹丝线被拉扯在头颅和土地之间,好像拔丝苹果的糖浆会粘在锅底一般,笛昕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这里。
    潮水般的恐惧令他窒息。
    不能、呼不能上圣山他浑噩地呓语。
    不要。
    笛昕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落荒而逃。
    不要上圣山!
    他一脚踏空,从千级台阶上跌了下去。
    人影从阶上无知无觉地往下滚,像一口沉重的破布口袋。
    颜方毓的神情敛了起来:是笛昕。
    他前踏一步抖开折扇,信手一挥,滚落一半的笛昕高高抛了起来,羽毛般轻巧落在他们面前。
    小昕!笛昭面色大变,赶忙将弟弟接进怀里,怎么回事?!小昕你不是上了圣山吗?
    笛昕是筑基期修为,只是半成仙体,从这样高的地方摔下来虽并没有死,骨头却也折了十来根。
    他以一个常人根本不可能扭成的姿势躺在姐姐怀里,肢体蜷曲,好似他在圣山上瞧见的那团不可名状的意识缝合物。
    不能上圣山骗笛昕意识模糊,有泪水从满是血污的脸上滑下来,是骗局呜
    颜方毓从旁问:你在上面看到了什么?
    小妹小妹他痛苦喘息,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笛昭大惊:什么叫死了!小晓不是刚刚上山吗?!
    笛昕软在姐姐怀里,目光涣散,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口中只呢喃着支离破碎的词语。
    笛昭泪都急了出来:到底怎么回事小昕!
    天欲雪抱着雪豹在一旁冷不丁道:他的神识被剥掉了一半。
    笛昭含着泪茫然望他。
    嗡
    圣启隐含怜悯的神音笼罩而下。
    笛昕猛然一抖。
    弟子笛昕,弟子笛昕圣启卡壳了一般重复他的名字,蛊惑道,来、来
    却听笛昕忽然惨叫一声,用还没断的那只手捂住了脑袋。
    笛昕笛昕
    他们周围想起窸窸窣窣的低语声,雾气后的身影踩着薄薄的水向他们接近,每人都长着一双相同的阴沉眼睛。
    笛昭忽然僵硬地低下头,空洞的瞳仁倒映着弟弟惨白的面容。
    笛她用与其他人相同的呆板语调唤道,笛昕
    薛羽一凛,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后背撞上天欲雪抱着雪豹的手臂。
    刷!
    地面薄薄水泊突然退开几丈,视野猛然清晰,如一只半圆形罩子将他们扣住,浓浓水汽已被隔离在外。
    薛羽鼻间潮湿感都淡了,空气明显干燥起来。
    笛昕口中呢喃停了,双眼无神呆愣着。
    刷!
    两束血花蓦地从笛家两姐弟额心炸开,两人同时发出一声短促尖叫,镶在额上的湛蓝宝石已被剖了下来,留下两个血肉模糊的洞。
    宝石埋得极深,被剖下来时隐约能见其骨头上留下的镶嵌凹痕。
    颜方毓一愣:师尊
    岑殊微微抬手制止了他:走!
    翻手星河呼啸而出,转眼便载上几人向下面岛屿飞去。
    须臾间他们已落回笛家的小院里。
    隔水的屏障还在,浓浓水汽在看不见的屏障外凝聚,如雨水打在玻璃上般流淌下来。
    颜方毓扶着满面披血的姐弟俩,迟疑问岑殊:咱们是否应该寻个更稳妥的地方
    没有用,天欲雪的脸白得像个蜡做的人,血色很久就不在上面留存了,它早就发现了我们。
    颜方毓:它?
    没等天欲雪回答,笛昭发出一声初醒的低吟:这是什么声音。
    那种曾响在天欲雪和笛昕耳边的窃窃私语,如今她也能听到了。
    呓语声就藏在周围的水汽里,又被屏障隔在外面,叫她听得并不真切。
    这是你们的圣启。天欲雪平淡地说,你们的宝石中有它的一部分。
    笛昭捂着额头没有说话,她的伤口在这起落之间就有了愈合的征兆,只是她的头骨因长久的缺损而无法自己恢复原状。
    薛羽心念一转:你是说有人靠额头上的宝石在控制他们?
    天欲雪细细嗯了一声。
    此乃我们无尽海圣石笛昭虚弱说道,每个外门弟子入门时都要镶在额上,一是保护灵府,二是能提高神识。
    仙君挖了我的圣石,我的神识便跌了三成。
    你说这声音是圣启她继续喃喃,可我为什么在里面听见了小晓的声音?还有
    还有这么多年来被她亲手送上山的孩子,充斥在周围的那些如南方梅雨季一般的粘腻呓语中,笛昭听出了无数她曾熟悉的人的声音。
    他们的话笛昭完全听不懂。
    她低下头几乎是本能地揽着怀中的笛昕,而后者眼睛紧闭,额头的窟窿还能看见森森的白骨。
    在场的人都不会医术,于是他只能继续这样肢体扭曲地躺着。
    笛昭在接连打击中似乎有些恍惚,她轻轻叫着弟弟的名字:小昕小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神识在圣山上被剥掉了一半。天欲雪把之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一向平淡的声音中似乎也带上一些怜悯。
    笛昭曾亲口告诉他们,神识不全就会意识不清呆呆傻傻,而此时的笛昕正是这种情况。
    岑殊知道天欲雪神识强大,便问他:你还知道什么?
    天欲雪摇了下头:雾太浓了。
    他看不到山上。
    岑殊思索一瞬,屈指凌空在笛昕身上弹了一下。
    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噼啪声,笛昕折断扭曲的身体逐渐恢复了正常,额头伤口只剩一个指头大的凹陷,人睁开了眼睛。
    小昕!
    先别忙喜。颜方毓泼冷水,这是我宗的借运之道,强借往后天运于此时,他只是暂时清醒了,等岛上事了,你还得去寻名医给他治一治。
    这就跟当年岑殊给薛羽修遮掩布时用的方法一样,有借有还。
    大姐笛昕意识还不甚清明,不能上圣山以后都不能上不能上圣山
    笛昭泪水湿花了脸上的血: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笛昕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恐惧:他们在一起所有人都在一起变成了怪物。他们想把我变成怪物,一起
    他说话颠三倒四,很难理清逻辑,即使是未来的笛昕也因神识的破损,而永远是这样半疯半傻的样子。
    你是说山顶上有一个吞吃神识的怪物,他将所有人都吃了?笛昭颤抖着问。
    不、不!笛昕大声呼哧着气,怪物就是所有人,所有人无所不知,不那不是、不是怪物是
    他蓦地平静下来,瞪着眼睛吐出一个字:神。
    这个字眼太过耐人寻味,从一个疯子口中说出来更是如此。
    没有人再说话,一时间屋内只剩笛昕粗重的喘气声。
    你是说所有人的意识我是说神识,融合在了一起?薛羽忍了半天实在没忍住,深深地疑惑道,你们无尽海的老大,名字不会叫碇源堂吧?
    干啥玩意儿,这是要整出一个修士补完计划?
    笛昕茫然地看着他。
    笛昭也茫然:不是
    薛羽连忙摆摆手:我开个玩笑,你们继续。
    笛昭没在意,只是若有所思道:其实圣石能让所有无尽海弟子神识互通,无论大家相距多远,都如同在待在一间屋子中。
    薛羽想起来无尽海修士的种种默契,如不需通知便有人在入口处迎接笛昭,又如这些无尽海弟子从未主动问过他们这些陌生人是谁,好似早就知道有人要来。
    原来他们无尽海有个公共聊天室,笛昭回家时就在里面打过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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