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再之前,追溯到前一世,雪豹上山来找他时已经是只训练有素的好坐骑,根本不需要岑殊操心什么,甚至就是为了接替父位,给主人排忧解难而来。
因此可以说岑殊从未真正的养过豹,他只是养过薛羽罢了。
小羽。岑殊叫了一声。
雪豹刷地躲去桌腿后面,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望着他。
一人一豹沉默地对峙了一会儿,雪豹看着对面那人微微抬了抬手。
雪豹瞳孔猛地一缩,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像个蓬松的小球一样,转身向另一边逃去。
他很讨厌这个大家伙做出这个动作,因为之后总会有一些奇怪又讨厌的事情发生。
果然,室内的一片狼藉都在岑殊的抬袖间恢复原状,雪豹忽然觉得全身一轻。
一股轻柔的力道托起了他,将他向床榻边飘过去。
雪豹大叫着挣扎起来,四肢爪子在半空中不停踢腾。
他这几天已经不知道被这样飘了多少次,每次都是这样抗拒的反应。
岑殊没真的养过豹,因此并不知道这种直接将小动物飘来拽去是一种十分错误、十分难建立起亲密关系的行为,特别是对于这种野性难驯的动物。
他应该首先消除对方的戒心,一步一步地等他接近自己。
岑殊将他接到手掌上,雪豹一落地便亮出爪子,对着他的手腕又抓又挠。
幼豹的乳齿只有米粒那么大,咬在岑殊身上只能留下几道坑坑洼洼的白痕,却不能说一点感觉也没有,还是会疼的。
以前的时候,岑殊并不明白这样一只实力低弱、还未化形的兽修为什么能对仙身仙体造成伤害当然,这一点那位被啃出个血口子的半步飞升也弄不明白。
如果修仙界有十大未解之谜这种东西,说不定可以将这一条列上去。
但是此时此刻,岑殊感受到手腕上那一阵阵有些锋锐的痛意,反而让他觉得些许安心。
他用万万功德绑回来的还是旧人。
一定是旧人。
彼时岑殊还在十沙雪域的碑林之上,抱着一只在他怀里不停挣扎的雪色幼豹,惊疑不定地去寻找能为他解惑的无尽海弟子。
与以前无异。领宫大人这样说着。
眼睁睁看着关心爱护的小师弟为了仙界未来牺牲了自己,她的眼圈还带着哭过后的微红,勉强提起精神对岑殊解释:还是只有那半缕残魂。
面对后者的追问,笛昭新仇旧恨一起爆发,几近失态地控诉道:薛师弟尸骨未寒不,他连尸骨都没留下,您作为他的师长与
她恨恨地停顿一下,看了眼被人按在怀里的雪豹,继续说道:不说哀痛片刻,竟只去关心一个玩物!
岑殊打断她的话,直白道:这便是他。
笛昭结结实实愣住了。
你看清楚,岑殊的语气带着一种冷酷的压迫感,他真的与以前别无二致吗?
这么久了,笛昭依旧不是无尽海中神识方面最优秀的那个。
当年除了已死的笛昕以外,只有笛昭探过雪豹,可她学艺不精,真没看出之前与现在有什么差别。
雪豹被辗转带往数位无尽海弟子面前。
他们商量过后,由笛昭小心翼翼地给出了一个很不明确的答复。
这世间只有魔族与人族是天生道体。
而其他的,如兽族、如石头草木这类的精怪,都要先从本体修炼成道体。
这些年来无尽海对于神识意识的研究又比之百年前有一定的精进与调整,所谓半缕残魂也只是一个很片面的概念。
再片面一点,便是生物可以简单描述为由肉身和精神,或者说灵魂,这两部分组成。
只能说兽类天生不如人魔二族有灵智,只能算半缕;而石头草木这些就更次一等,连这半缕都没有。
可这些半缕没缕的生灵亦存活于世间,便是因为兽类冷了要取暖、饿了要吃饭;植物要晒太阳、要浇水。
这些是依托于肉身存在的本能,还没有复杂到精神的范畴。
可这两者修出道体后均能产生灵智,将元婴神魂修出来。
岑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用万万功德,明明能圈回一具带着完备本能的肉身,却不能直接圈回里面的灵魂。
因此你的意思是只要他修回人形,就会重开灵智。岑殊道。
笛昭艰难点头:应是如此。
若放在二百年前,岑殊会觉得她在讲废话。
他因为雪豹修不出人形而来寻医问诊,医生说只要修出人形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但彼时彼刻,岑殊揽着躁动不安的小兽,却丝毫不想、亦不敢去深究这句话背后扭曲放屁的逻辑。
他想着,不论怎样,要将雪豹修出人形。
然后他想要的那个人,就会像种在地里的土豆一样重新长出来
殿外隐约而至的他人气息将岑殊的思维拉回了现在。
他挥开寝殿的朱色大门,同时松开了手。
风送来一阵冷冽的寒气,雪豹获得自由的瞬间便撒开爪子朝屋外窜去。
岑殊面无表情地看着一道雪线夺门而出,被正好行至门外的雪麒一口叼了个正着。
奶豹被人叼着后颈皮,勾着爪子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不动了。
成年雪豹缓步踱进大门,肩高足能到普通人的胸口,生得威风凛凛、十分高大,长尾巴甩在身后,几乎与身体一样长。
大概是受了情伤觉得人类都是大骗子,雪麒自从回了山便是本体的形态,就是在江南温润水乡呆得久了,毛发稀疏不少,还有点斑秃。
兽修修法与人修迥异,雪麒来这儿就是教儿子修炼。
面盆大的脑袋垂下来,雪豹口吐人言道:仙君。
岑殊依旧看着他嘴里那只小的:嗯。
幼豹悬在半空不敢动弹,只是张开嘴巴,细细的嗓子眼里发出凄凄的哀叫声。
圆眼睛水灵灵的,看起来十分可怜。
岑殊听不懂:小羽在说什么?
雪麒道:他现在还太小了,相当于人族几个月大的婴孩,叫声没什么意思。
说罢,他呲出犬牙对嘴里的幼崽吼了一声。
即使是成年雪豹,吼声也不会很威武雄浑,这是由居住幻境决定的。
可被父亲吼了这一嗓子,幼豹却吓得不敢吭声了。
岑殊不忍:我来吧。
雪麒犹豫了一下:那仙君从后捏住稚羽的脖子。
他上前两步,将口中的幼崽递送过去。
岑殊将幼豹轻轻抱进怀里。
他能感受到这只弱小脆弱的生命在他怀中瑟缩着,痉挛似的发着抖,显然紧张极了。
岑殊忍不住露出一个难过的表情:不要怕我。
他将手试探性地放在幼豹突出的骨脊上。
不长的胎毛贴着岑殊的指腹猛然一炸,雪豹嚎叫一声斜斜冲了出去,被守在前方的雪麒一巴掌拍了下来,按在地上。
嗷嘎!雪麒低着头冲儿子怒吼,吼到一半忽然整只豹被一股力道掀飞出去。
等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却见自己的幼崽又回到岑殊手里,依旧嗷嗷叫着不断挣扎。
雪麒非常委屈:小崽都皮实,揍不坏的,更何况
小羽不仅是你儿子,岑殊打断他,还是我的人。
雪麒怂着大脑袋喏喏道:这个年纪正是调皮的时候,若不好好教以后更不听话。
从前您没来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教他的。
岑殊没有说话,他知道雪麒其实是正确的。
自己这一世接回来的是早已开了灵智的薛羽,其实没有所谓什么教养的过程。
若是没有灵魂的幼豹养在雪麒身边,那么岑殊再见到他时,就会是上一世那只恭顺听话的坐骑。
那便不用听话。岑殊淡淡地说,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雪麒那张豹脸抽搐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出来。
岑殊想着,若他这一世从江南接回的就是这只未开灵智的雪豹,那他也会做出现在这个决定。
当个小宠物一样养着,自己不会拘着他,想做什么就去做,想玩什么就去玩,这就是岑殊对他上辈子那一挡之恩的报答。
但他的报恩又不是话本里写的那种以身相许,岑殊从未将报恩同对小徒弟的感情混在一起。
岑殊喜欢他,纯粹是因为他就是他,远远早于岑殊知道他身份的时间。
薛羽就是他的雪豹,那很好,证明两人就该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
若不是,那也无所谓,岑殊本就没想过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关系。
岑殊想着,幼豹不愿意用功,那就慢慢来,其实他也不是很急。
之前二百年他都等了,再等幼豹修出人形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小羽过得开心。
虽说岑殊像个溺爱孩子的慈母一样,完全不逼着幼豹用功修炼,但雪麒来这儿还是有些别的用处的。
幼崽形态的薛羽又不知是功德线用怎么个规则弄回来的,肯定不像现代动物园里那样还有饲养员抱着喂奶,他就像只野豹一样根本不亲人。
雪麒告诉岑殊什么样的叫声一般代表什么意思,又教了他一些跟幼豹相处、建立感情的方法,小东西终于能在他手上好好待一阵子了。
但给不给摸全凭心情,像以前一样露肚皮撒娇,拿尾巴圈人手腕,那根本想都不用想。
养猫任重道远,老婆更是连影子都没。
偶然一日,岑殊隔着窗棂望向外面纷纷扬扬的细雪,忽地反应过来其实自己现在正在过的,就是当初重生后设想的生活。
远离红尘事,养儿子一样等着幼豹长大成人。
日子过得古井无波,十分平静。
那么现在,在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以后,他还甘于这样的平静吗?
岑殊也知道,不是的。
在无数个没有星月的夜晚,异样的情绪像覆盖大地的霜露,落得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却又在第二□□阳升起的时候烟消云散。
明天依旧是个好天气。
如此过了三个月。
颜方毓找上门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连干三杯茶水。
如今修仙界清浊二气混杂,修炼难度比以前翻了一倍。
不过现在的修士体质早与千年前天差地别,基因都改善了几代,并不是以前那样穷山恶水的样子。
就像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换上清粥小菜,虽不至于饿肚子,但心里落差就有点填补不上来。
还好天衍宗坐落雪山之上,当年灵气蔓延过来便颇废了一些时日,此时清浊气也没上山,颜方毓到山顶猛吸几口灵气缓了过来。
他跟岑殊寒暄几句便摆明来意,想请岑殊出山。
颜方毓道:现在魔族勉强算是安稳下来,百废待兴,师尊手刃太涂滩,理应给他们露一面,随便表示一下。
他的死与我关系不大。岑殊解释。
杀了太涂滩的主要是千年前岑殊于天机中不小心蹭到某种因果,是他埋下的孽债。
教育意义主要在于让人别做亏心事,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对魔族用处不大。
岑殊又道:况且你师弟情况不好,我走不开。
颜方毓诧异一瞬,笑着问:师尊给我们添了个师弟?
岑殊沉默地望向他。
颜方毓一时之间有点吃不准对方的意思,只好顺着话头道:什么时候的事,也没知会我与大师兄一声,这次上山都没带来什么见面礼。
一个十分离谱的念头出现在岑殊脑袋里。
他指了指墙角正撕扯着东西的幼豹:那他呢?
小羽?颜方毓脸上倒是没露出什么陌生的表情,他不是被雪麒送来,要给师尊当新坐骑?
岑殊再一次沉默了。
似乎也看出事情什么不对,颜方毓收起笑容,小心翼翼说道:不是吗?
岑殊没答他,只是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清浊二气是如何扩散的?
颜方毓虽不明白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老实回道:魔族圣女弹压不住,从阵眼中跌落出来,以至封印阵损毁破裂
岑殊咄咄逼人道:清浊二气体量庞大,贸然爆开方圆百里内必将生灵涂炭,按你说法,我等为何还活着?
弟子不知只是听说如此,颜方毓胆战心惊,他当时忙着应付地上反水的修士,根本没来得及去碑林,请师尊赐教?
岑殊闭了闭眼睛,又问:天衍宗跟新秀队下地底的是谁?
本来该是我,但那时您晕得突然,我便留在地上了,但当时大师兄亦被琐事绊住脚,错过了时日颜方毓觑着他师尊的脸色斟酌词句,因此我天衍宗没、没派人跟队。
殿内鸦雀无声。
师尊?
够了。岑殊低声道,你走吧。
这天,小豹崽从玩具中抬起头,发现那个总是烦他的大家伙不见了。
他卷了卷尾巴,有些奇怪地跳到那人经常待着的地方,绕了几圈,没找到他。
幼豹在浸满冷香的床榻上跳了两下,转了下眼珠,撒开四爪窜出了大殿。
野兽生性|爱玩,根本不愿意待在屋蓬下面。
雪麒仗着岑殊听不懂兽语,威胁幼豹要是不待在主人身边就揍他,可现在那人找不见了,他总可以出去玩了吧?
直至夕阳没入远山,幼崽玩得饥肠辘辘,这才恋恋不舍地返回房子里。
那个大家伙出现了,幼豹藏在门槛后面警惕地望向里面的人。
对方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发现他,只是垂着头坐在那里,长长的黑发垂在他颊侧,像是带着重逾千斤的力道,想将他扯下来。
幼豹有点奇怪,从前不论自己藏在那里,那人总是能第一时间看向他。
但饿肚子的小崽通常不会思考那么多,他扒着门槛理直气壮地叫了一声,向对方讨要自己的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