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扭头说道:“我记得你没有喝酒吧……”
曼云回:“所以才要去喝啊。”
所谓第二摊,所谓喝酒,竟然是到便利店去买啤酒。
从池田屋出来,凌晨的街道温暖又寂寞——零零散散的行人,飞驰而过的汽车,亮着车灯摇摇晃晃的自行车,行走其中,宛若梦游。到了亮白玻璃盒子似的便利店前,曼云推推陈会计:“快去买。”
陈会计问王子舟:“你想喝什么?”
王子舟:“都行。”
等陈坞进去,曼云说:“陈会计就从来不会过问我的意见。”
王子舟回说:“因为你们太熟了吧。”
曼云打了个哈欠。
“笨蛋。”他说。
“你不要老这样说我!”王子舟反驳道,“我智商很正常!”
“对不起。”
“你都打哈欠了,为什么还要去第二摊啊?”
他又说:“孺子不可教也。”
行吧,王子舟想,曼云的高考总分一定比自己高不少,姑且算他比自己聪明一点好了,真是可恶的考分阶级。
等陈坞出来,曼云扫了一眼袋子里面:“真够花哨的。”
“我们去哪?”王子舟问。
“还能去哪?当然是——”曼云指指东边,“不要钱的鸭川啊。”
王子舟心想,去鸭川还不如回家喝。
不过她也不可能邀请这两个人去自己家,于是真的来到了鸭川边上。王子舟天天在阳台看鸭川,却从未在这个时间接近过它。夜风潮湿,携卷了一点瘮人的凉意,道路的照明过于有限,整个视野都很黯淡,就连水面映照出的建筑与灯光也显出一种意尽的凄然。
她还没坐下来,就看到曼云在脱鞋。
“你在干什么?”她惊道。
“你洗脚不脱鞋吗?”曼云反问她。
“这样不好吧?!”王子舟很惶恐。
“日本人也洗!”曼云伸手一指百米开外,那里坐了个男子,居然真的在洗脚,“你看吧,那绝对是个日本人。”
“小声点!”
“怕什么?实在不行假装是大阪人就好了嘛。”
“你日语那么差,一定会露馅!”
王子舟听到了陈坞的笑声。
黯光里,看不清彼此面目,但王子舟只是听见那很轻的笑声,居然就能想象他笑起来的表情。
我好奇怪。
王子舟这样反思着,就看到陈坞也坐下来脱掉了鞋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陈坞就像班级里那种最乖顺的模范生——但显然他不可能是——如果最听话的模范生干出格的事,那就意味着,所有人都可以去干那件事。
王子舟也脱了鞋,把袜子团起来塞在鞋子里。
水漫过脚背,漫过脚踝,漫过小腿肚——
冰冰凉凉,让人打哆嗦。
竟然是这样的感觉。
那一瞬间,作为“我”这个躯体的存在感被激发了。
王子舟小心翼翼地感受着。
惊醒的触角被生活的实体仔细地抚摸。
没有人说话。
只有河水无声流淌。
忽然响起易拉环启开的声音,然後是曼云的叹息:“哎。”
那是什么样的叹息呢?
王子舟不得而知。
他们陆续开启易拉罐,喝着口味奇怪的啤酒,有一句没一句地从去年夏天那场淹了关西机场的超强台风“飞燕”,一路聊到高中朋友的葬礼。
王子舟说:“刚上大一的时候吧,听说她突然生病,很快就走了,刚好是寒假,去了好多同学,她的遗照挂在那里,看起来好奇怪——是大学入学的证件照吧,刚照没多久。”
同龄人像年迈长辈那样在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掉,在刚迈入成人世界的那个冬天,居然看起来那么荒谬和难以接受。
原来年轻人也会死的。
它并不是在遥远尽处等候,而是伺伏于道旁。
随时来袭。
通过观照他人之死得出这样结论的瞬间,还会被附赠更多的恐惧,以及没着没落的虚无——我的存在竟然如此脆弱,道旁那头名为“死亡”的野兽随时要扑向我,眼下我的一切努力居然会在那个刹那化为乌有,那我这一刻到底在做什么?
继续吃饭,继续喝酒。
任由河水从我的脚背上淌过。
陈坞没有接话,曼云也没有接话。
在凌晨三点的鸭川边上,他们度过了沉默的十五分钟。
曼云忽然起身:“不行,我早上还得赶去机场接谈睿鸣,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们继续待着吧!”他弯腰一套袜子,趿上帆布鞋就走了。
简直像风一样。
王子舟看得目瞪口呆。
她想站起来,又不太想起。
于是扭头问旁边的人:“你不用去接谈睿鸣吗?”
陈坞说:“曼云和他一起生活的时间比较久,曼云去比较好。”
王子舟问:“他们是室友吗?”
陈坞说:“对。”
王子舟又问:“那你和谈睿鸣呢?”
陈坞想了想:“住过同一栋宿舍楼。”
“诶?”王子舟有点惊讶,“你高中住校吗?”
“嗯,高一是强制住校。”陈坞看她,“蒋剑照没有和你说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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