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晓也是好事。”苏月锦苏小千岁轻笑道,“林方知放任你洗了这么长时间的黑钱,于情于理都该给你留条生路。就是不知道林丞相信不信佛,有没有这份菩萨心肠。”一句话正中要害。
刘守财确实是存着些念想的,至少他不将人供出来,总还有一线生机。
苏小王爷这话,虽说有几分诈刘守财的嫌疑,但这也说明他手里已是收集到了一些证据。
在林方知手下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事,刘守财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为人?真到了墙倒船翻的时候,林方知必定第一个结果了他。
当下他便连滚带爬地抓住苏月锦的脚踝,急声呼道:“王爷给小人一条活路,小人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月锦向来喜欢“聪明人”,坐回案前,道:“把黑账拿出来,让我瞧瞧。”
郭先生是宫中的御用判官,负责记录所有明察暗访的口供,他的一纸记录,足可立为铁证。
宝通钱庄和汇丰赌坊的两大管事都被抓了,这事几乎轰动了半个京城。心里有鬼的人成日惴惴不安,但关押他们的地方就是遍寻不着。
沈衡看着自家院中端茶递水的两个管事摇了摇头,估计任是谁也想不到,这两个人会在她沈府的院中。
道道和桂圆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他们面前嗑瓜子,满院子乱丢,让他们追在屁股后面打扫。
一个赌坊,一个地下钱庄,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充军发配都便宜他们了。
看着院中“你追我赶”的几人,沈衡转脸问苏月锦:“你是怎么知道宝通钱庄的幕后掌柜是林方知的?”
朝中官员如此之多,弄权者也不在少数,他如何第一时间就能判断一定是林方知?
孰料,苏小千岁也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说:“我其实也没有肯定,只是最近看他有些不顺眼,随口说的。”他也没想到还真是林方知。
沈衡嘴角抽搐了半天,缓缓竖起一根大拇指,叹道:“王爷……真乃神人也。”
魏清被关押在大理寺的死牢之中,沈衡进去同他攀谈过多次,想请他出面证实自己父亲的清白。他却只摇着头叹息,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虽然现在有证据可以证实她爹并没有将银子存入宝通钱庄,但是那字条却是她爹亲手所递。
魏清说,他已是将死之人,原不该再拉了沈括下水,但隐瞒不报是要被抄家的,他不能因此连累了家中老幼。言下之意就是,字条确是沈括亲手所写。
她也看过那张字条,就连她爹也看不出字迹同他自己的有什么不同。
魏清的宅子也被封了,但他的家眷,上上下下有十六口人。
沈衡四处打听,这才知晓他的妻子、孩子,连同家中的二老都偷偷搬到了邻近上京的一处破庙之中。
傍晚时分,她同苏月锦一同“造访”了那处住所。壁不遮雨,窗不挡风,是一间闲置很久的庙。里面杂七杂八躺了许多衣衫褴褛的人,看见他们,都纷纷露出戒备的眼神。
沈衡将准备好的馒头和肉包逐一放到他们手上,终于在一处不甚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衣衫褴褛的魏家家眷。他们脸上已经满是脏污,春寒之际尚只着一件单衣。
魏夫人将腰杆挺得直直的,对他们深深地施了一礼,全然没有失了一个官家夫人该有的端庄持重。
沈衡听自己的父亲说过,魏夫人岳凝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娘家虽不是上京的大户,父亲却也是个正四品的外省文官。
魏大人在职时,没少照拂这位岳父。更有传言,魏清会收下那八万两黄金,正是因着这位岳家的长子岳凌宇惹上了人命官司,需要金银疏通关系。
令人不解的是,缘何魏家落魄了,却不见魏夫人娘家人施以援手?
沈衡快人快语,这般想着,便当真问出了口,却换来魏夫人略有些惨淡的微笑。
她突然就明白了那份微笑背后的心酸。
是了。有酒有肉皆兄弟,患难何曾见一人?
古往今来,都是富贵深山有远亲,贫穷闹市无近邻。想来,魏家便是如此。
魏大人的娘亲魏老夫人早年就已经痴傻,病得迷迷糊糊间,还傻傻地拉着自己孙儿的手,在叫魏大人的名字。
沈衡看得颇不是滋味。此次一行,她原本就没想求证什么,为的就是想给这位老夫人看看病。
魏清虽说连累了沈括入狱,但是在任时,真的是对沈家多方照拂,这份情谊,沈家一辈子都记在心上。
沈衡同魏夫人说明了来意,魏夫人显得很诧异,愣怔良久方说了句:“民妇从来不过问朝堂之事,沈大人的事,我真的爱莫能助。”
没想到魏夫人会思量到这一层,沈衡有些无奈,蹲下身坐到魏夫人的身侧,道:“夫人多虑了,小女此来只是想为魏家尽分绵力。家父入仕之后,全仰仗魏大人提拔。此番只为报恩,真的没有旁的意思,请夫人放宽心。”
魏夫人会有这样的疑虑,沈衡一点都不意外。试想一下,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她落难时都急于同她撇清关系,不肯施予援手,那这世间她还能信得过谁呢?
魏夫人没想到沈衡说得这样坦荡,眼底的那份真挚让她不由得湿了眼眶。
“沈姑娘,多谢你。”
很简单的六个字,她却说得泣不成声。银牙咬住的那份苦涩,是对亲情凉薄的祭奠,更是对世道无常的一种哀婉。
沈衡将魏家家眷安排在一户临时租的民宅之中,银子是她问苏月锦借的,算是从她爹俸禄里预支的。
苏小千岁当时掏得挺痛快的,当着一众魏家人的面,分外体贴地说:“我的不就是你的?孩子都有了,还计较这些干吗。”换来一众艳羡的眼神。
她颤抖着一双小手接过银子,只觉得祸从口出这话实在是真理。
告别时,魏夫人出乎意料地紧走了两步,道:“姑娘且等等,忙了这大半日,发髻都散了。”
她这般说着,已是凑上前来,手上松松拢了几下,状似不经意间附耳对沈衡说道:“小妇人对朝堂之事知之不多,但我家老爷在入狱之前却对我说过,王秉承这个人同林丞相颇有些来往。姑娘可以回去问问沈大人,这字条当初可是经了他的手。”
沈衡惊诧抬眼,魏夫人却已经转身离去。
沈衡明白魏夫人的意思,魏家已经沦落至此,她只是不想再沾染上什么麻烦。
魏大人清廉一世,受贿亦是帮人不帮己。只叹世人皆凉薄,为己为财不为人。
沈衡故意安排魏家人居住的这所民居并非地处上京,而是在稍远一点的邻县清林。此地依山傍水,不如上京繁华,但老百姓大多朴实,自给自足倒也过得甚是殷实。
从小城中出来的时候,正赶上傍晚余霞落于山脊,像极了当初的博古村,只是到底少了那份难得的静怡。
脚下步子还没迈开几步,他们便看到一名壮汉提着妇人的长发暴打的场景。
就见那壮汉厉声吆喝着:“你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大户人家的丫鬟呢?动不动就说身子不爽利,做不得农活,当老子养你是让你吃白饭的?”
“你嫁过来就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老子肯养你和那赔钱货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别仗着有几分姿色就蹬鼻子上脸。”壮汉似乎越说越起劲,手下拉扯的动作越发狠厉。
被扯住头发的妇人根本没有半分还手的力气,只是一味哭着求饶道:“当家的,别打了。那水缸里的水,奴家真的尽力去挑了,只是山路实在不好走,打翻了几次。您手下略松一松,奴家这就去将它灌满。”
虽说已经开春了,但到底还冷着,尤其这傍山之地,更是比上京要冷上许多。
那妇人一身薄衫,双手却满是冻疮,紫红一片,浑身都在发抖。
沈衡不是什么见义勇为的侠女,但平生最恨这种打女人的男人,当下二话不说,上前一脚便将那壮汉踢飞数米远。
“将蛮力用在自家婆娘身上,当真是好气派。你没事吧?”沈衡将身上的狐裘披风解下来,披在妇人身上,轻声询问着,却明显感觉对方原本要抬起的头因着那声询问瑟缩了一下。
沈衡觉得有些奇怪,不由得低下头去看,正对上她来不及躲闪的红肿侧脸。
这人竟是——
“饶林?!”沈衡震惊地看向那个趴在地上的女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沈小姐。”饶林面上的神情有几分尴尬,她慌乱地用长发遮住半边红肿的脸颊。
饶林是张挽君自小带在身边的家生丫鬟,直到她出嫁时都一直随侍在她身边,怎么会突然到了这处县城,还嫁了个这般……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居然敢打老子?”沈衡那一脚踢得不轻,壮汉在原地爬了几次都未站起身,只能气急败坏地叫骂。
饶林见状吓得缩成一团,颤抖着双手去拉沈衡的裙角,恳求道:“沈小姐,您快救救奴婢吧,不然这下回去之后,奴婢定然会被他活活打死。”
说到底,饶林是张挽君的丫鬟,这事轮不到沈衡来管,只是低头看着那个趴在地上的女子浑身脏污,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张挽君不知你被抓到这里吗?”饶林是张挽君身边的人,照理说张挽君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
“她?”饶林双手紧紧握拳,像是用尽了全力才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就是她逼着奴婢嫁给这个男人的。”
这怎么可能呢?!沈衡诧异地看向她,满脸的难以置信。
饶林抬起头,将脸上所有的伤疤都暴露在光照之下。
“沈小姐不信奴婢,也是常理。当初待在她身边,但凡她吩咐的,奴婢即便冒着再大的风险都会去做。只是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算起来也是罪有应得。”
饶林那面上的疤痕并非全是新伤,还有许多错综复杂的鞭痕和烧伤的疤痕。
饶林的长相其实十分清秀,在丫鬟里是极为出挑的,若说今日这一出是张挽君故意让她演的一场戏,也不太可能。
没有女子会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况且她同苏月锦来此,根本没有通知任何人,张挽君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会事事算计周详。
“你先起来吧。”沈衡缓缓伸手,将她扶起身,道,“如果你愿意,先跟我回了沈府再说吧。”
一旁的壮汉犹自跳脚骂着:“那是老子花了银子买回来的,你们说带走就带走,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那个小白脸,你莫不是看上了我家婆娘?人要带走可以,总得拿些银子打发我。”
沈衡已经带着饶林走远了,苏小千岁四下看了看,貌似附近没有比自己脸白的,无辜地用手指了指自己:“我?”
“不是你还能有谁?”壮汉站起身,龇牙咧嘴道,“你们这些公子哥,看上个有点姿色的就动歪心思,当老子不知道呢?劝你识相些,拿银子打发了我,不然老子日日跑到你府上去叫嚷,大家都没脸面。”
苏小千岁对于一个山野村夫能有这样的脑子表示极为赞许,欣然扔下一块腰牌,道:“你喜欢闹便去吧,我在府里等你。”
壮汉从来没见过比自己还要无赖的人,瞪着他离去的背影,恶狠狠地捡起那块腰牌,下一秒却吓得魂都快没了。
令牌上赫然是“端亲王府”四个大字!
从县城回来之后,沈衡直接带着饶林回了沈府。她们进门的时候,道道正在同桂圆两个人拆线玩,待看清沈衡带回来的人是饶林后,直接将手里的线团塞到了饶林的鼻孔里。
要不是沈衡眼明手快地拉住她,只怕她将人丢到大街上都是有可能的。
这也难怪,当初沈家落难的时候,沈衡曾带着道道去张府找过张挽君。对方闭门不见,就是打发饶林出来丢了几两银子扔在地上。到如今,道道仍记得她居高临下嘲笑她们的场景。
她当时说:“哎呀,银子没放稳,居然掉在地上了。沈小姐怎么没仔细接住呢?奴婢的腰近来不好,便不弯下去捡了,您若是想要,便自己蹲下身子拿吧。”
往事历历在目,道道会记恨饶林,不是没有原因的。
张挽君许多事情都交由饶林做,就连沈衡同林曦和解除婚约以后,她也没少让饶林造谣,每逢遇见沈衡,都是一通冷嘲热讽。
沈衡拍着道道的肩膀说:“做人要大度。”但道道仍旧偷偷在送去给饶林沐浴的桶里擤了好多鼻涕。
沈衡拿了几件自己的旧衣给饶林换上,看着她含泪望着自己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因为自己也顺手在她沐浴的桶里丢了几颗小石子。
她承认,她和道道都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饶林跪在地上,轻声说:“奴婢过往做了许多错事,自知罪孽深重,如今得沈小姐大度,带着奴婢脱离苦海,是真心谢谢您。”言罢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沈衡如何拦都没能拦住。
她告诉沈衡,自己会有今日,只恨识人不清。
当初她作为张挽君的陪嫁丫鬟,跟随张挽君到了林府。张挽君为了讨得贤惠的名声,在自己怀孕期间,将她送到了林曦和房里。
林大公子起初还义正词严,过后也就半推半就了。陪嫁丫鬟做收房,这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能生下个一男半女,抬了侍妾也是未可知的。
只是饶林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为此张挽君还特意找来大夫为她诊治,开了许多汤药给她喝。
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笑:“可笑那时我还感念她的恩德,千恩万谢地喝下那汤药。若不是药材没了,我跑去抓药,只怕到死还在忠心于她。”
药店的老板说,那药是让人绝育的药,少食可以避孕,长期服用便会导致终身不育。
亲手将她推到林曦和怀里的是张挽君,下药不让她生育的也是张挽君。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张挽君真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得知真相之后,饶林便多了个心眼,时常将药偷偷倒掉,不出半年,她的肚子便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