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大热的天儿,她帮忙把孩子亲自送到家门口…….”梁家驰置若罔闻般,低头看着女儿另一侧的小辫子,眸光软下来,语气疏淡“于情于理,难道我不该请人吃个饭?”
本来弄丢孩子这件事儿就是叁姨家理亏在先,况且梁家驰本就是个喜怒难辨的性子,即便被触了逆鳞,面上也看不出端倪,他不明提,她还打算掩饰过去的。
“叁姨,你觉得呢?”
明知故问的态度算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王叁姨腆着脸。讪讪的收了刚才的气势,“这……肯定得请人吃顿饭…….还有啊,家驰,叁姨真不是有意的,我和你姨夫刚才也是冒着大热天儿出去找了…….”
梁家驰平静的看着叁姨新染的棕色卷发,亮得很新也很假,和母亲的神态略有相似之处,默了片刻后,摇头,“孩子已经找回来了,叁姨你也别放心上了。”
说着看了梁渡一眼,“嘟嘟,你也该和叁姨婆和姨公道个歉,下次不能再这样了。”
梁渡的小脸顿时变得通红,小声且真诚的道歉,“对不起。”
致谢道歉这些话,在叁姨这一辈人看来算是个有些洋气的观念,她有些局促的捏着手心,“一家人不说这些,但你下次可真不能再乱跑了,姨婆年纪大了,经不起吓…….”
叁姨公撩开塑料帘子走进来,听见这话,一本正经的附和,“可不是嘛,而且咱们老人家记性也不好,你个小娃娃下次再乱跑,我非把你拴在手边儿,还不让你看动画片。”
叁姨公诙谐的语气化解了梁家驰的疏离态度。
叁个大人看着小鹌鹑似缩成一团的梁渡,都无奈的笑笑。
程芝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下,葱郁的树影笼出一片阴凉,密密层层的槐树叶,被日光晒得脆绿透亮,有种舒然的清凉感。
瓷砖墙面上倒映着花圃里零星的几株蜀葵花,一切都亮得刺目,燥热的空气里却夹杂着草木的香气。
先前涌上心头的滞闷感被这份宁静的光景抚慰,程芝仰起脸,抬手笼住前额,隔着槐叶看疏落的光影。
梁家驰走出来时恰好望见这一幕,她站在淡青的树荫下,不远处是细细高高,开得肆意的蜀葵花。
女人的肌肤似薄瓷般白净,鼻尖和嘴唇泛着红,侧脸纤细,眼里盛着润泽的光影,模样和气质都比从前更雅致了。
梁渡顺着父亲的视线看过去,开心的挥手和程芝打招呼,“程阿姨!”
程芝回头,朝她笑笑,对上梁家驰若有所思的眼神后,倏地收起柔和模样。
梁家驰自然没错过这个小细节,抬了抬眉峰,低低的哂笑一声。
梁渡从梁家驰身上滑下来,朝程芝跑过去。
“久等了。”梁家驰紧随其后,“我刚才问了下,镇上新开了个商场…….”
不等他说完,程芝点了点手机屏幕,扫了眼时间,“附近有个家常菜馆子,菜还不错,梁总不嫌弃的话可以去吃吃看。”
一板一眼的称呼听得梁家驰额角直跳,但又无力反驳。
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纠正,“不用叫我梁总,听着怪别扭的。”
程芝瞥他一眼,不以为然:“是吗?”
梁家驰不动声色的站到她旁边,“嗯,叫我梁家驰或者家…….”
“那就嘟嘟爸爸,怎么样?”程芝牵着梁渡的手提醒她注意门槛,“我们一般都这么喊家长。”
梁家驰看着她微抿的唇角,嗯了一声。
“那个饭馆远吗?”
“走路的话,大概十多分钟吧。”程芝抖了抖遮阳伞,挡住她和梁渡。
梁家驰略加思索,想到自己刚才骑了辆造型酷炫的雅马哈过来。
每个男人都有一个飞车党的梦,他压下兴奋,“我骑车带你们过去吧。”
程芝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走路多热啊……“梁家驰朝摩托车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摩托车刚才被大剌剌的扔在了太阳底下,黑色的皮坐垫被晒得似乎还差一秒就能点燃,梁家驰犹豫片刻,放弃了靠它在程芝面前搏得几分好形象的念头。
程芝面无表情的越过他。
走出好几步后,梁渡催他,“爸爸,快跟上啊。”
“哦,好。”
毕竟是别人的车,随便丢这儿也不好,梁家驰扶着车把手,不紧不慢的跟在她们身后。
机车造型虽酷,推着走便很笨重了。
程芝听见男人低缓的吐息声,余光看见他在烈日下推车的样子,莫名想到笨拙这个词。
这个和如今的梁家驰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形容词让她有些想笑。
于是轻轻笑了一声,也放慢了脚步。
到了饭馆门口,梁家驰立刻把车推到墙角边,少了拖累,他又是一副从容自若的样子,大步流星的走进店里。
虽然是饭点,但是天气炎热,食客不多,服务员懒洋洋的坐在酒柜前面,听到动静才抬头,“叁位吃点什么?”
店里空调制冷一般,梁家驰寻了个风扇下面的桌子,抬头打量墙上贴的菜单。
程芝的视线扫过去的瞬间,看到他濡湿的鬓角,下意识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他,“擦擦汗。”
梁家驰愣了一瞬,接过纸,迟缓地揩了揩脸上的细汗,沉黑的眼眸望着她,透出亮光。
他的相貌本就英俊,眉目疏朗,轮廓清晰。
眉眼生得浓黑且端正,认真看人时,有种凌然的气势。
对着他深邃的目光,程芝呼吸空了一拍,在梁家驰开口前别开了脸。
梁家驰顿了顿,将纸巾攥在手里搓了两下,若无其事的点菜,“先来个来个叁鲜汤,然后要一份糖醋里脊……番茄炒蛋,凉拌黄瓜……”
余光瞥见梁渡去冰柜里拿了叁罐可乐,梁家驰挑眉,拖长语气:“嘟嘟——”
梁渡缩了缩脖子,朝程芝投去求助的眼神。
她想了想,走过去,拿起她手中的冰可乐。
“程阿姨,我给你和爸爸也拿了!”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衣兜,“我请你们喝哟~”
梁渡不忘邀功,小狐狸似的朝她眨眨眼。
程芝被她的古灵精怪惹笑,但还是摇头,给她换了瓶旺仔牛奶。
“这个,阿姨就收下了。”她把可乐推到梁家驰面前,打趣道:“小梁总请客,收下吧。”
梁家驰哑然失笑。
服务员过来确认菜单,他耐心补充,“鱼香肉丝里面不要加木耳和葱丝。”
“啊……好嘞。”
程芝不喜欢吃这两样。
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程芝心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无声看他一眼,唇角微动。
“还有别的要补充吗?”梁家驰回头,捕捉到她的欲言又止。
“没有。”
程芝坐下,梁家驰坐在她对面,毫不掩饰目光,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她耐心的看着可乐瓶上沁出的水珠,借此转移注意力。
梁渡喝着旺仔牛奶,馋着冰可乐,小小年纪,就愁得皱起了眉头。
桌上叁人各怀心思,相同的是,都不算开心事。
没多久,服务员把汤和荤菜端了上来。
程芝拿筷子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屏幕闪了闪,是李从文的电话。
她有种得到喘息的感觉,在梁家驰沉默的注视下接通电话,“从文……”
听到那边传来邀请和道谢的对话声。
李从文谢绝了家长的热情,语气里仍带着和煦的笑意,“芝芝,你那边结束了吗,我带你去吃午饭。”
“我这边…….”程芝看了眼梁家驰,伸手捂住手机,措辞了两秒,换上惊讶的表情,“啊…….你是说现在有事儿,要走是吗?”
李从文听不懂她含糊其辞的话,困惑道:“什么?”
程芝实在不擅长撒谎,眨了眨眼睛,不小心按到了扩音键。
“走去哪儿啊,我说我来接你吃饭啊。”
男人清朗的嗓音骤然放大,落到梁家驰耳里,他看着程芝,微斜着肩,指节轻叩着腕表的玻璃盖面,姿态很松弛,似笑非笑的模样。
程芝有些尴尬的侧过身,想了想,“我认识的一个小朋友,她爸爸请我吃饭,你…….”她用余光瞥梁家驰,“要过来吗?”
李从文还没回话,梁家驰先开口,“李先生,现在有空吗,请你吃顿便饭。”
音量不大,足以让他清楚听见。
不明状况的李从文想到程芝也在,笑着答应了,问完地址后,说自己最多五六分钟就过来了,让他们先吃。
梁家驰让服务员又添了副碗筷,“程芝,吃个饭而已,真的不用紧张。”
程芝看着他微扬的眉梢,听出调侃意味,她若是紧张,不就代表在意了吗。
于是默默深呼吸一口气,恢复一贯的平静,“不是紧张,只是天气太热了,实在是心浮气躁。”
梁家驰笑而不语,给她盛了碗鱼汤,“消消气。”
“今天不是周末吗,你下午怎么还有工作?”
他要问清楚这句是不是借口。
“暑假要来了,年级上为高二的学生组织了补课,有几个学生说家长不同意,所以过来做下思想工作。”
程芝握着调羹,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汤面上的香菜叶。
“哦…….你还在当老师?”
梁家驰知道程芝回来后在镇上的高中当老师,没想到这么多年,还在当老师,不过,说意外也不意外。
老师这个身份,确实挺符合她文静平稳的性子。
又问了几句工作上的事,外面缓缓停下一辆小电驴,青年摘了头盔放在篮子里,弯下腰在烈日下锁车,架在鼻梁上的细边镜框闪着银光,轻轻滑了一下,被他推回原处。
梁家驰觑起眼,若有所思的打量着男人清隽的面孔,也很白,但不同于程芝,更多是一种和风霁月的清净。
文质彬彬的,一看就很平易近人。
李从文走进来,迎面对上梁家驰的目光,愣了一瞬,神色沉敛了几分。
梁家驰挑了挑嘴角,这倒是和昨晚在车里看到的男人能重合上了,拒人千里的淡漠感,对他不大待见。
“李老师,你好。”
李从文看他坦然自若,走到程芝面前,细细观察她表情,确信没什么以后,朝梁家驰礼貌伸手,“梁总。”
两个人的气质截然不同,一个锋芒毕露,似凌厉的剑刃,一个斯文内敛,宛如沉静的渊水,握手时却都暗暗使了重力。
程芝垂下眼,懒得隔岸观火,耐心的给梁渡挑去番茄炒蛋里的番茄,小家伙挑嘴,只吃鸡蛋。
直到嘴角的笑都有些僵硬时,两个男人才凝着气,若无其事的松开手。
李从文落座后,程芝说了下今天遇到梁渡的事儿,算是不着痕迹的解释了来龙去脉。
梁渡笑眯眯的豁着小缺牙和他打招呼,“叔叔你好!”
在孩子面前,他脾气也很好,“你好。”
看她吃得很香,菜的味道确实可圈可点,叁个大人也暂时放下心里的弯弯绕绕,吃起饭来。
李从文的目光落到那盘没放木耳的鱼香肉丝上,下意识看了眼程芝。
她很爱吃这道菜,但是每次都顾及厨师不方便,从不主动说别放这些,看来是梁家驰安排的。
梁家驰吃得差不多了,看见神情莫测的李从文,从容开口:“李老师…..不对,该喊李校长吧,你好像不是本地人,怎么耐得住性子在镇上待这么久的?”
程芝闻言,简直想把梁家驰的嘴缝起来。
因为李从文当年从风风光光的市教委调到嘉陵镇来当校长,的确是因为年轻气盛时开罪了顶头上司,故意派来这边磨性子的。
李从文却不以为意,面上仍挂着客气的浅笑:“虽然不是本地人,但来这边呆这么久,也很有感情了,梁总是本地人,却不常待在这边,其实我们都一样,都有自己的原因不是吗。”
文化人说话,弦外之音虽隐密,却一针见血。
梁家驰的目光冷凝几分,少了些气定神闲的松懈感。
“况且这边山清水秀的,镇上的大家都很好相处。”李从文看着程芝,笑意温和。
男人斯文,女人素净,怎么看都很般配。
梁家驰忽然想起几年前的那场订婚典礼,暮春时节,天光明润,惠风和畅,年轻的男女交握着双手站在玫瑰花架前,言笑晏晏的接受着众人的祝福。
唯有他站在角落里,甚至祈祷来一场暴雨,彻底破坏这份美好光景,卑微又卑鄙。
此刻,他依然如此。
梁渡吃得肚皮圆鼓鼓的,满足的擦擦嘴,看着面无表情的爸爸,好奇道:“爸爸,你怎么啦,没吃饱?”
梁家驰回神,“吃饱了吗,那我去结账。”
他起身时,李从文也站了起来,“梁总难得回来,还是我请客吧。”
有礼有节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梁家驰从商以来,见惯了社交场合的虚与委蛇和两面派,但他虽然讨厌李从文,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给人一种纯粹的清静感。
并非不谙世事的单纯,而是历尽千帆的通透。
和看似风光,实则满身泥泞的自己比起来,实在高尚太多。
程芝掏出手机,推开李从文的手,“我来付钱吧,就当请嘟嘟的。”
梁家驰看着两人谦让,冷冷一笑,“不用了。”
李从文也不让步,“应该的。”
“李校长,不管怎么说…….”梁家驰凝视他,眼瞳微缩,透着凛然的淡漠感,“凡事都讲求个先来后到的规则吧。”
是他先来的,而他不过是个变数而已。
李从文微微后仰着下颌,这个动作带着明显的距离感,目不转睛的看着梁家驰,少见的流露出强势,“那梁总肯定也听过先来后到这个词。”
是他不珍惜,活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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