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验证这些青霉素是否有效,需要做药效鉴定,但需要时间。这是苏晏——准确地说是沈柒最缺乏的,跳过不管。
最后一步是做皮试,如果是青霉素过敏体质……就当他之前所有工夫全都白费,沈千户也只能自求多福。
没有注射器械,只能挑用极微少的量,点在伤口皮肤边缘,苏晏几乎是屏息静气地等待。两刻钟后,没有任何异常,他大是松了口气。
使用青霉素时本该静脉输液,或者肌肉注射,但没有相应器械,他只能学乡村赤脚医生,将青霉素直接敷涂在沈柒后背的创面上,进行消炎杀菌。
到了最后这一步,所有能做的,苏晏已经竭尽全力做了。
剩下的,只有看天意,看沈柒自身的体质和运气。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
这招如果起效,一两个时辰内便能见分晓。苏晏打算守在沈柒身边,对婢女道:“你先退下吧,这里交给我了。”
婢女将换了新水的铜盆、干净纱布等一干物件备齐后,躬身退下。
其时已是黄昏,斜阳透过窗棱射入,余晖融融如金。苏晏在冷水盆里拧了汗巾,擦拭沈柒滚烫的额头,不时更换。又用荻管吸取盐糖水,从他嘴角插入,昏迷中半流半咽,但好歹也喝进去些许,不至于脱水。还要及时更换被血水和组织液渗透的纱布,忙活个不停。
期间婢女送晚膳进来,他无心饮食,只匆匆用了碗八宝粥。
到了戌时将尽,他抚摸沈柒额头,感觉热度终于下降,还担心是错觉,将自己额头贴上去,仔细感受体温。
高烧的确退了下来,目前估计在38度以下,并且稳定了两三个时辰。苏晏心弦一松,疲劳困倦顿时如潮水席卷而来,握住沈柒手背,趴在床沿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生,浅梦连连,苏晏没过多久忽然惊醒,一睁眼就看见沈柒的脸。
沈柒正安静而贪婪地注视他,目光幽深炽热。
苏晏脸色欣慰:“你终于醒了!感觉如何?”
沈柒张了张嘴,一时发不出声音。苏晏忙端来一杯温水,将荻管送到他嘴边。沈柒作极度虚弱状,勉强吸两口,水流了一枕头。
苏晏无奈,说:“你慢慢来,一点一点吸。”
沈柒声音嘶哑如砂纸,艰涩道:“吸不了……你喂我一口……”
苏晏为难地皱眉,怀疑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就一口……渴……”
苏晏心想,他高烧昏迷许久,这才刚刚脱离危险期,或许真是吞咽无力……送佛送到西,还是帮一帮吧。医疗护理本不该有忌讳,只当做人工呼吸了。
一念至此,他端起水杯含了一小口,低头喂哺。
沈柒与他唇瓣相接,老老实实咽了水,没有多余的举动。苏晏放下心,把一杯水都喂完了。
沈柒喝完水,声气渐壮,说:“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
苏晏拍拍他的手背:“别胡说,你死不了。烧既然退了,就说明土制青霉素已然见效,再佐以消炎解毒的汤药,很快便会好起来。对了,我这里有一些滇南密药,去腐生肌,治疗外伤有奇效,回头也给你敷上。”
正是之前挨了廷杖后豫王送的,沉甸甸的一大竹罐,他没用完,如今还剩半罐。
沈柒虽不明何为“青霉素”,但也意识到此番能醒,该归功于苏晏。他反手握住苏晏的手,十指交扣,掌心紧紧相贴。
苏晏觉得这举动太过亲密,抽了一下手,没,连累沈柒牵动伤口“嘶”的一声,只好听之任之。
沈柒道:“是苏大人救了卑职的命。”
他故意用了客套称谓,放在眼下咫尺相对的情景与亲昵无间的举动中,却显出一种欲盖弥彰的暧昧。
苏晏坐在床前的木踏板上,一只手在沈柒手中,嘴唇还残留着湿润的水渍与对方的体温触感,莫明地有些心慌意乱,耳根发热。
无端想起前世女友第一次答应与他约会,他在过马路时趁机牵住她的手,也是这般心跳耳热……灵魂深处不禁发出无声的咆哮:绝对不可能!老子是宇直钢铁直,宁死不弯!
“那是因为你之前也救过我,一报还一报,两清了。”
沈柒目光一凝,眉宇间凌戾夺人的意志,即使再虚弱的气色也牵制不了。他直视苏晏,慢慢道:“卑职之前在小南院说过,苏大人是我命中的劫难,我甘心应劫。此劫能过,你这辈子都休想摆脱我。莫非苏大人当我只是随口说说?”
苏晏被这目光刺得内心瑟缩了一下,讪讪道:“我知道你不是个好人……”
沈柒闻言心头一凉,仿佛三九天兜头被泼了盆冰水。
苏晏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当面说出来怪怪的。可他总不能说“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这样不仅怪,还假。
“我知道你不是个好人,但也知道那是情势所逼。身边虎狼环伺,你若不为虎为狼,便要遭人所噬,但凡有点心软,就是今日这般下场。可你明知会连累自家性命,却仍要冒死救我,如此深恩厚义,我非草木,孰能无情?
“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过命的兄弟。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之事,我愿为七郎两肋插刀,此后同患难共富贵,终生交好,永不离心离德。”
一气说完,苏晏正色望着沈柒,期待他的回答。
沈柒只觉喉咙口一股腥甜险些喷出,牙关紧咬,硬生生将心头血咽了回去。
“兄弟……好兄弟……”他嗬嗬低笑,眼底仿佛涌动着一抹猩红色,连带笑声都沾染了断刃上寒厉的血腥气。
苏晏听着有些发毛,强作镇定问:“千户大人这是同意了?”
沈柒咬牙,几乎一字一顿:“我如何不同意?简直得偿所愿!”
苏晏心底不得劲,但也算高兴,对他说:“你要静心养伤,快点好起来。冯去恶那边不用操心,我自会料理他,为你报仇。”
沈柒恶狠狠想:我当然是要快点好起来!沉疴必下虎狼药,哑鼓还须重锤敲,如今我算是彻底明白了,不强行给你开窍,你便永远不知我这“好兄弟”的好处!哪怕事后你要恨我,就恨吧,我这辈子有的是时间,与你厮缠到死。
苏晏不知面前这个新认下的兄弟,已经在脑海中对他实施了强奸罪,还心疼对方伤病交加久未进食,招呼婢女送白粥进来,将上面一层熬得浓稠的粥油,一口一口喂给沈柒。
沈柒不能坐立不能躺,只能趴着,用勺子喂食颇为困难,加上他又刻意做作,把粥都淅淅沥沥洒在枕席上。
苏晏无可奈何,只好又用嘴含了喂他。
老实吃了几口后,沈柒将侧脸挪出床沿些儿,更方便喂哺。苏晏见半碗白粥见底,不敢多喂,怕伤了久旷的胃肠。他正要搁碗,沈柒的唇舌倏然卷缠而上,吻了个回马枪。
苏晏嘴里满是白粥的清香,这个吻让他有些恍神。
不同于诏狱那次被压在石墙上强吻的凶狠和侵略性,此番沈柒的唇舌火热缠绵,十分动情,轻轻啃咬他的唇瓣,一颗一颗舔舐贝齿,又用舌尖抵在他敏感的上颚处,前后来回勾扫。强烈的酥麻感从口腔直冲头顶,又沿着脊椎向下蔓延,把他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苏晏忍不住向后躲避,是兵溃千里的架势。
沈柒却不许他全身而退,朝床外的那只手箍住他的胳膊,像一圈金石打制的臂钏,要将他牢牢锁在这个亲吻中。为此不惜扯动背上伤口,新换的纱布又被染得红红黄黄。
苏晏看着都替他疼,又气他不爱惜身体,一口咬在他唇上:“沈千户可知,不作死就不会死?”
沈柒后背疼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说好当兄弟,却又一口一个‘沈千户’,是什么道理?原来都是骗我的。”
苏晏只好说:“七郎,你别胡闹,咱们兄弟亲近可以,亲嘴不行。”
沈柒心底冷嗤:何止亲嘴,我还要把你cao哭,让你这张蜜一样的小嘴除了叫床哭喊,什么伤人话都说不出。
他想到日后这番美妙光景,也就不急于一时,还是先把伤养好为要。
“我疼得动不了……”沈柒将半张脸搁在苏晏肩窝,气若游丝地道。
“你这是自作自受,活该!”苏晏一厢骂他,一厢小心托住脑袋,送回枕上。
他拿着碗起身,动作急了点,眼前一阵发黑,不禁伸手扶住床架,等待那股眩晕感过去。
沈柒急问:“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苏晏缓过劲来,笑了笑:“无妨,这几日来回奔波,有些乏累,睡一觉就好。”
沈柒心疼道:“你不吃不睡守了我一夜,心神损耗太甚。去用些清淡粥菜,今日就在我这里歇下吧。”
第四十五章 十二条弹死你(上)
苏晏看了看窗外,东方未明,天际一片冥蒙的靛蓝色,约是五更初
今日是常朝,又叫御门听政,在奉天门的玉阶之上设宝座,皇帝亲临听取大臣们奏事。
除了当值侍奉的锦衣卫亲军、官微而言重的御史们之外,只有三品以上的京官和四品以上的地方官才能参与早朝。他苏晏不过从五品小京官,自然是没有资格上朝的。
但他却偏要抖擞一条七尺混天绫,意欲将这等级森严的朝堂搅个江海摇晃、乾坤动撼。
殿试时,他是无心插柳,这一次,他却是有意栽花——栽一株要命的食人花。
苏晏对沈柒说:“歇不得,这事须得一鼓作气。我从东苑回来已两日,冯去恶派去暗杀我的几个杀手伏诛,豫王藏匿了尸体,并未惊动他人,但这些杀手没有及时复命,冯去恶也会起疑,再拖下去,怕要打草惊蛇误了大事。我准备这就出发,前往奉天门。”
沈柒道:“你要闯奉天门早朝?不怕坏了朝仪规矩,冲撞皇爷,惹得龙颜震怒?”
苏晏淡定地挑眉:“你且看吧。”
“……你决意要去,想必心中有数,我不拦你。”沈柒面上看着不以为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又补充道,“但你手上罪证,分量还不够重,不足以钉死蛇之七寸。边上那个衣柜,背后墙内有个机关暗盒,我教你开启之法,你去取来。”
苏晏依言推开沉重的花梨木衣柜,开启墙上机关,抱了个两尺见方的暗盒出来,放在床前地板上。
暗盒须得按照相应顺序,将所有机关纹路对齐,方能打开。苏晏在沈柒的指点下,开启盒子,发现里面是厚厚的几叠纸页,图册、账本、手书、密令……一应俱全。
他拈起几页手书,迅速浏览,叹赏道:“你果然留了一手!”
沈柒说:“我在他麾下十年,步步惊心,若不如此,关键时刻如何保命?”
苏晏哂笑:“你所谓的保命,就是要对方的命。”
沈柒不语,以目视他,眼底微现自得之色。苏晏顺毛表扬:“七郎这是为我雪中送炭,一举定乾坤呀。”此番如果能扳倒冯去恶,沈柒理应占首功,他定会在景隆帝面前如实禀告。
“这里物证众多,你要赶今日御门听政,一时半会儿看不完。且附耳过来,我口述个纲要给你。”
苏晏见沈柒话说多了气虚,便俯身床沿,将脸凑近。
沈柒简明扼要地大致说了几条冯去恶所涉罪行。苏晏点头:“我记下了。你借我一辆马车,我还有点时间在车上梳理这些物证。”
“可我总觉得时间太紧,不如等明日?”
苏晏摇头:“此事如箭在弦,一触即发,不能再拖延,迟则生变。”
沈柒见他神色沉静从容,自有主见,仿佛胸怀极大的勇气与自信,从眼中湛湛然透出令人心折的神采,不由更加倾心,吻了吻他的脸颊,低声道:“万事多加小心。”
拳拳关心,溢于言表。苏晏顾不上计较他的无礼,抱着暗盒起身,想着成败在此一举,心中豪情顿生,朝沈柒洒然一笑,推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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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将尽,天色尚未亮起,大臣们就已在午门外等候早朝,注籍签到。
五更开宫门,午门城楼上传来钟声,文武大臣列队从左右掖门进入,过金水桥,按品级分列于太和门前两侧。朝仪制度极严,官员中若有咳嗽、吐痰或步履不稳重的,都会被负责纠察的御史记录下来,以失礼处置。
御门升宝座,鸣响鞭,大臣们行一跪三叩礼。随即九卿六部大臣依次奏事或敬呈奏折,由皇帝下令议商,做出决断,发布谕旨。
就在百官进入太和门广场,听政已进行了半个多时辰后,一辆马车辚辚地压着青石板,停在午门的下马碑前。
苏晏抱着个黑漆螺钿木匣下了马车,在拂晓天光中,望向午门外竖立的登闻鼓。
这登闻鼓乃是开国皇帝下令设置,一直延用至今。京城官民、赴京的边远百姓,若有要案便可击鼓鸣冤,也就是俗称的告御状。甚至连死刑犯,自认为有冤屈的,也可以由家属代其击鼓讼冤。
但皇帝也规定,此鼓非大冤及机密重情不得击。六科给事中和锦衣卫轮流值守登闻鼓,接待击鼓人,登记鼓状。一旦鼓响,钦定的监察御史将会出巡盘问,决定是否上报天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