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人证,莫非也是他勾结本王伪造的?”
豫王在侍卫的簇拥下,也不乘坐肩舆,大步流星赶来。身后的随从抬着两具冻过的尸体,将担架搁在广场上。
冯去恶一眼认出,是千户范同宣与他手下一名总旗。
豫王朝皇帝拱手行礼,而后道:“皇兄命臣弟与苏侍读暗查叶东楼案,臣弟夜入小南院,意外撞见三名锦衣卫乔装改扮,要杀苏侍读,被臣弟当场拿住,反杀两人。还有一人负伤,现跪在场下,任凭皇兄发落。”
豫王来得及时,全因为苏晏在出发前,让沈柒手下的锦衣卫探子高朔,带着太子腰牌前往豫王府,说明今日打算,请他届时协助。高朔身怀东宫腰牌,守卫王府的亲兵不敢怠慢,当即上报,节约了不少时间。而豫王那晚杀了行刺者其中的两名,本想一并处理掉尸体,也是苏晏劝他暂且保存着,不日将有大用。
此刻,苏晏看到被侍卫押跪的那人,面如金纸,显然受伤颇重,仔细分辨五官,发现正是那个被他用一招“叶里藏花鸳鸯脚”踢碎了蛋蛋的老兄……就算被救回来,也是半个废人了。
他在心里给对方发送了个“允悲”的表情图,转而逼视冯去恶:“罪证如山,你自己认或不认,又有何区别?”
尸体与人证摆在眼前,群臣再次哗然如沸,连接跪地,恳求皇帝诛杀奸邪。就连平日趋炎附势,与冯去恶走得近的一些官员,也唯恐受到牵连,赶忙撇清自己,一个比一个请愿得更大声。
贾公济临时炮制了一篇《劾冯去恶众罪疏》,洋洋洒洒开始发挥嘴炮特长,极尽唇枪舌剑,指着冯去恶的鼻子,将他骂个狗血淋头,既毒辣刻骨又不带半个脏字。没看到前半场的人,见这番光景,还以为弹劾冯去恶的正主是他贾公济呢!
苏晏对此抢功之举并不以为然。心想:这位贾御史不就是想博个直谏锄奸的名声么?
他以官微年少之躯,为替恩师洗冤昭雪,怒敲登闻鼓,勇闯奉天门,面斥权贵奸臣,列其十二大罪,呈其如山铁证,最终替恩师平反,使权奸伏法。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场戏,比起最传奇的话本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担心声望值不被刷爆?
他自己大块吃肉,不妨也给贾御史喝喝汤,说不定将来哪天,还需要用到对方,多条路子总是好的嘛。
皇帝顺水推舟,下旨:“冯去恶恶贯满盈,朕实难宽宥,着褫其官、革其职,下入诏狱,择日问斩。
“卓岐一案中,大理寺卿余守庸从其恶,事后又为掩饰罪行做伪证,本该一并治罪。念其旧日当职尚勤,贬为狄道典史,终身不得回京。
“锦衣卫中冯党众多,当一一查明各自罪行,按律发落。此事交予……苏晏去办,由司礼监掌印太监蓝喜、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贾公济共同监理。查清之后,立即向朕禀报。”
皇帝不愿把清洗锦衣卫之事交给刑部或吏部,就是担心文官插手亲军十二卫,分薄了皇权。
任用苏晏,一来知道他有才能,又不钻营,在朝中没有多少瓜葛,正合做天子之刃;二来他年少新晋,资历不足。锦衣卫素来剽悍嚣张,风气不正,以此来历练他的秉心与手段,是个上佳的机会。
佐以言官监理,堵朝堂异议之口。
佐以宦官监理,遇事能直奏御前,即便星夜火急也能出入宫门。
如此都考虑周到,只欠一样——苏晏自身官职太低,不足以支撑他行事的底气。
于是皇帝接着下旨:“另,司经局洗马兼太子侍读苏晏,遏恶有功,忠义双全。免洗马一职,擢升为大理寺右少卿。同时选馆入翰林院,任庶吉士。”
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长官为大理寺卿,位九卿之列。余守庸被贬,大理寺卿一职,不出意外将由大理寺左少卿升任。而右少卿因肺痨缠身,前几日告病还乡,空缺的职位尚未来得及填补。
如此一来,苏晏等于是一跃三阶,年未弱冠,便升为正四品实权官,实属朝中罕见。
而庶吉士虽然是虚职,却比之更为清贵。
所谓“庶吉士”,是从殿试二甲、三甲中,选择年轻而才华出众者,入翰林院,称为“选馆”。苏晏这个殿试二甲第七名,论资格倒也名至实归。
但庶吉士的重要意义不仅在眼下,更在将来。
须知成祖之后便有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故此庶吉士号称“储相”,能成为庶吉士的,将来都有机会平步青云,甚至入阁。
内阁是整个朝廷的行政中枢,阁老们辅助皇帝参决国家大事,话语权在六部之上,有时也兼任六部尚书,权力几乎等同于前朝丞相。现任的五位内阁大学士,首辅一名,次辅四名,全是庶吉士出身。
皇帝此举,隐隐透着一股深意,使得在场众臣不得不再次掂量起这个少年官员的分量,暗暗揣测宸心所在。
苏晏才不管别人怎么想。他立了功,论功行赏问心无愧,况且皇帝升他的官是要让他办事,又不是享福,有什么可心虚的,于是大大方方地领旨谢恩。
蓝喜却在一旁打起了小算盘:皇爷如此钟爱苏晏,他粉身碎骨难报万一,区区皮肉还舍不得奉献吗?咱家既然是他世叔,就有权替他决定一二,先好好与他分说利害,他肯听就千好万好,若是倔强犯浑起来,少不得要用些手段。咱家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他好啊!
第四十八章 来你家打秋风
“不在家?”太子朱贺霖把蘸饱了墨的湖笔一丢,皱眉问,“他才刚受的伤,不好好在家休养,瞎跑什么呢!”
富宝答:“小厮说,苏大人有要事出门去了,早则当日,迟则翌日方能回来。奴婢等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人影,又担心宫门落钥,只好先回宫。不过小爷吩咐的东西,奴婢都一一带到,两位私厨也留下了,小爷大可宽心。”
朱贺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明日寻个机会溜出宫,我去看看他回来了没有。”
结果到了明日,文华殿授课尚未开始,太子侍读苏晏敲登闻鼓、闯奉天门为师伸冤,又弹劾锦衣卫指挥使冯去恶十二条大罪,最后将他扳倒判斩的事迹便传到了东宫。
朱贺霖惊喜地击节赞叹,觉得十分解气,连声说“我们清河就是厉害”。一忽儿回过神,又勃然作怒——小南院行刺之事,原来父皇、四王叔,甚至那个叫什么沈柒的千户都知道,唯独瞒着他一个!
就连苏晏也故意瞒着他,说什么“已经在查了”,实际上早就搜罗证据张网以待,就等着在朝会上一举成擒!
——全都把他当小孩子!
他这个太子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朱贺霖气得眼眶都红了,恨不得当即冲到苏晏面前,揪住衣襟大声问罪。可转眼又觉得索然无味——问罪又如何,还不是被一通巧舌如簧的鬼话糊弄过去?
他极为沮丧地问富宝:“小爷我是不是显得特别傻,特别靠不住?”
富宝吃一惊:“哎呀小爷,如何说这等丧气话!自小老师们都称赞小爷聪颖机敏,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只是缺了点儿勤奋劲,就连皇爷都说您颇有几分先帝当年的精气神,可不能妄自菲薄。”
“可清河为什么就是不肯信任我?宁可去求助调戏过他的四王叔,都不来求助我!”朱贺霖烦恼地叹气。耳边又响起豫王的揶揄——“青涩过头,全无致趣,恰似那如米苔花”,他恼恨交加,悻然狠踹了一下花梨木圈椅。
富宝也弄不清楚,不过他知道该如何说话,太子听了才会舒心。
“因为苏大人还未知晓,小爷已经是个男人了呀!只要小爷表现出男人的担当和气概,相信苏大人一定会对小爷刮目相看,信赖有加。”
这话还真说到太子的心底去了。
朱贺霖心想:对呀,他还不知道呢!可这种事怎好往外说……也不知他是几岁开的精关,当时又梦见了谁……总归不是小爷我!这真是太可恶了,凭什么我要比他晚生三年!
“晚生三年也不打紧,将来的三十年、六十年、九十年,还不都是小爷的。”
富宝这一接茬,朱贺霖才发现,自己因为心神不宁,竟把最后一句话喃喃说出了口,顿时满心羞耻。都说“城府深深,自语无声”,他的确还欠修炼,比起父皇甚至是四王叔,都差了不少火候。
但富宝这句话,又着实慰藉了他——可不是,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他朱贺霖总有一日要君临天下、统御四海,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何况一个苏清河。
只是这个“总有一日”,实在是有些难等啊!
朱贺霖坐在苏晏睡过的罗汉榻上,抱着膝盖陷入沉思,忽然又问:“你刚说父皇免了他的洗马一职,擢升为大理寺右少卿?那么‘太子侍读’呢,可还在?”
“在的在的。”富宝忙不迭道,“按理苏大人在授课日还得来文华殿侍读。不过奴婢听说,皇爷似乎有事交办,他向大学士告了假,近期都不会来了。”
朱贺霖一拍榻面:“没事,山不来就我,我可以就山。只要还留着这个头衔,小爷找他就名正言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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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的官署里,苏晏一身簇新的绯红色云燕补子四品常服,向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关畔见礼,又与新提拔的左少卿闻征音互相一揖。
关畔年约四旬,方脸髭须,在左少卿的位置上熬了七八年。他自知这个主官得来意外,若不是余守庸忽然倒台,他还有一二十年好熬,按理说该感谢苏晏。
然而余守庸平日里待他不薄,将大理寺打理得井井有条,虽说无甚功绩,但也不犯大错,唯独没抗过冯去恶的威势,栽在了卓岐案里。
他想到这里,又有些替旧长官嗟吁。故而对面前这个摸不清底细的苏少卿也只是淡淡,笑不达眼底,面上过得去就行。
左少卿闻征音是个三十出头的白面书生,倒还算热情。堂上见礼完毕,他请苏晏喝茶,笑呵呵道:“昨日早朝,我虽无福在场,却也听闻了苏大人的事迹,当真是智勇兼备,仁义无双。苏大人可知,你弹劾冯贼的那‘十二陈’,已被刊在今日发行的邸报上,传遍京城大街小巷,人人看了都交口夸赞,说苏大人是清流楷模。”
苏晏听了不免耳热。花花轿子人人抬的道理他懂,但当面被同僚猛夸,他还是感觉有些尴尬,客套地说了不少谦词。
闻征音又与他闲聊几句,显得很开朗健谈。苏晏自觉与对方气场不太和,托词说奉命调查冯党,时限不宽裕须得抓紧,作揖告辞。
“苏大人慢走。对了,关大人托我转告,既然圣上有事交办,这阵子苏大人只管用心办案便是,不必来官署点卯,免得来回路上耗时。”
苏晏感谢过他后离开。
闻征音看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面上笑容顿敛。他捏着苏晏用过的茶杯荡了荡,语气凉薄:“少年幸进,不知能风光多久。”言罢将残茶泼在地上。
苏晏不爱坐官轿,觉得速度慢又颠簸,吩咐差役备好马车,前往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官衙。
这是锦衣卫的总署,如今正因为掌事长官冯去恶的倒台,群龙无首,人心惶惶。
见到皇帝钦定查案的大理寺少卿上门,四名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十分殷勤地上前迎接,将苏晏迎入内堂首座,上茶上点心,先是嘘寒问暖,紧接着例数冯去恶的罪行,唯恐被划入冯党,一并给清算了。
苏晏见这几个锦衣卫二、三把手都是久混江湖的老油条,明面上又互相保全,嘴里怕是没有半句真话,便虚与委蛇地应付了一下。
转头出了厅堂就直取经历司,叫负责人调出冯去恶上任以来的公务文书,和百户以上的官员档案,整整装了十个大木箱子,全部贴上封条,命人搬去大理寺。
几个指挥同知和佥事原本欺他年少,阅历不足,还想着对他推八卦打太极、重金行贿,再提供一些“冯党”名单,不伤元气地把此事了了。
谁料这位苏少卿很不好糊弄,直接釜底抽薪,将经历司的文书库房给掏了,个个面上发绿。又不敢阻止,只不甘心地站在大门口,脸色难看得很。
苏晏看着箱子装车,笑着拱手:“几位大人不必相送,本官认得回去的路。”
他施施然上车走了,留下四个人面面相觑,一名佥事问:“怎么办?”
另一名佥事道:“近十年公文,百来份档案,且有的工夫查。他短期查不完,我等须抓紧打通关节,将他收买。”
一名同知点头:“说得在理。若是任由他一查到底,还不得几十颗人头落地。届时你我四个都逃不脱干系。”
另一名同知冷笑:“派人去查他的底细和喜好。看他是好名、好权、好财还是好色——反正我就没见过真正无欲无求的官儿。”
苏晏的确有些头疼。
锦衣卫从上到下五六千人,没办法也没必要全都查,还是得提纲挈领,抓大放小。
仪仗队还好些,这些“大汉将军”们基本就是个彰显天子威仪的摆设,自成一营,冯去恶根本不管。
其他负责管理随驾侍卫的锦衣卫官员,涉及天子出行的安危,个个都要彻查。
北镇抚司传理钦案,权柄最大,同时也是急需清理的重灾区。因为冯去恶掌锦衣卫事又兼揽诏狱,坐镇本卫,从上到下插满了他的亲信。
南镇抚司掌管本卫的法纪、军纪,基本上形同虚设。
如此一梳理,还得先从北镇抚司下手。
苏晏命人将文书档案运至大理寺官署,锁进房间里,又马不停蹄前往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的朱漆铜钉大门依然威严,诏狱依然阴森,但他已不是当初被逼无奈提着食盒来探监的犯官弟子了。
他提出要看冯去恶,镇抚使便点头哈腰地带路,领着他来到诏狱最深处的牢房。
冯去恶被剥除官服,只穿脏兮兮的囚衣,坐在发霉的稻草堆上,脸色阴沉灰暗。看见苏晏露面,他愤恨怨毒的目光从铁栅栏间刺过来,一声不吭。
镇抚使对苏晏说:“苏大人可是要亲审犯人?下官这就命人准备刑具。”
苏晏皱眉:“我不玩这一套,跟一个将死之人也没话说。你转告他,交出党羽名单,不得胡乱攀咬,我便替他向皇爷求个情,改腰斩为斩首。否则,该死多惨就死多惨。”
镇抚使还没来得及应声,冯去恶往地上呸了口浓痰,表情极尽不屑。
苏晏冷冷一哂,不回应他的挑衅,转身走了。
一个堂上官,一个阶下囚,自己多说一个字都是掉价,苏晏才不在乎失败者的白眼与仇视。
回头将诏狱中这些年的案件卷宗又打包了几大箱子,同样运回大理寺。
需要调阅的资料太多,他不可能独自完成,便想了一招:叫来手下所有刀笔吏,列队站好,让他们自报姓名和任职时间,挑出了十几个看着踏实能干、经验又丰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