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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所有的动静都渐渐平复,晏暄松开缰绳,倏地握住岑远的手。
    你在发抖。他道。
    岑远如梦初醒,从兔子消失的方向收回视线,又从对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故作轻松地笑道:我没事。
    他只不过是后知后觉地有些怕了
    尽管在刚回到这一世时,他自认既是死过一次的人,便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要别伤害到他重视的人。
    然而直到这时,他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的这么豁达。
    如若不是被逼到迫不得已,剥去皇子的外衣,他也不过是一个由血肉组成的、同样会感觉到疼痛的普通人罢了。
    晏暄眉宇微蹙,垂眸将视线落下,却听岑远话锋一转问道:对了,方才那只鹿呢。
    晏暄静静凝视了他好半晌,在对方感到不解,朝自己看来,脸上的表情已与平常无异时,方才接道:被北军的人带回去了。
    岑远点了点头:我们用的弓箭都是狩猎开始前由宫人负责分配的,刚才我看见那箭的末端是白色,恐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光凭一支箭,陛下还不至于愚笨至此。
    宁帝是身体不好,又不是脑子坏了。
    如今这狩猎场四周竖立有围栏,场中猎物又是特地挑选出来的,本不该有鹿,连个失手的理由都找不着。
    这是该有多自信自己的脖子砍不断,才敢堂而皇之地特地在白鹿林中射鹿,还不遮掩痕迹?
    岑远苦笑一声:就是不知道,父皇那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的性子适不适用在我身上。
    晏暄道:不至于。
    闻言,岑远露出一瞬讽刺的笑,缓缓闭上眼,身体却在不知不觉中向后靠去。
    片刻后他轻声将话题转回正题:这鹿和箭恐怕只是用来吸引我们注意力的道具,他们真正的目标终究是我。
    晏暄没有应答,不着痕迹地收紧了双臂。
    这回岑远没有挣扎,抑或是因为在惊魂未定后终于彻底放松紧绷的神经,根本没有留意到身后人的动作。他长出一口气,叹道:都已经四年了,没想到我竟差点步了大哥的后尘。
    不会。晏暄很快说道,语气难得有些急促。
    但在话音落后,他就察觉到自己这反应的不妥,进而回到岑远的这短短两句话上:你认为,今日一事和四年前太子被害是同一批人所为?
    我认为又如何。岑远嘴角带着苍白的笑,即便你我当年都曾对真相有所怀疑,最后不也依旧束手无策吗。
    四年前,宁桓十九年,太子殁于白鹿林。
    当时正值冬狩,白鹿林被大雪覆盖成了一望无际的白色,枯枝连绵成片,架构起一片触目惊心的荒凉,不少猎物都在这冰冷的季节陷入了冬眠。
    岑远记得,那次狩猎他并未与晏暄同行,特地深入了野兽痕迹较多的地方,但半个时辰过去,他拢共也就猎得四只猎物,比原先和晏暄争抢猎物时的成绩都要少上一截。
    就在那时,他偶然遇见了自己的大哥、当时的太子。
    以及一头不该出现在白鹿林里的灰熊。
    大哥那时刚过十六岁生辰,仍是少年人的身体,却浑身鲜血淋漓,一只手臂还被那灰熊咬在口中,我冲过去的时候几乎都能见着那被撕烂的皮肉下露出的骨头。岑远话中透着明显的颤抖,紧握缰绳的双手手背绷起青筋,然而即便如此,大哥见到我去救他,还分出一分心思来制住我,把我送上马背,让马带着我远离那个可怖的地方。
    那片晃眼的雪地仿佛又出现在他的眼前,鲜血将白色的雪化成红色的血水,越发刺眼。
    岑远轻声喃喃:我感觉现在只要一睁开眼,就好像能看见那时候的场景。
    他话音刚落,视线就蓦然变黑,覆盖在双眼上的手带着不同于那个场景的温度炽热得恍若此时从树缝间挥洒在他身上的暖阳。
    那就别看了。晏暄低沉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
    岑远条件反射想去拨开对方的手,闻言动作一顿,指尖堪堪扣在对方的掌心。
    照理来说,视觉受到阻拦,其余的感觉便会成倍敏感。但一时之间,岑远却连戈影踩在枝叶上的细碎声响都听不见了,耳畔嗡嗡作响,晏暄言简意赅的字句仿佛还带着余韵,同气息一道缠绕在他的耳边。
    回忆中的雪地渐渐化了,遍地生长出绿色的嫩芽。
    过了好半晌,岑远感觉喉结上下一滑,才哑着声音道了一句:谢谢。
    这次不等他松手,晏暄便先行将遮住对方双眼的手放了下来,道:不必说谢。
    岑远重新牵住缰绳,尽管那缰绳从未被他操纵。
    他轻咳一声,将话题引至今日之事:你还记得那些刺客的服饰吗?
    嗯。晏暄应道,虽然印象不深,但那的确是鄂鲜族特有的服饰。
    没错。岑远道,就是当年因为大哥的事情被灭族的鄂鲜族。
    四年前,鄂鲜族是居住于白鹿原一带的狩猎民族,全族不过两百余人。
    在鄂鲜族的文明里,他们以熊的模样为图腾,对熊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崇拜,甚至一日不断地供奉吃食。更有一说,称鄂鲜族人天生就能用特殊的语言与熊沟通,有着操纵熊的力量。
    因此,当有熊类攻击人类,尤其当这个人类还是一个国家的太子、是帝王的儿子时,首当其冲的便是临近的鄂鲜族人。
    天子之怒,就如烈火燎原。
    我还记得,当时鄂鲜族的族长被抓之后,坚持声称操纵熊之类的传言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而且还说,就连他们的族人都已经十数年未曾在白鹿原见过真正的灰熊了。岑远道,当然,这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就只能自由心证了。
    晏暄沉吟片刻后道:我记得那时斩杀灰熊的是
    段蒙。岑远冷笑一声,那时我被大哥放在马上赶走,直到遇见你才得以获救。后来我们找到附近守卫的将士回到大哥遇害的位置时,他却已经以一己之力解决了那头灰熊。
    晏暄不语,岑远便接着说道:他那时不过位居中垒,照理该有其他将士同行,为何会一个人出现在那个地方。再者,他身手不过中等,又是如何制服残暴的灰熊。而且
    他顿了顿,那片雪地又浮现在眼前,但不知为何,他已经没有先前那般反抗了。
    我记得,当时灰熊的尸体上明显有一处是被□□所刺穿的伤口,而大哥身边的雪地和其他地方深浅不一,明显被人翻过,你我都看见了。
    晏暄点了点头,下一瞬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便又嗯了一声。
    如若不是因为大哥伤重不治,无法问出在我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加上很快下了场大雪,所有证据都被掩埋得一干二净,也许现在也不会发生相似的事了。岑远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紧握成拳,段蒙
    吁还未等岑远说些什么,晏暄猝然勒马停下,抬手按住对方的拳头,沉声唤道:岑远,不可冲动行事。
    岑远闻言愣了一下,旋即松开手,笑着调侃:我能冲动些什么。
    然而这句话后,晏暄的脸色却并未恢复平静,但岑远坐在他身前,没有察觉。
    如果今日那些人的确是鄂鲜族人,那今日这事就值得深思了。岑远兀自说道,为什么事隔这么多年,他们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动手?
    而且在他的上一世中,从头至尾都不曾发生过这件事,为何那些鄂鲜族人会在这一世做出了不同的动作?
    晏暄分析道:或许有人助力。
    岑远不置对错,又道:但照理来说,当年下令诛杀鄂鲜一族的是父皇,如果是要报仇,那他们肯定也得冲着父皇去。可刚才很明显,他们的目标是我。
    而这,也是他怀疑段蒙的理由。
    上一世,段家视他为眼中钉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当时他在私下用了些不正当的手段后查出,那在蒋昭仪饮食中下毒的宫女碧灵,正是受了段家的指使。
    恐怕这个世上,也不会有其他人更想让他死了。
    晏暄重新驾马,猜测道:若真有幕后之人,这或许是他开出的条件。
    倒不如说,是幕后之人的主要目的。岑远喃喃,关键是,那些鄂鲜族人为什么会同意?
    晏暄顺着他的问题回答:那幕后之人向他们保证,可以让他们接近陛下。
    父皇行宫
    岑远醍醐灌顶,猛地抓住晏暄手臂,喊道:快,回行宫!
    第 18 章 审问(上)
    宁帝总是习惯在白鹿林入口前的高台上赏景吃茶,偶尔看两眼从林中拖出来的猎物就算不能亲自下场,倒也算是品到些许狩猎的味儿。
    然而这时的平台上杳无人迹,所有茶酒桌椅尽数被撤走,空荡荡得仿佛不曾有人来过。
    不远处的行宫正殿之中,除却两位昭仪已回去各自寝殿,数位被召回的皇子、参与狩猎的臣子,以及所有随行臣官都分居两旁,个个低垂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大殿正中跪着十余人等,双手皆被扣于身后,有几人的肩膀上血液还未凝固,滴落在青砖地面上,让血腥味道与整座大殿里不容忽视的肃穆搅成了一团。
    然而他们依旧挺直身板,怒目圆睁,紧紧瞪着稳居高位之上的帝王。
    宁帝手指敲着扶手,半晌后气定神闲地问道:老二呢,怎的还没回来,可是有受伤了?
    岑仪旋即出列道:回父皇,依儿臣方才找到二哥时所见,他与晏大人应当都没有外伤,还请父皇放心。儿臣回来前还听他们说稍后就回,应是快到了。
    这厢话音方落,就听殿外遥遥传来一声:父皇!
    岑远大步走进大殿,视地上跪着的人若无物,径直冲到大殿最前。在他身后,晏暄步伐稳重,但也一刻不缓。
    宁帝换了个坐姿,朗声叱责:你看看你,一会儿磨磨蹭蹭,一会儿又毛毛躁躁,像个什么样子。
    儿臣的马在方才的打斗中被箭射中,只能和晏大人同骑一匹马回来,耗了些时间。岑远压下没喘顺的气,朝对方扯出一个笑来,刚刚冲进来,也是因为担心父皇。
    听见这话,跪在地上的其中一人立即侧过头,向岑远瞄了一眼,但随即就被按着他的人呵斥一声:别乱动!
    朕能有什么事。宁帝对岑远这没大没小的模样习以为常,反而没什么反应了,只喊人来,太医呢?给他们看看,有没有受伤。
    一旁候了老半天的随行御医们立刻上前,分别为岑远和晏暄检查,片刻之后回道:回陛下,二殿下与晏大人大福大德,受上天庇佑,皆无大碍。
    这会儿岑远早将那些莫名其妙的躁动就地丢在回来的路上,见到宁帝无事也放下心来,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心里默默反驳:屁的庇佑,要不是他和晏暄武功都还算得上是精湛,早就被戳成窟窿了。
    那边宁帝听后便点了点头,挥退御医,目光落在那些跪了许久的歹人身上:既然你们二人无碍,那就让朕听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老二,你先说。
    看这架势,俨然是要亲自审问。
    是。岑远应了一声,很快就收起心思,将白鹿林中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复述了一遍,包括那只幼鹿是如何突然出现在他与晏暄面前的。
    叙述途中,他不经意朝一旁为首之人瞥去一眼只见段丞相正好淡然理了下袖子,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晏卿。宁帝喊道,这么说来,你一直都与老二同行?
    晏暄点头称是。
    宁帝便没再问他,倒也没追问那只幼鹿的事。他侧首喊道:段蒙。
    后者立刻上前:臣在。
    近年来白鹿林守卫一向森严,不曾出过事端,怎的今日会出现如此纰漏。宁帝敛眸看着殿中那些奇装异服之人,还让歹人有了可趁之机。
    回陛下。段蒙道,臣今晨检查时,所有的围栏都还完好无损,并未出现任何异样。想必是在狩猎开始之后,这些歹人才用了某些手段破坏围栏,趁虚而入。
    宁帝问:守卫呢。
    白鹿林占地广阔,狩猎时的林中守卫一向是由臣与许中垒分担负责。段蒙低下头去,臣管辖的是白鹿林东半边,而另外半边则是由许中垒负责,当时具体情况,或许要问过许中垒才清楚。
    宁帝静静听完,不露声色:许鹏何在?
    许鹏闻言立刻出列。
    你给朕说说,宁帝道,当时怎么一回事。
    回陛下,臣在前几日便已在白鹿林西半边由南向北分别部署五队将士,皆为军中精英,事前也曾将部署图上报给段大人看过。但方才在白鹿林中,臣一接到将士禀告说有刺客入侵,就在第一时间赶到事发地点,发现那边竟然没有任何军兵把手。许鹏站姿挺拔,字句铿锵,臣责问过本应镇守在西北角的将士,他们说,在狩猎正式开始前,有一人身穿北军服装来报,说是臣的命令,让他们临时更换守卫地点。
    他顿了顿,接着道:若是真有变动,臣必定会先行禀报段大人,绝不会如此轻率。而根据那些守卫将士的口供描述,臣可以肯定,那传达命令之人绝不是臣麾下的兵卒。
    许鹏仰头看向宁帝,不退不惧:臣认为,是北军中出现细作,支开守卫的将士,之后又为这些歹人从内打开围栏,表面上做出遭受入侵的假象。
    此言一出,无异于在大殿中劈入一道惊雷。
    众臣纷纷低下头去,座上宁帝望着许鹏问道:既然如此,那个细作呢?
    臣立刻着人去军中搜捕,但已经找不到此人了。
    堂堂守护都城的北军,居然能让一个奸细为非作歹,现在竟然连个人影都找不到。说出去的话,真是贻笑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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