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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定是有考虑的。他道,听闻最近段相在调整江南一带漕运一事。
    没错。晏鹤轩从攻防图上收回视线,是有不妥?
    立秋之后就是南军正式开始征兵选拔的时期,可近日根据各诸侯国呈递上来的名单粗略来看,楚国列出的数量明显要少上好几番。
    楚国占地偏小,比其他诸侯国数量少些也无可厚非。晏鹤轩思量着道,不过既然你如此说,就说明这差距已不在正常范围了。
    晏暄不置可否。
    行了,我知道了。晏鹤轩一摆手,你看着情况,给陛下递个折子。此时可大可小,绝不能含糊,为父择日找陛下相谈。
    晏暄应了声是。
    这话题说罢,晏鹤轩看了眼这儿子,一转话锋:先前还以为陛下只是为了在殿上试探一番,没想如今竟然真的为你与二皇子下旨赐婚。幸而我们晏家不止你这一支,还不至于断后,可为父为官数十载,实在是想不出,陛下若想压制晏家,不许功高盖主,还能有其他选择,为何偏偏会想出如此一桩决绝的婚事。
    晏暄喉结倏忽上下滑动,长睫一颤,垂下了眼眸,身后的双手紧了又松。
    片刻后,他沉声道:是我自己提出的。
    房外忽然传来好几道嘎的声音,成群的大雁掠过蔚蓝苍穹,翅膀扑朔着扇动雨后青草味的空气。
    晏鹤轩下意识问:什么?
    晏暄重复道:赐婚一事,是我向陛下求来的。
    晏鹤轩难得露出这般不明所以的神情,双唇翕张,踌躇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晏暄抬眼回视着他,从容不迫,眼底目光静如磐石。
    晏鹤轩从书房这头走到那头,又原路踱回,足足过了半盏茶时间才站定在晏暄面前:你什么时候
    晏暄垂下眼,隐藏在眼睫下的眼神霎时变得柔软起来。
    儿也不知。
    你
    晏鹤轩你了好几声,却迟迟接不下去,只用一手按住书案。
    肖寒。他难得喊这儿子的字,你可知,这强扭的瓜不甜啊。
    自然知晓。晏暄道。
    那你为何
    父亲。晏暄陡然打断对方,母亲走的时候,您在想什么?
    晏鹤轩没想他会提起这个话题,怔了有好一会儿,硬朗的眼眉像是变了个模样,恍若被照进室内的夕阳印上一片柔和的光。
    他收回盯着晏暄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双手。
    为父在想晏鹤轩喃喃,为何自己这双手能持兵握刃、诛贼伐寇,却独独无法守护心爱之人。
    屋外大雁早已没了身形,整片天空被渲染成金黄色的一片,闲云慵懒地半挂在空中,风过无痕。
    晏暄敛眸,半晌后才轻声道:这就是我的原因。
    等晏暄离开书房,外面的天色已然暗了许多,连廊两旁悬挂的灯笼亮着微弱的光,倒是院墙外几乎亮如白昼,伴随着年轻男女错落交织的声音投入园内。
    难得回一趟晏府,晏暄想了想,便干脆回了自己院子。
    刚进院门,他就看见一人荡着腿坐在院墙上,手里捧着一个酒坛,正侧首望向永安大街的方向。
    晏暄习武多年,在平时也依旧做到落足无声,然而当他甫一跨入院门,岑远就像是感应到什么,蓦然将视线投射过来。
    你去哪儿了啊?我都在这里等了快半个时辰了。岑远先声夺人,说得好似是被晏暄爽了约一般。
    淡淡的月光铺进院子,将晏暄面容映亮,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出现了浓重的讶异,转眼就成了欣喜,尽管那欣喜也是极难让人辨别出来的。
    他走近道: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岑远问。
    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见我。
    岑远脱口而出地问:为什么?
    但转瞬他意识到,兴许对方是以为他会因为这一纸婚书心有不满,且眼不见为净,不会再来主动招惹了。
    他一哂,轻飘飘地道:木已成舟,这婚都已经赐了,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都不敢抗旨啊,这不,给我未来内人送酒来了。
    说罢,他朝晏暄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径直从院墙上跳下。
    晏暄一听那内人二字,眼神波动,然而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就见对方跃下,便来不及出声,立刻伸出手去。
    只是今日早已不同往日,岑远已并非当年那个轻功蹩脚的少年了,哪怕一只手里还拿着沉重的酒坛,也依旧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原本去常平府找你,结果刚翻进去就被齐管家逮了个正着,说你回晏府了。
    齐管家是以前晏府的老管家,体形浑圆,为人也如外表一般敦厚,现在跟着晏暄去了常平府。
    以前岑远去晏府时就曾碰见过几回,偏巧次次都让人撞见他正翻墙的时候,而齐管家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转醒后就想要报官,到后来知道这是谁,也逐渐习以为常、见多不怪了。
    岑远低头在衣服上拍去手上的灰,扭头看了眼院墙,道:许久不爬你这院子的墙,外头长了好多藤蔓,都快认不清了,记得之后喊人定期修剪修剪。
    这般态度,俨然已经成了这家的主人,一点都没客气。
    不过大约也只有晏暄会丝毫不介意,只从他手中接过酒坛,稍加辨认便道:粟醴?
    你还记得?岑远微微睁大了眼,上月去锦安宫请安的时候,正好母妃将当年埋的这几坛粟醴翻出来了,也让我给你送些来。你现在可是大忙人,我愣是把酒往自个儿府里搁了好几日,才终于找着个机会给你送一坛来。
    晏暄没理会他后半的揶揄,捧着酒坛的手倏忽紧抓了一下,但面上始终沉静如水:喝吗?我去拿酒盏。
    诶,不用。岑远忙拉住他,放着晚点你自己喝呗。走,今晚先跟我出去找乐子。
    晏暄双眉微蹙:乐子?
    嗯。岑远淡淡笑着,眉眼弯如明月,连语调都轻微上挑,外面可热闹了,毕竟是乞巧嘛。
    晏暄:
    同为男子,岑远一看他这表情就知他想了什么,不由地放声笑了两下。晏暄双唇紧抿,难得一见耳朵尖微微泛起了红,连抱着酒坛的手也不免用了力道。
    哎,可别浪费这好酒啊!岑远试图收敛起笑,但他颤颤巍巍的语气和嘴角翘起的弧度明示了这尝试的失败。
    他从晏暄手中抢回酒坛,三两步冲进房里将酒坛搁到了桌上,走出房门后就朝院墙一指。
    走吧!他笑道,现在总不用向父亲大人报备了吧。
    第 23 章 乞巧
    永安大街灯火通明,语笑喧阗,虽不及上元时遍布整座长安城的灯会,却也已足够为这坊间装满生气。
    岑远以前不是没有来过乞巧的街市,实在空闲的时候,他也会上街凑个热闹,感受人气。只不过大多时候都只有他一人,连娄元白都懒得捎上。
    然而一个人混杂在周围两两成对的人群中实在不是什么舒心的事,因此,乞巧时岑远通常都只粗略逛一圈热闹,就很快回了府。
    他也没想到,这第一次和人同逛乞巧街市,竟然是和晏暄一起。
    晏暄最终还是向岑远低头,或者该说,他根本就没有抗争多久,就跟着人攀墙出了晏府。两人本按着最近的路线走去永安大街,却愣是被路边竖起的摊位挡在了小巷里,只得绕了些路,从离宫门最近的地方并入人群。
    相较于前些年岁,这两年的乞巧街市似乎已经越过了乞巧的本意,更像是一些闲人做些本小利微买卖的好时机。只见整条永安大街摩肩接踵,街边分布两条由摊位排铺而成的坚实城垒,摊边人群簇拥,几乎连缝都没留。
    岑远望了眼晏暄最近一直带在身侧的鸣玉剑,忽道:一会儿给你这剑配个剑穗吧,这么光秃秃的,看着怪难受的。
    自当年找人打完这鸣玉剑后,岑远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这剑柄,总觉得缺了什么。
    晏暄随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不
    没有什么不用。岑远一听对方出声就知道晏暄是要说些什么,给你你就拿着。
    他这般不容置喙,晏暄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一时间,两人肩抵着肩,混在人群中往前缓慢挪动,明明贴得那么近,却不知为何,仿佛有着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屏障横亘在两人之间,在嬉笑声中酿成一份无声的尴尬。
    七月流火的天,岑远依旧只穿一身乳白简袍,窄袖绦带。饶是如此,他仍感觉身上隐隐沁出层薄汗,也不知是因为这人挤人的坏境,还是因为紧张。
    他竟是有些紧张。
    两边小贩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两个约莫十岁有余的孩子在某个摊位上各自买了纸风车,举过头顶,借着身形瘦小的优势在人群的缝隙中穿梭而过。那纸风车便乘着夜风,快速转动起来。
    岑远兀自发愣,冷不防被那经过他身边的孩子撞了一下,脚步一歪,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撞到晏暄身上,一手还下意识地抓上对方手臂。
    抱歉。他忙向晏暄致歉,悻悻然松开了手,下意识往那些笑得无拘无束的孩子们看去一眼,眼前却倏忽浮现另外两个熟悉的身影。
    他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和晏暄。
    这一眼兴许是久了些,直到晏暄问他:想要?
    嗯?岑远一愣,下一秒才反应过来,晏暄一向不喜玩笑话,这话不可能是在说人,那就只能是人手上拿的东西了。
    岑远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小孩子,要那纸风车做什么。
    晏暄半扶着他,唇角似乎扬起了一段微乎其微的弧度,让岑远以为是灯光映照下的错觉。
    等着。晏暄言简意赅地丢下两个字,便朝那卖纸风车的摊位走去。不多时,他就迈步而归,手上多了个五彩斑斓的纸风车。
    岑远只能接过,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你这莫名其妙的执拗劲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晏暄不言,只是脸上的笑似乎变得更深了些。
    岑远忽然有了个猜测:这人难道是在高兴吗?
    可这又是因为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父皇的赐婚吧?
    他思绪胡乱地想着,和晏暄一同沉默地又走过一段路,接着就听晏暄问:今晨你说受惊,应当只是借口吧。
    岑远这才回神,手上下意识地拨弄着纸风车,不以为然:本来我就不爱上朝,再说,我少去这么一回又碍不着什么事儿。
    今晨,天还未亮,宫里便遣人来提醒岑远,他有许久都没去过早朝了,偶尔也该做些身为皇子的本分事,不要总是贪图享乐。
    潜台词即今日您就去做做样子吧。
    然而岑远一点面子都不给,连脸都没露,只让小厮出去回了一句,说他因为前些日子夏苗时被刺,至今还心有余悸,恳请父皇能够准许他多休憩几日。当宁帝在早朝问到二皇子何在时,这也自然而然成了在场的官员听见的回答。
    但实际上,岑远当然不是因为夏苗的事才拒绝上朝。
    还记得上一世时,他正是在乞巧这日去上了早朝,才被指派前往柳木镇办事,等回来时,京中就变了天。因此,这次直到上一世蒋昭仪去世的那日结束,他不会踏离长安城半步。
    晏暄闻言沉吟片刻,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而后道:早朝时,陛下说到蜀阳县柳木镇重建一事。
    哦。岑远佯装不为所动,尽管心里也的确是有些在意这一世走向,然后呢?
    安正初。晏暄道,这是我麾下的一名校尉,蜀阳县安泽镇人,在多年前柳木镇的鼠疫爆发时,随家人一同逃难来到京城,而后经过选拔,加入南军。
    安泽镇人?逃难来了京城?
    这不是和碧灵完全相同?
    然后呢?岑远精神一振,连忙追问道。
    我向陛下请缨,让此人前往柳木镇处理此事。晏暄道。
    虽言尽于此,但岑远知道,晏暄绝不会无缘无故提及此事,更不可能是为了向他报备后续。
    你是为了深查碧灵一事。岑远道。
    他语调不为疑问,更似肯定。
    晏暄轻轻嗯了一声:之前同你说过,我会调换锦安宫附近的人手,同时也更换了锦安宫中的宫女。
    我知道。岑远应道,先前我不放心,也让娄元白去处理此事,才发现你比我快了一步。
    晏暄道:在那之后不久,除了你的那批人,还有人试图塞人进锦安宫,被付建新拦了下来。
    岑远心道果然如此,另说:那批人里有碧灵。
    嗯。
    这时,街边小贩乍然吆喝了一嗓子,惊了好几人。走在两人身侧的官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同行的娘子频频发笑。
    但我还有一事不明。岑远陡然停下脚步,手中的纸风车也跟着转完最后两圈,安静地停了下来。
    他一字一句问出他之前仍然抱有的疑问:夏苗那日,我记得碧灵分明没有在你面前提过她的名字,你又怎么知道她是谁?
    是因为知道碧灵的长相,进而在夏苗那日认出了人,还是说,他一直都在调查自己身边的人?
    岑远微微侧首,目光灼灼地盯着晏暄,仿佛能把人盯得脱下一层皮来。而后者面不改色地迎着他的视线,甚至注意到两人正位于大街中央,挡了别人的道,于是拉着岑远往街边退了些许。
    熙攘的人声层出不穷,两人的交谈被掩盖在其下,便各自少了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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