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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此沐沁沂只是一笑。经过这一天的休息,她的精神元气都恢复到了最好,而这几个看似精壮的汉子也只是普通意义上的精壮,并没有显露出浓厚的气血或者其他什么高深气息。关键是在偷偷地用水元素侦查之后,她基本上弄明白了这浮岛的结构和机关,现在她真的想要走的话已经完全没有问题。这时候再来看这那岛中族长的布置,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但她还是不动声色地跟着前来,见见这位族长张老者。这些有些失礼的过度谨慎也可说情有可原,她不是太介意,而沐沁沂想要知道的也非常多。
    “不知道老丈可否清楚那奥斯星城邪教徒动乱其背后有何玄妙?那动乱与我神州族裔可有什么瓜葛?”
    喝过香茗,也寒暄过了,沐沁沂也没有绕什么圈子,直接就问出了问题。
    老者却并不回答,只是问:“不知道当今朝廷使节在这奥斯星城如何,还请沐仙子告知。”
    “奥斯星城如今如何,老丈自家便清楚,哪需我这初来乍到的外人告知?”沐沁沂也是淡淡一笑。奥斯星城那邪教徒动乱,和这群避祸远遁的前朝遗民肯定是有甚深瓜葛的,而这老者能连这样庞大的浮岛也预先准备妥当,要在经营数十年的奥斯星城中不留下点眼线,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之前的对自己避而不见多半就是在确认自己的身份来历,思虑应对。
    果然,老者笑笑,说:“老朽也只是听闻一些风声而已。听说居然有复兴会那等欧罗前朝余孽潜藏于奥斯星城中,谋划甚深,意图挑起夷教神殿与法师之间的冲突,还绑架了使节营中军士,但被使节军中一位法师,一位参赞大人看出破绽,直接打上门去。两位大人大显神威,不止险些将那两个前朝余孽拿下,还顺便将那城中为虎作伥的黑帮也夷为平地一举歼灭,惊得那些向来高高在上的法师贵族折节下书意图结交……当真是为我神州族裔数十年的憋屈好生地出了一口气。”
    “不过老朽所问的,自然不会是这些寻常人也能风闻之事。”老者端起茶盏,轻轻地喝了一口。依然是仪态端庄,只是水汽缭绕中,那双浑浊散乱的老眼也好像有一抹精光闪过。“老朽想知道的,乃是当今朝廷不远万里派遣这一只使节团来此异域,所欲为何?对我们这些前朝遗民又有何安排?”
    沐沁沂微微一怔之后摇头一笑:“老丈却是想多了。其实只是这欧罗大陆上的因克雷公爵之前遣人给朝廷送上礼物和文书,朝廷自然而然的回赠而已。至于如何应对你们这些前朝遗民,也许礼部的几位大人是有些想法,却又不是我能知晓的了。我也对这些事情并无兴趣。”
    “这些糊弄人的场面话也不用多说了。”老者眼中的精光却不曾散去。“区区回赐一介番邦诸侯而已,哪里用得着如此的高手不惜涉险远渡万里重洋?那一位随军法师还有参赞大人居然能轻易击溃复兴会那些法师,据说后来还有极高的法术出现,令各大神殿和法师议会都齐齐震动。这样两位高手即便是放在神州大地上也绝非泛泛之辈吧?”
    “而如今神州大地上魔教重现,当今朝廷风雨飘摇,却舍得将这样两位大高手随意派遣来这万里之外?如今那混沌元磁风暴足足比当年我等远渡而来时猛烈了十倍不止,任何人想要远渡而来都可说是要冒性命之险。若非有绝大的理由,他们何苦涉险来此?”
    老者的话竟然让沐沁沂一时之间哑口无言,无话可说,因为确实如此。无论是身为真武宗长老的刘玄应,还是神神秘秘修为古怪在神州也绝对能算上是高手的风吟秋,其实都和这小小的使节团极不相称。老者有这样的疑问也是正常得很,倒是老者连神州大陆如今的情势都有了解,看来两大陆之间的往来倒没有完全断绝。
    当然,无论是刘玄应还是风吟秋,那两人应该都不是朝廷大义能指使得动的,沐沁沂也能隐约看得出这两人应该都是抱着各自的心思。但这话却不足以拿来解释,沐沁沂也只有苦笑:“这个么……小女子确实是不清楚那两位为何要前来这欧罗大陆,但应该不是受朝廷旨意才是。小女子对使节团那几位大人有何打算也并无丝毫兴趣,此番来欧罗大陆只是存了游玩之心,老丈无须多虑。”
    “哦,那沐仙子寻访到我们这处隐遁的浮岛,也纯粹只是碰巧了?”
    “确实如此。我只是顺流而来,想要从河口进入北边那些军镇中去探探邪教徒的踪迹,刚好在这遇见老丈的族人,这才被他引进来拜会老丈。”
    老者默然,神色古井不波,再度端起茶盏对沐沁沂一举:“那老朽错怪沐仙子了。便以茶代酒,再敬沐仙子。”
    沐沁沂微微一笑,也端起茶盏再喝了一口。
    老者放下茶盏,慢吞吞地又问:“那不知沐仙子为何会想要来寻访那所谓的邪教徒?难道也只是为了游玩么?”
    “差不多吧。”沐沁沂莞尔一笑。“我有一朋友对此颇有兴趣,我也想着助他一臂之力。而且有些事情我也颇为奇怪……”
    “久闻前朝乃奉儒家为天下至道,迁徙来这欧罗大陆的前朝遗民也当是以儒门圣人之学治家传世。今日得见张老丈的儒门风仪,也知此言非虚。但小女子曾闻‘子不语怪,力,乱,神’,前朝之世佛道两门也尽数衰微,到了这欧罗大陆之后,也听闻前朝遗民并不信奉欧罗神祇。但那为何又牵扯到一邪教动乱中去呢?好像也有不少神州族裔拜入了这信奉邪神的教派之中吧?”
    老者默然不语,只是面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浑浊的老眼似乎越来越浑浊,眼皮越来越低垂。好半晌之后才低声说:“不错,沐仙子说得是。我大正以圣人之教治天下,纵然已是流落异域,又怎能被区区欧罗邪教蛊惑?不过沐仙子可又知晓,这欧罗神祇的正邪之分从何而来?”
    “这个倒不清楚……”沐沁沂微微摇头。“不过这欧罗大陆天地真灵彰显不虚,若是真正的天地真灵,恐怕也不敢有人称之为邪神吧?”
    “不错,若是彰显不虚的天地真灵,自然无人胆敢否认。譬如那四大元素之神,虽然信者寥寥,却也从无人胆敢斥之为邪教。其余日月雷霆,山河海洋莫不如此。只是到了次一等的人道之神,孰正孰邪却又都是要靠人说了算的。”
    “人道之神……照这欧罗大陆的话来说,好像是称之为……”沐沁沂沉吟一下,以欧罗词汇说:“‘次级神’,是吧?”
    “正是。”对于沐沁沂的欧罗语,老者也是微微讶异。“即是天师教所列的那些凝聚信仰香火而成的人道之神。只是这欧罗夷民心思单纯,所供奉的也都俱有来历,心念虔诚,比之天师教那等胡乱封出的神灵名号强出百倍,加之这片天地真灵彰显,凝聚出的也是真正神灵。”
    沐沁沂微微点头。她刚刚学走神道之路,对这欧罗大陆上的神灵信仰也有些了解,老者这番话确实是不错的。从奥斯星城中的神殿教会来看,这些因为人道信仰才有的“次级神”其实才是占了大多数,譬如“守护之手”“锻造之神”“战争之神”等等都是如此。相对于神州大陆上正一教册封的数百各路神仙来说,这些欧罗人道神灵是当之无愧的“真神”,只要真正能领悟到神灵之意,诚心祷告,则能真正引动神灵所代表的天地法则。而正一教那真灵业位图上的诸多神灵最多就起到一个凝聚香火愿力的作用,所汇聚的力量再大也只是个受使唤的傀儡,想要发挥先天之上能引动天地法则的玄妙,反而要以正一拘神气禁法为根基。
    那真灵业位图是历代张天师所封的,自然做不得数。而这欧陆大陆的人道神灵似乎纯是依靠人们经年累月自然崇拜而生,不过何为邪神沐沁沂倒是真不知道。之前听说邪神邪神,她还以为只是和神州大陆那些信仰某些修炼高深的阴魂妖孽一样,倒也没去往深处多想。
    “……以这欧罗大陆的天地特性来说,若是不加管束克制,人道洪流之中孕育出的真神不知有多少,其中必定泥沙俱下,良莠不齐。譬如‘杀戮’‘盗窃’‘抢夺’‘诈骗’之类的行为也许有极少奸恶之徒崇尚沉湎,但对人族本身来说是有百害无一利,更是违背良心本性。偏偏这欧罗大地又能通往满是邪魔的异域,内中邪魔暴虐极恶远超任何野兽,而其中有大神通者会借凝聚此类信仰真神来意图染指此界,听闻历代便有数次因此而起的浩劫,死伤无数。因此现存的所有神灵教会也都早有延续上千年的默契,对于任何有涉及负面因素的神灵崇拜都报以十二万分的提防……”
    沐沁沂不由得听得入神。她和欧罗人接触并不多,这些有关神灵信仰的深层缘由也还是第一次听说,之前她也见过那法师以奥法召唤来的诡异怪物,确实是暴虐恐怖不似自然生物,想不到背后居然还有如此之深的背景。
    “这等提防之心原本是好的。不过难免也矫枉过正,将一些早有历史渊源,几乎与人道同在的行为也排除在外……譬如说,复仇。”
    “复仇?”沐沁沂恍然大悟。“原来那些欧罗人所说的邪教,便是拜‘复仇之神’的?”
    “圣人亦云:以直报怨。”老者沉声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如此行径何邪之有?若无匹夫一怒的血溅五步,这天下的公理正义难道全都要凭别人来施舍么?”
    第三十一章
    依然是高冠礼服,举止之间的礼仪姿态依然还是一丝不苟,但是老者浑浊的双眼之中依然闪烁着压抑不住的戾气。
    “看老丈如此说,神州族裔在这欧罗大陆上的情势一直以来都似乎并不大好的样子。”沐沁沂有些意外。毕竟这老者能经营起这一座浮岛隐居地,在奥斯星城中眼线不少,还能在那般骚乱中全身而退,看起来还算是颇有办法的。
    “毕竟是旅居异域,毕竟并无坚实的立足根基,免不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老者一声长叹,眼神朦胧。“老夫犹记得随先父东渡而来之时,奥由罗帝国尚在,那时虽也不易,但总算秩序井然。奥由罗帝国毕竟是大国风范,不说照拂,但也算给予我大正子民一些立足之地。我神州子民天性聪颖,吃苦耐劳,不过十数年的生发就有了颇为可观的发展。先父还和几位一同西渡的领头人商议能否想办法再返神州……”
    “……只可惜盛极必衰,奥术帝国似乎也如我儒门大正朝一般挡不过这人道气运的大势转变。那一场神怒之战动荡遍及整个大陆,天灾连绵,各地秩序崩溃,民不聊生。而我神州族裔多年积累下来的财富资源在这风波中竟成了取灾之道。自身本是无根之木,全数依托帝国秩序之下的财富那就只是吸引贪婪之辈的香饵,各路因天灾而成的土匪盗贼流民蜂拥而至,不止将财产粮食劫掠一空,我族之人稍有反抗便遭杀戮。那各大神殿教会视若无睹,有极少的曾伸来援手但终究自顾不暇,不少贵族法师甚至先一步找借口来鲸吞资财。那二三十年间,我神州族裔简直是如活在地狱中一般,连人口也是十去七八,几乎是苟延残喘才挨到了天灾结束。再经过一代人的兢兢业业,辛苦经营积累,总算又才恢复了一点点元气……”
    “但即便如此,我神州族裔也总是被欺凌的对象。普通的欧罗民众还好,那些习惯于恃强凌弱之辈一直都视我为鱼肉,时不时就要想方设法来劫掠欺凌一番,我们辛辛苦苦所赚取的资财有一半以上要拱手送人。港口的黑帮,背后的贵族,甚至一些神殿教会都要来啃上一块肉……”
    老者的声音沉闷而含糊,和他那浑浊的眼球一样好似衰弱模糊,但内中又透着一股不详的戾气。沐沁沂静静听着,隐约能感觉得到深藏在老者心中的那股绝大的怨气,五十多年的艰苦和不堪都一步一步地隐忍过来了,这其中的艰辛和苦难当真非是常人所能想象。
    “……所以老丈便与族人暗中祭拜‘复仇之神’,打算以神道之路替自家讨回公道,维护我神州族裔在欧罗大陆上的地位了?”
    张老者虽没细细分说,但只一句“无根之木”,就让沐沁沂大体明白了其中原委。说到底,无论财产也好地位也好甚至性命也好,都需要握在手中的硬实力来做保证,尤其是在混乱无序的世道中,拳头便是一切。但前朝大正乃是以儒门为道统,而儒门那一套在这欧罗大陆上显然是行不通的。
    儒门能成一朝之天下正统,其根本经义衍生出的术法之用自然也是非同小可,似神道而非神道,在神州大地之上甚至又要远比神道更为宏大。以人人本心中那一点“存任取义”之心为根基,以天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脉络,内养浩然之气,外聚人心气运,大正朝全盛之时汇聚天下士人百姓之心强行将西狄狼神从那片天地中完全隔离开来,以这欧罗大陆的观念来看简直是匪夷所思。
    但当这一小群大正族裔流落到万里之外的欧罗大陆,那儒门术法却是再没半点用处。大正朝被魔教颠覆之后人心动荡,就连神州大陆上能再养出浩然之气的儒门之士都是凤毛麟角,更别说万里之外民风人种都完全不同的异域。沐沁沂根本都不用问就知道,这些前朝遗民们祖传下来的儒门心法最多也就只能修身养性,延年益寿而已,更何况儒门心法本就不长于攻伐杀戮。这般状况在奥法帝国尚在,秩序井然之时还罢了,一旦局势混乱那就毫无自保之力,只能任人鱼肉一途。
    而神州族裔天性聪颖敏感,本性中少了一份暴虎冯河的莽撞蛮性的同时,也少了一份血性和刚勇,儒家向来讲究的“规矩”“中庸”,忌讳的“以武犯禁”,更是将这一点特性发挥到极致,居然就这样生生忍受了数十年的欺压凌辱之余,还能攒下一份不小的家业。但那些受过的欺压与屈辱,却是一直深藏在心底的。
    所以老者现在一提起复仇之神的教会,沐沁沂就有此一问。以她目前所知,这欧罗大陆之上就只有奥术神术两条大道,老者胸中饱含这样一口怨气,带领族人走神道之路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但老者却摇摇头,面无表情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连沐仙子这样的道门中人也知圣人此语,我张家乃大正遗族,奉圣人教诲数百年,纵然流落异域,人心不古,但也断无就因此而舍弃我神州道统,改信异域神灵的道理……”
    “……不过我神州族裔又是确实苦难深重,因此其他人要信仰这复仇神灵,我张家自然是不好阻拦的……看在神州族裔的份上,多少也还会帮衬一二。而且这欧罗大陆上乱象纷呈,争斗杀戮欺压凌辱无处不在,想要借这复仇神灵来出一口恶气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因此这复仇神灵的教会,其实与我神州族裔,至少是与我张家关联并不是太大。沐仙子可莫要弄错了。”
    “原来如此,多谢老丈赐教。”沐沁沂点头,她现在算是大概明白这所谓邪教的来龙去脉,还有和神州族裔之间的关系了。此刻再去看对面老者那一身儒家长袍,举止有度的儒门礼节,只是微微觉得凄凉之外,还有几分滑稽可笑。
    沐沁沂站起对老者一拱手:“那么,我就准备告辞了。老丈可有话要对使节团中诸位大人说的么?老丈请放心,当今大乾朝廷依然延续前朝之例,奉儒门为正朔,这几位大人都是出身儒门,想必与老丈颇为合契。而且我看那几位大人对你们这些前朝遗民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我建议老丈不妨主动一些……”
    “有没有什么样的想法,并不是沐仙子能决定的。”张老者并没有回礼的意思,甚至都没有看沐沁沂一眼,只是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盏,面无表情,声音也是淡漠之极。“老夫将其中所有来历缘由都告知沐仙子,便是希望沐仙子能体谅我等大正遗民如今的局面实在是得来不易。而之前的小小风波,其实还只是个前奏而已,这西北海岸的大变动还在后面。值此非常动荡之际,沐仙子何不就在老朽这浮岛中暂居一段时间?待得尘埃落定,老朽自会送沐仙子前去大乾营地,找几位使节大人细细分说。”
    沐沁沂笑了,有些发冷有些可怜的笑,叹了口气,她才淡淡说道:“小女子也曾闻:君子坦荡荡。老丈行事乃是为神州族裔谋求福祉,为族人争一口气,应该是心中无愧,何须再多此一举?”
    嘴唇一张,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从她口中飘出,轻飘飘地落进桌上的茶盏中,沐沁沂的声音和神情也不见丝毫异样,依然是清淡如山泉水:“老丈操劳于俗事太多,又不曾在神州江湖上走动过,这些画蛇添足的手段以后千万莫要再用。小女子不才,终究还是五行宗神水宫出来的,混到水中的毒物还能瞒过神水宫弟子的,普天之下也是屈指可数,还不知这欧罗大陆上有没有呢。”
    老者的神色木然,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一样,一双浑浊中透着腐朽之气的眸子就只死死盯着面前的茶盏。
    “告辞了。”沐沁沂再也懒得多说,转身朝外走去。这大正遗族现在在她眼中再没有丝毫的敬意,那一身儒门长袍再端正,那一套儒门礼节再正宗,也不过是一套衣服一套动作罢了,和乞丐的莲花落也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呼啦声中,沐沁沂前面的石门忽然间滑动着闭了起来。这石室的石门都是镶嵌在石壁中滑动的,打开的时候完全看不见,但一旦封闭起来就不留下丝毫缝隙。而且这浮岛舰原本是矮人铸造来用以海战的,中间的任何布置都非是寻常民用那么简单,只是这石门就厚达数寸,坚硬无比,足可抵挡数个壮汉用巨锤硬砸。
    沐沁沂却只是冷冷一笑,没有回过头来看那老者一眼,连脚步都没停下,依然朝着紧闭的石门走去,好像要用自己撞上去试试一样。
    “这位五行宗的姑娘,你还是留下的好。”
    一个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沐沁沂迈出的步子一下停在了半空中,再也落不下去,一层细细的冷汗浮现在背心。
    这并不是张姓老者的声音,而是另一个厚重沉闷的男子的声音,也是一口地道的神州话,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沐沁沂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这个男子从一旁的屏风后走了出来,步履沉重而极稳,显然是有功夫在身,而且没丝毫掩饰的意思。
    身为五行宗弟子,感知其实远比寻常的所谓江湖好手更为敏锐,不过沐沁沂也并没自满到觉得瞒过自己会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旁的不说,刘玄应就可以轻松做到这一点,其他能将自身气血拿捏住的先天高手大约也都能办到,反倒是许多锤炼神魂的道门高人不见得能将自己的气息完全掌控。
    也就是说这说话的男子居然是一个武道先天高手,想不到这欧罗大陆上居然还有这等人物。
    不过沐沁沂最为惊骇的并不是这一点,而是那男子隐身在后的屏风其实并不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离她刚才的位置不过几步之外,透过屏风间的缝隙也可以依稀看到后面的东西,照道理来说就算这个人再是如何刻意收敛气息,自己只要随意一个偏头就能看到。但是她刚才就在那里坐着的好一阵子里居然就真的没有朝那边看过一眼。
    身在旁人精心布置的居所中,主人还有隐约的戒备敌视之意,沐沁沂早就将自己的警戒心提升到了最高,但就这样她也没有朝那个近在身侧的屏风看过一眼。不止如此,她自己还记得自己刚才选择的坐姿和方向是刻意避开了那一边,好像是从本能上就不愿意朝向那边,不愿意去注意那边一样。知道最后这人主动出声,放开一直压抑收敛的气息,她才猛然察觉到那里居然有人。
    从深层的意识上就隐约影响到了她,还让她自己毫无察觉,这一点就算是刘玄应或者风吟秋也做不到,或者说她根本无法理解那个人是如何做到的。一种被人完全掌控的恐怖感觉弥漫到了每一处肌肤上,沐沁沂几乎要忍不住发抖。
    深深吸了一口气,尽最大的力量收拢了感觉,沐沁沂转过身来,看到了那个一直隐身屏风后的人。
    以神州人的身材来说,这是个高大健壮的男子,一身随意的粗布衣衫也挡不住块垒分明的筋肉,一头随意的黑色乱发与胡须中间夹杂了一些银丝,也许三四十岁左右,因为这人的脸上带着一张面具,看不清楚样子。而看到这个人脸上那面具的一瞬间,沐沁沂心中巨震。
    这是张用木头雕刻而成的面具,上面似乎沾着不少干涸了的血迹,材质已经看不分明,雕刻的手法也远远算不上高明细腻,好像只是一个粗通手艺的匠人随手雕刻而成,线条粗放生硬,但是只要稍微仔细一点,就能感觉出这木质面具上的每一条轮廓,每一处棱角都弥漫出一种混合了冷厉,凶暴,狂怒,而又全数能拘束在一起的深沉戾气。只须一眼,沐沁沂就能感觉到这必定是一个身怀莫大冤屈和仇恨的人,在一边思索如何复仇的时候一边一刀一刀凿出来的面具,那上面沾着的必定是他手刃仇人时候溅出的血。
    这并不是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幻错觉,而是实实在在的气息,沐沁沂甚至能察觉到自己看向这个面具时候,周身的气血都在隐隐勃动,从小时候记事开始所记得的受过的所有委屈,冤屈,想要报复和发泄的念头都忽如其来地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出来。
    这是神道之力。沐沁沂猛然明白过来。这面具上散发出的信念,怨气,还有暴戾和狂怒,分明是凝聚了许多人的香火愿力成就的,只是和那些有真神为枢纽的神道之力还有些根本上的差距,这些愿力杂乱无序大而不纯,这才以这种外放的方式让人很直观地就感觉不适。
    而也正是直接能作用于人神魂的神道之力,才能让她从本能上就回避退让,偏偏自身还察觉不到。这是神道之力上位阶的压制,虽然这种尚不完善,连真灵都未凝聚的神道比之她刚刚尝试接触的水元素之神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但同样的她只是在神道之路上初窥门径,这个面具却是这门教派中的核心祭器,这其中的差距却又更大了。
    而这个面具下的男人,居然能将这种尚未成熟,但分明极为凶险的复仇神道之力基本掌控得住,身份自然不用多说了。
    “这位便是那复仇教会的当家了?”沐沁沂后退了两步,紧靠在闭上的石门上。
    “这位仇先生正是复仇教会的大祭司。今日刚刚才赶到,老朽便请他来与沐仙子见上一面。”一直木然的老者这时候才开口介绍,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还是面无表情。
    原来这老者拖着的不是等情报,而是在等这个人。沐沁沂的一颗心向下沉,即便是不论这人在神道上的造诣,就只是显露出来拿捏气血的先天武道修为,就不是她能应付得了的。
    “之前张老丈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近日我们还有大事要做,为求稳妥,就请这位五行宗的沐姑娘暂时随我前去歇息几日。沐姑娘也尽情放心,只要你不乱来,我也不会为难你。纵然不看大乾朝廷的面子,那位真武宗刘真人的面子,在下也总是要给的。”
    和面具散发出的渗人气息相比,面具下露出的那一双眼睛却显得很平静,很深邃,这个叫仇先生的人话语声沉重平稳,姿态也客气而有礼,不过沐沁沂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上。
    “这位大祭司先生,原来并非大正遗民,而是近年来才从神州东渡而来的?”沐沁沂笑笑问。这仇先生不止是那一口标准的神州江湖口吻,还有那对真武宗的态度,都很能说明一些问题。真武宗的开山祖师玄玄子真人也是大正朝覆灭之后才开始崭露头角,真正地名扬天下成就天下第一人,那也是近几十年的事情。
    “哦?那位刘真人当真有如此厉害?”连张姓老者也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我在神州落魄之时,也曾欠真武宗一个人情。而且这位刘真人也曾隐约耳闻,武功德性俱是非凡,自然是比那纸壳子朝廷更值得卖一个脸面。”面具下的仇先生并没直接回答沐沁沂,只是对着老者淡淡说道。“只要等凝聚真灵元识之后一切俱都好说。在此之前总是小心无大错。”
    “如此,便要请沐姑娘去盘桓几日了。”仇先生转而看向沐沁沂,声音依旧淡然有礼,眼神平静。
    “有缘再留待他日吧,今日便不奉陪了。”沐沁沂忽然一笑。随之她身后紧闭的石门忽然朝旁滑开一道缝隙,刚刚容她退了出去,随后这石门又重新滑拢紧闭起来。闭起的最后瞬间,刚好能看到张姓老者脸上惊愕的神色,还有那仇先生面具下的诧异眼光。
    这石门的机关当然不会是自己滑动的,实际上操控的权柄全都在那老者手中,不过沐沁沂在这浮岛中等候的一天时间里可没闲着,这浮岛中的机关门路她早就熟悉得差不多了。
    她当然是并不怎么懂机关学,也并不清楚这欧罗矮人制作这浮岛舰的各种工艺的,不过只要是这些机关之间还有缝隙,还能让水渗透进去,那对她来说就并不难。太过复杂了的机关构造她当然是无能为力,但只是开个门封锁个插销之类的,那对于她召唤出的水元素来说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老者的惊怒呼声从石门后隐隐传来,显然是发现这石门已经不受他操控了。中间的几个关键滑轮已经被沐沁沂的水元素悄悄拗断了,一时间肯定无法弄开。但是沐沁沂一点也不敢耽搁,疾步朝着记下的路线朝外疾奔而去。今日在这里打听出的消息可是极有价值,想必能让那姓风的小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吧。
    嘴角刚刚抿起一丝笑意,轰然一声巨响就在身后不远处炸裂,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道就轰在了沐沁沂的背心上,让她直直地飞了出去。这力道虽大,但沐沁沂却知道自己并不是伤得有多重,只是感觉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好像同时被这力道给震得松散脱节了一样,再也用不起一丝一毫的力气。
    啪嗒一下撞在对面的岩壁上,沐沁沂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软软滑倒。勉力侧过头去,她看见灰尘弥漫中,那个复仇教会的仇先生正迈过满地的碎石大步走出来,那一扇厚达数寸,连寻常火器都能挡得住的石门在他面前原来也就和一扇薄木门差不了多少。
    仇先生放下了拳头。他的拳头上满是老茧,关节凸出,青筋暴露,每一丝筋肉都显露出狰狞的力量之感,和刘玄应那种内家高人的拳头全然不同,看起来就像是打磨光洁的玉石和暴晒雨淋风化了数百年的花岗岩之间的区别一样。但正是这样一个粗糙得好似没经过一点人工痕迹的拳头,刚才击出的一记临空拳劲却是一下将沐沁沂全身的精神气力全部打散。
    沐沁沂知道,这可远比临空一拳将她击毙,或者直接把她轰成一地的碎肉要难上十倍。
    而直到这个时候,沐沁沂才发现这个仇先生居然是个独臂人。刚才她的所有注意力都被那一张诡异的面具所吸引,都没有注意到原来这个人的一只左臂齐肩都是空荡荡的。
    第三十二章
    “这镇子……还真是有些古怪啊……”
    当跟随着高文一起进入这个夹在两片灰色的悬崖中间,很名副其实的灰谷镇的时候,风吟秋忍不住被眼前的景象微微震动。从规模来说,这根本都不能算是市镇,倒像是一个堡垒要塞的群落,而且即便是在神州大陆的边疆之上,他也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堡垒。
    依托在两边悬崖上的建筑足有二十丈高下,整体棱角分明,又似乎浑然一体好像是整个浇筑而成的一样,挨着这两大堡垒的其他建筑顺势渐渐降低,逐渐朝内收缩,但同样都是这样高大雄壮仿若一体的风格,很多的门框大小都有数丈,看起来不只是给人进出使用的。整个镇子都给人一种肃杀冷硬的感觉。
    而在建筑之间,还有地面街道上几乎就极少见到什么老弱妇孺,来来往往的大多是些满脸横肉的精壮汉子,还有满身横肉的矮人。而且无论是哪一种,对他们两人投来的目光都颇为不善。
    高文在一旁说道:“灰谷镇其实是隶属于北方军团的一个据点,基本上没有原本的本地居民,只是作为储存物资的一个要塞来修建的,只是帝国覆灭这么多年之后,随着和矮人的关系的变化,才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些矮人对人族一直都多少有些敌意,而北方军团也很排外,除了来这里和矮人做交易的商队之外,一般平常人很少到这里来的,现在这个季节正好是那些酒贩子来这里做买卖的时候,否则是看不到几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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