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的道:“而当时我刚刚任云州府尹,却发现了一件事情。”
云州穷,一般大家说的云州穷三个字,说的是云州府穷。
而云州一共七个县,这七个县里面,云州府却是最富裕的。其他六个县比起云州府来,更穷。
一县还比一县穷,云州府稍微富裕一些,所以自古以来,云州的大头税收都是由云州府所在的云州县所出。
一县出七县的税收,多年来众人已经习惯,可这份税收压在云州县老百姓头上,也让他们抬不起头。
十三年前,云州内战,百姓民不聊生,即便过了两三年,依旧是没有恢复。
而云州欠朝廷的税收越来越多,第一年,云州墨是老老实实交了上去。
可是第二年,莫庆东突然得知,这些墨其实陛下并不用,都堆积在仓库里面,如同江南进贡的丝绢一般,放在仓库里面,除非大用,否则没有出库的。
他就打起了主意。
他知道这很难,一旦发现,无论多晚发现,都要遭灭顶之灾。
但他拒绝不了诱惑。
“云州墨跟普通墨之间,只要做成一般的形状,普通人是认不出来的。而我们放在上头的是好墨,人的一生,能用多少墨?”
人有时候蠢起来,就那么做了。
“第一年,这些省下来的银子,我没有中饱私囊。而是还归于民,后来我就动了贪心,那些银子,直接进了我的口袋里面。”
而现任云州府尹折豪德就是当年他们合谋的人,这些年贪墨的银两,他们都是平分的。
这些年,他吃不下,睡不着,日日煎熬,如今终于被查了出来,他终于可以睡了。
户部尚书气的要死,太子觉得不可思议。
他坐在那边久久不能平静,实在是不能相信一个朝廷命官贪墨的起因是为了云州县百姓没有那么大的负担,于是铤而走险?
多么可笑,多么幼稚。
倒是皇帝相信。他拿着奏折跟太子道:“你去看莫庆东的平生,便可知他所说不假。”
莫庆东,是个读书天才。天才跟疯子之间很像,莫庆东早年没有做官的时候,曾经做出过很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
比如,他真的“劫富济贫”。
这些普通人不会做的事情,他敢去做。
平常人不可理解的事情,他能做的出来。
这就是选官用官时需要注意的了。
云州贪墨事件浩浩荡荡的席卷了三四个月,就在要收尾的时候,也就是折豪德运送到京都,签字画押,跟莫庆东齐齐要被斩首的那几日,他两突然跳出来指认英国公也参与了。
太子还记得此事上报时皇帝头疼的神情。
不过太子自己也吃惊,毕竟英国公看起来跟这事情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莫庆东和折豪德认罪的态度很好,他们说出来的话还是可信的。于是两人暂停监斩,关押起来,朝廷接着审英国公一案。
太子便又带着老二老四跟着忙前忙后,然后听莫庆东又说了个离奇的案情。
他说十三年前,云州内战,朝廷让英国公运动援军的军银和物品,结果到达云州的时候,根本就只有一半。
他之所以敢吞军银,就是因为当时太乱了,乱匪多,他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根本没有人怀疑,只有折豪德的爹发现这事情有异,只可惜,还没有搜集到证据,就被人杀害。
那折豪德是怎么发现的?他爹临死前说的,说还有证据,只是这证据被他藏起来了。
“我爹本是要说与我听的,结果还没说完,就断了气,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有找到证据到底藏在哪里。”
太子听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能感觉到,这是一场密谋多年的布局。
这事情牵扯重大,英国公无论怎么辩解自己没有也没有用,锒铛入狱,暂时关押天牢,等待进一步的证据审查。
因为莫庆东跟折豪德空口无凭,所以除去英国公以及十三年前参与运送粮草以及军银的人,家眷暂时没有被关押,只不许出京。
京都瞬间人心惶惶,由云州贪墨案引发的十三年前军银贪污案又让百官为之震动。
太子在东宫跟两个兄弟喝酒的时候就愤怒的骂过,骂这群贪官污吏,骂他们胆大妄为。
二皇子也觉得不是滋味,倒是四皇子道:“别的由父皇定夺,咱们只是旁观,倒是没什么,只端王兄,这次怕是难了。”
没错,端王去年刚由皇帝亲自指亲,将英国公家的姑娘指给了他,如今王府马上就要落成,最多过了今年的年,他和二皇子就要出宫开府成婚了。
而如今这么一来,英国公府的姑娘还能嫁给端王吗?
太子刚开始只在愤恨百官皆有小心思,然后听老四这般一说,才想到这一着。
然后笑了,“端王兄不是一直自诩仁义么?”
若是他请旨继续跟英国公府姑娘完婚,那正妃之位就没了,要是请旨废除婚约,想来就要落一个不好的名声。
太子就倒了一杯酒喝下,道:“我倒是替那位英国公府姑娘可惜,被赐给了这么个人,你们瞧着吧,端王兄虽然平日里顾及脸面,但关键时候,他是可以将脸面踩在脚底的人。”
果然没几天,余贵妃心口疼,招了大师进宫问,说是跟西边相冲。
西边有谁?
英国公府就在西边。
于是余贵妃就向皇帝请求退婚。
反正她跟英国公的姑娘相克。
皇帝同意了,他到底是爱重端王的,也不想儿子的正妃是罪臣之女。
此事闹的很大,但是再大跟折筠雾也没有什么关系。她的消息来源都来自于春隐等人。
当得知云州贪墨案最后的银子全是被云州府尹贪去后,她愤怒的捏拳头:“不要脸,我们多穷啊!”
当得知牵扯出英国公一案,她的嘴巴成了圆形,更加愤怒了,“我阿娘说,当年死了很多人哩。”
当春隐贼兮兮的说端王退婚后,她跟春隐和夏隐一起为英国公的姑娘叹息,“怕是以后难嫁了。”
然后又开始讨论贪官的女儿要不要同情的高深之语。
最后,瓜子磕完了,闲话也说完了,她端着针线簸箕回自己的屋。
她的三寸目光只盯着殿下一个人,外面的事情听完就算,她最近想给殿下酿点酒。
折筠雾是会酿酒的。乡下人,会的东西多。每年她阿娘都要酿酒,她跟着也学会了。
“殿下,九月了,就要转凉,现在酿了酒,也跟您当初一般埋上,等冬日里的时候挖出来,好不好?”
太子正在思考自己后面该做的事情,随意的点了点头,“想酿就去酿。”
太子最近有些得意又有些失落——得意的是端王如今走路都不再那般坦坦荡荡,也不整日将礼义廉耻挂在嘴边,着实让人耳朵清净。
失落的是英国公一案越查越深,越查越证明折豪德和莫庆东说的是对的,于是皇帝就勒令他不许再跟着查,只让心腹密查。
太子也知道可能牵扯太多,父皇想要在某个点断掉,这样一来,就可以不用牵出整个葫芦藤。
他性子是嫉恶如仇的,只要被他知晓,自然是不肯善罢甘休,所以父皇就让他及时松手,不将整桩事情交与他手上。
但其实太子心里是知道什么是重什么是轻。如果将事情交与他来做,他也会跟父皇是一样的做法,此时此刻,不会顺藤摸瓜,将整个葫芦藤织出来的网给扯的干干净净。
可父皇这般觉得,太子并不打算反驳。
他觉得自己在父皇面前留下来的“性子”还不错。
他想,那依照他的“性子”,接下来该做什么?
太子想了想,觉得自己明早就应该去南书房读书。
这才是他如今这个年纪该做的,他这半年做的够多了,要是再多下去,怕是父皇起疑心。
太子想通了,舒了一口气,虽然觉得被压制并不好受,但也并不气馁,反而更加刻苦的看起各个地方的府志与律法。
越是接触这些朝局之事,他就越知道自己光是跟着先生读书是没有用的。而父皇,他显然还没有教导他看朝政之事的心思。
太子还想到了一件事情。
等端王到了外头,他可以谋士,而自己在东宫所有的人都是父皇派来的。
父皇在一日,他就要困在这皇城里面多久,没有一个自己的心腹。
太子深吸一口气,刚刚想通的所有事情又好似化成了碎片围绕过来,让他喘息困难。
这种突然而来的窒息感就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太监宫女指着他说他不是父皇的儿子一般。
即便后来知道那是有心人故意所为,但是太子依旧厌恶这种感觉。
太子确实很讨厌美人。细究原因,倒不是那美人秽乱宫闱,而是皇帝留了他的画像,在他面前堂而皇之观看,而是皇后无意中道过一句若是能得那和尚一晚便好,而是太后那般的人,不管他当时怀疑自己不是父皇亲生时的内心恐惧,只叹息道:“这些人,还敢拿他做筏子,人都被逼死了还不放过他,简直可恶!”
太子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记事。大人们觉得他不记得,其实他都记得。
他不仅记得,还记得很深。他依旧记得那时候,他需要的是一声肯定。
他需要三人中,哪怕有一个人肯定地说一声:你是你父皇的儿子。
但没有人记得说这句话。
太子想起之前的事情就又憋闷了。抬头一看,小丫头正捧着本酿酒书在那看。
他拍拍身边的位置,躺进去了些,让她坐到2外面,“从哪里借来的书?”
折筠雾将书合拢,“从杨公公那边借来的。”
“上回殿下从竹林里面挖出来的酒喝完之后,奴婢就想着给殿下再酿一些。”
她一心一意的为他盘算。
“也不知道殿下喜欢喝什么口味的,以前加酒曲的时候,也有讲究,只奴婢到底没有自己一个人单独酿过,所以得先看看书。”
书真是个好东西。
折筠雾很感谢殿下教她识字读书,其实殿下就是不给她俸银,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她知道,殿下的束脩可贵了!
太子就被她逗的笑了起来,“孤的束脩?”
他还没有弟子,若是真收束脩……得要一千两吧?
折筠雾张大了嘴巴,一千两?卖了她也给不起的。
太子殿下就顺手抽过她手里的书看起来,一边翻看一边懒懒的道:“是一千两黄金。”
一千两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