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江雍指的司机过来接的她,他不在车上,一如往常地很难见上他一面。
不过这司机对她还是那么热心肠,听她叫了声“哥哥”就帮她搬了那娘姨硬要抬上车的几箱厚衣服和干货。
简直像过年时跑去哪里进了一趟年货。
玉伶在司机走之前向他问了青莺,派乐门的烟酒香水味道她回想起来就直直想吐,便问青莺最近是否还在帮那两位爷跑腿,能不能请他帮忙转告一声,有事要见她。
那司机回道:“她求了雍爷,明晚要一起跟着去东源大酒店陪酒,发迹了就恰不得空呀。”
玉伶听来皱眉。
照说青莺在派乐门里混了那么久都没主动要勾要搭的,现在突然要学着去陪酒,不知是不是头往那南墙上栽了。
还是真听进了那种“趁着还有个年轻的壳子,能捞多少是多少”的说法。
谁知道呢?
于是顺口问了句:“这是要陪谁?”
“珠港来了些大老板,央行几个人,报社几个人,东国人出钱包的酒店,那不得放开了喝,粘上一个可不就不得了了。”
原是报纸上的那群人。
玉伶没太在意,倒是司机临走前嘱咐的一句话让她精神一震。
“明晚雍爷会过来,甄小姐记得应着。”
江雍既支了人去陪酒应酬,就有他插手的份,但他自个儿怎么要到她这个小破地方来?
不过也是算省了功夫,她不用绕来绕去地去找他了。
……
翌日。
玉伶近来老是发困,早晨醒得迟,还是自家窗边的太阳光照到眼睛了才悠悠转醒。
买菜回来的路上已经碰不上到处叫卖的小报童了,玉伶就近去找了一家书报亭,买了份报纸插在菜篓里。
回家后有些提不起劲,感觉乏累,肚皮里揣的这个东西好像在时时刻刻提醒她已经怀孕了的事实。
玉伶慢慢地把炭炉提到餐桌旁,不想做什么针线活打发时间,也不想再躺回床上去,便往炉灰里塞了几个红薯,再一边烤火一边无聊地翻看报纸。
这几天的报纸都在讲那些珠港富商的事,今天的版面连人家再娶新妻的消息都写了洋洋洒洒的一整页。
上面说有个叫林卓贤的林老板,子承父业,原本娶的妻子也是门当户对,生了两儿一女,却不知为何突然一定要休了相伴十几年的发妻。
这事在珠港闹得沸沸扬扬,不久前才偃旗息鼓,最后给原妻分了不少家产,据说她还要求再娶的老婆不管生儿生女,都不能分到林家的业产才肯罢休。
林老板爽快答应,急急抛却了发妻,新人也是后脚进了门,去哪里都跟个宝贝似的带着,这会儿他来锦锡,新太太也跟着带过来了。
玉伶本来只把这个当个笑话看,有些报纸总是喜欢写这些拿来嚼舌根的东西,还说得有理有据,跟那躲在人家床底下的压床鬼一样。
翻过一页,还配了图,拍的是林老板同锦锡的一些商贾握手的照片。
站在一旁的新太太莞尔端庄,确实是漂亮的。
但玉伶却陡然合上了报纸。
眼睛直愣愣地看向炭火里的火芯,半晌回过神来再看了一眼照片。
已经泪流满面。
她抬手缓缓把这一页撕了下来,再轻飘飘地扔进了火里,易燃的纸片于乍亮的火光中很快化成一小堆焦黑的灰烬。
当玉伶脸上的泪被眼前的炉火烤干的时候,淡然起身,踱步回了自己的房间。
再次取出了甄诗纨曾交给她的铁盒。
她在枪与针管间徘徊犹豫片刻,拿出小小的针管,很快地抽了一管液体,熟练地盖好针盖,置于自己的枕头底下。
然后又去厨房里拿了一把削皮的小尖刀。
她似乎这才想起来炉灰里面闷烤的几个小红薯,悠悠哉哉地用火钳夹了出来。
再有条不紊地盖上炉子的进风口,原本旺盛到跃动的火苗一下只剩了被烧得火红的几块煤炭。
转身回房间翻出来一件毛领的披风,穿上后仔细打好系带的结,怀里揣着存折本子出了门。
……
心里有了那么一件一定要完成的事,时间便过得飞快。
晚饭后的街道吵闹了一会儿,在完全天黑之后也彻底静下来了。
一辆车在玉伶的小公寓门前停下,司机躬腰欠身,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下车后的江雍首先抬头去看叁楼靠左的小窗。
那里正亮着暖黄的灯。
摆手交代司机后半夜再过来,然后走去楼间漆黑的过道,上过几层楼,敲开一扇门。
本来只拉开一条门缝里的玉伶见是他过来,腼腆拘束地朝他笑了笑,将门大开,脆生生甜丝丝地唤他一声:
“……雍爷。”
这个季节每天早上都会冷到挂上一层霜,晚上若要起风也是能把人冻到想要揣手打颤。
被玉伶迎进门的江雍很快感受到了拂面的暖意。
……还闻到几丝会让人微醺的酒香,混与若有若无的女子香气里。
走在他前面的玉伶梳着一股会随着她的步伐微微荡起的麻花辫子,身上穿的是一件没有花纹花色的长长棉裙,包裹严实。
这室内的陈设是和她一样的简简单单,也和他上回来这里的时候无甚区别。
江雍的视线落至餐桌边的炭炉,见上面温了一壶酒。
“还在喝酒吗?”他记起昨天陈一乘让人送过来的那张验检单子,微微皱眉,出声叫住玉伶,“……不好。”
她转过头来,有些懊然,有些迷茫,轻巧地避了过去:
“外面冷不冷?雍爷想喝一点么?我也泡了茶,喝点热的罢?”
玉伶边说着边为他拉开了餐桌前的椅子,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段礼貌性的距离,然后绕去了他的对面。
江雍并没有回应这些虚浮的客套,直入主题:
“夜蝶回来了。”
玉伶正弯腰去小心翼翼地提着那烫热的酒壶,听见他的话,顿了顿,答了声:
“……真好。”
她的辫子从身后斜到了身前,在她躬身时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一旦不在乎不关心了,也就没什么所谓了。
玉伶随意聊着天:“这种事情……雍爷叫人过来和我说一声就行了,劳烦您亲自跑一趟,玉伶真真受不得,也拿不出什么来招待您。”
她稳当地把酒壶放在桌面的隔热布上,见他仍未坐下,继续道:“雍爷那么忙,是要走了么?还是在这小坐一会儿?”
“她约在这里见面。”
玉伶听罢即刻撇头,喉咙哽了一下,又道:“哦……什么时候?”
“后半夜不成,大抵就是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