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日夜兼程,几天后进入临城。
她是这座靠边境的临城的主人。
城内一切井然有序,工农商兵各司其职,临城的官员上任后归顺于她,平日她的幕僚们便身处临城官府。见她归来,众人皆热情迎接,之前刘师去京他们便知晓,离主公回来的日子不远了。
“主公,一切可还顺利。”王蒙见她坐在高位后出声询问。
“尚可。城中将士如何?”
“秦健将军此时正在演武场练兵,主公您现在巡视否?”
“不了,诸位先将各自分管的事宜汇报。”
“是。”众人领命。
午膳毕,许临清帐外秦将军求见,女子应允,帐外那魁梧的男子便掀起门帘进来。
“主公,您回来了!”他的语气中难掩激动,一双大手相互揉搓。
“嗯,秦将军辛苦了。听闻午膳时还在操练,怎么,军中有疾?”
“不,不是,主公。人没什么问题,只是兵器磨损的厉害。”
“王蒙说是我平时操练的太频繁、真实了,可主公,打仗怎会有假把式?”一米九的汉子竟有些委屈。他知道每次都是军部问主公要的钱最多,但养兵就是很花钱。搞得他现在堂堂男子汉竟也像后院持家的女子一般精打细算。
“无事,你没错。我新买了几批武器,其中有四千矛戟不日要到,你看着分下去。不过,这矛戟非同一般,身长七尺。”
“七尺!竟真有七尺的戟?是,属下知晓了。”
“近些天做对战训练的时候,要有针对性。”
“是!属下听命。”
“主公,听您这话,咱们快要出发了吗?”
“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仗打的不少,我最想打的一场仗,就快来了。”
“是。”
“哦对了主公,王蒙有没有告诉您,陈谋来了。”
许临清是在城楼上找到陈谋的,他高大的背影微曲,右腿有疾半弯着。听到脚步声后,他淡定回身,相貌普通,神情波澜不惊。
他一派泰然的表情在看到许临清向他踹来的足时现出了半分龟裂,随即无奈的苦笑却没躲开,硬生生的受了她一踹。
“整整大几月!你音信全无,若不是瞧见你站在我面前,我今日便去给你上香!”
“臣不敢想,主公竟巴不得臣死。”他似真似假的控诉。
“你去哪了。”
“没去哪,回家乡了一趟。”
“这几年我为主公大业呕心沥血,每年回家一趟不为过吧?”
“那为何不回书信。”
“主公,陈谋也只是个普通男子,回乡后自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放假的时候还要求臣下为您烦忧,主公太过霸道。”
许临清自知她说不过陈谋,干脆闭嘴。只用那双杏眼死死瞪着男子,指望用眼神让男子受内伤,陈谋没忍住笑出声,道:“主公这是想用楚楚可怜唤起臣的良知吗?”
“实在抱歉,陈谋没有良知。”
“我管你有没有良心,从即日起不许再离开我半步,若不从,我便将你捆起来。”
“这么刺激吗主公,原来主公好这口。陈谋一定会不从的。”
像是习惯他口出狂言,许临清只是熟练的叹息摇头便离开去了演武场。她不知道,她身后的男子收起戏谑的表情,目光中带着浅淡的压抑望着她离去。
其实看着她的背影,也能接受,至少...
将士们队列整齐,听将军说主公回来了,下午的操演他们都认真非常,许临清在其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他们都是曾在秦军中的将士,是她朝夕相处的伙伴,是母亲身后战无不胜的强兵。
那年母亲身死,她自知事变,京城恐秦军已久,他们这些人的下场要不就是流放,要不就是打散收编后被压制。她使计将他们或伪装死于战场,或收俘于敌军后伺机逃离,不论如何,她一定要保下他们。
秦军只做战场的雄鹰,绝不做皇权的走狗。
晚间王蒙一群人设宴迎接她,酒过叁巡,她迷迷糊糊的望着亮着火把的蜿蜒城墙,只有在临城、在他们身旁她才能真的放松下来。
“主公此去许久,沿途可有什么收获?”王蒙叁十余岁,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落地秀才”,他十一岁便成了秀才,往后便是不第半生。若说他怎的被许临清掳来,也许是他差点失手杀害试选官员的那天,他脑子真是糊涂!叁年又叁年,他虚度多少个叁年。可那又怎样呢?民与官如何斗,他是人们饭后的谈资,是因为不知为何得罪官员而浮沉半生的蝼蚁。
被许临清救后,他只觉得为什么自己不干脆死了,他如何去面对乡里人的闲言闲语、绵里藏针的“王秀才”?更深一层的是他对自己学识的不自信,他从前觉得自己天上地下,才高七斗。可如今频频落第,家中老父老母年年盼年年失望,他年过半生却毫无所获。
于是他问许临清:“我写的文章当真很差吗?”
那时候她才多大啊?二十岁冒尖吧,一张稚嫩素白的脸绷着劲,手拽着他不放,生怕他下一秒就去投湖。
“还成,酸了点。”听到这话他不怒反笑,这小姑娘说话真直,但却也真。
“过个小小会试不成问题。”她补了句,嘴角还是绷着。
他考了多少次试了?从“才童”十一岁成秀才后,他一直没有再过这道坎。
“再者又不是你的原因,主考官故意使绊。”
“况且...”女孩的声音有些试探,她清清嗓子,佯作随意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那有个更好的差事,钱多事少命还长。干不干?”
随后他便被哄骗到临城,为她守在这苦寒之地几年之余。幸好这厮还算有良知,知道把他老父老母风光的接到临城,分配尚好的府邸院落。哪怕是早些年艰苦,她从外面“化缘”来的钱财、好物从没亏他的,况且就算及第当官也不一定过的有他自由、有权。
总的说来,他还是挺感谢这小姑娘的。不过,正如她说的,是他有本事才值得这些。
哎,多亏了她,不然他还不知道要蹉跎多少岁月才能跨过那道坎。
但怎么说自己也比她年长几岁,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感谢的话,只好多做些事罢。
被唤作主公的女子歪倒在交椅上,身后繁重的花纹硌的她背痛,坐在她左侧的陈谋塞了个软垫过来,看到陈谋那嬉皮笑脸的老狐狸脸后她的头似乎也疼了。
不过是贪杯多饮了几杯,她就感觉晕乎乎的。
“还成,我去了离这千余里的地方,赚了不少。结识了些同伴,又拜访了些故人。”这些年她每次出去的沿途感想基本都是这,王蒙、秦健等人都听腻了。
秦健起哄道:“俺们不想听这些,有没有看上哪家男子?或者多家男子?喜欢的带来给我们看看呗,临城人俺这些年都看腻了,卖肉的大娘十年如一日的沉着脸坎猪背脊。”
“你当是什么?花瓶啊,还得给你看看。”王蒙接茬儿。
“嗨,要我说,咱主公就得有个绝美的‘花瓶’配着,顶顶漂亮的那种才能跟主公站在一起。”
其貌不扬的陈谋:......
他打断道:“男子好看有什么用,绣花枕头不堪一击。”
秦健见是他评论,笑的酒差点喷出来,哈哈大笑后拍着大腿道:“陈谋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堂堂男子汉怎能因为容貌应激呢?”
陈谋腹诽道:你个大老粗还知道什么是应激。
还没等他回嘴,秦健就拎着酒壶走过来搂着他的肩耳语道:“我知道你受不了主公身旁有别的新欢,那还能怎么办,堂堂男子汉忍着点呗。”
陈谋听他一口一个堂堂男子汉听的额角的青筋直跳,抬眸望去正巧看见齐尔,他眯了眯眼,心中嘀咕:要多漂亮才算漂亮?这小子这样?
一桌不过十五个人,但热闹的像是一个营在吃饭。热烘烘的暖气烤着,绯红腾上许临清的双颊,周围不停有人在说些什么。
“主公,你下次不要寄这么多钱回来,临城的我们过的都富裕,反倒是你在外奔波没点银子傍身怎么应对?”
“况且你寄那么多,全被秦健这小子拿去给兵烧...唔,唔,秦健把你的臭手给我撒开,我要杀了你!放开!!”
“不放!你杀了我也不放,谁叫你在主公面前告我黑状的!”
“诶!陈谋你干什么也踢我?!”
“误伤。”
好像还有谁在说话,是齐尔吗,许临清费力的睁开双眼,看见齐尔离她很近的弯腰笑着注视着她。
“小姐,醉了吗?”
她确实醉了,但更多的是累了。
但她强撑着精神,艰难的抬起手摸上齐尔的鬓角,缓缓轻轻道:“辛苦了,小尔,做得很好。”
她说的是一路颠沛流离、被人追杀,说的是千天万日的陪伴与奉献。说的是她贫苦时义无反顾为她出生入死的小孩。齐尔本来只想将她送回房间安睡,却不想突然得到她的抚慰。她记得,她一直记得。
记得他的喜好,记得他的情绪低落,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干嘛要记得呢,他只是棋盘中最边缘的棋子,是被抛弃的男儿,是无家可归差点死在废庙里的小人物。怎么值得她垂身怜悯,怎么值得她用心赤诚的对待...
在乌幡家家户户都供奉着昕仙神女,他从来不信。怎会有只保佑女子不保佑男子的神仙呢?怎会有如此狭隘,为压迫男子颁布神谕的神女呢?可现在,齐尔蹲下身子,单膝跪在她的身旁,他眼眶湿润鼻尖泛红,他想他真的找到了他心甘情愿供奉一辈子的神女,胸腔中鼓动的心跳就是他信仰的证明。
齐尔遏抑想触碰她的念头,怎么办,哥,我好像没有听你的话,越陷越深了。
半躺着的许临清脑袋嗡鸣,但她仍然牵起他的手,道:“喝多了么?摔到地上了,快起来。凉。”
她哪知道自己心中的犹豫与挣扎呢?她只关心他。那一瞬间,齐尔几乎满足了,但他也惴惴不安的懵懂想到:也许爱欲是一道深渊,不可测,无以解。
酒桌上又走了一巡,说来也奇怪,在外无论风餐露宿还是锦衣玉食时,她都没睡的这么快,这么沉过。方才秦健像杀猪的声音还在那喊“七个七,给老子开!”不过一瞬间后,她就陷入黑甜的梦乡了。
“七个七你个头,秦健你酒喝多了吧!哪来七,你脑门上点的啊?”
众人捧腹大笑,王蒙一边吐槽一边在暗地里瞧着主公。
他们都知道,每次主公回来若是有他们在身旁,哪怕吵得把屋顶掀开,她也睡的安稳。她一个单薄的女子,却奔波千里、万里。劳心劳累养着一座城池、一支军队,一群被排挤、压迫的郁郁不得志的人。
她是如此信任他们,如此信任临城。他们又怎能辜负这份情谊与支持,有她,临城的这苦寒之地也会开出如此漂亮的玉雪花。
方才陈谋递来的软垫太滑,女子睡的正熟,迷糊之间感觉自己在下坠。哧溜一下,她柔软的腰肢便顺这该死的软垫往下滑,几乎是瞬间,桌上的一群人都看到反应过来就要来扶她,可是人群中总有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卑鄙小人。
陈谋伸手捞起她,搂住她的腰肢便将她整个抱起,一旁的齐尔气的牙龈差点被咬碎,陈谋却自定神闲的环抱着女子一步一步的走出去。
王蒙啐了声,道:“臭跛子。”
“诶,王蒙,不要人身攻击啊。”秦健老好人似的说。
“闭嘴,大老粗。”
得了,王蒙这个毒舌是无差别攻击除了许临清以外的所有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