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朔低头,手里捧着个绣花绷子,漫无目的,一根一根的拆线。手上有点抖。
徐姬道:“后来……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失宠了,被赶出宫,只有阿朔和我相依为命。至于王姬,她生了女儿,产后体弱,又始终被冷落,很快便去世了……公子赤华,你幼年时,偶尔被人带出宫游玩,我也见过几次。但你没见过我和阿朔,想必也无人跟你提及,对不对?”
赤华完全不记得,只能茫然摇头。
徐姬有些惊讶:“后来偃国被围,国都沦陷,整个宫城里少有幸免——你难道也毫无印象?”
赤华惭愧摇摇头,指指自己眉梢。
徐姬笑笑:“是了,你那时还小,不记得倒好。不像我,记得许多事,徒增烦恼,直到现在都难以摆脱。”
她闭目凝思了好一阵。
终于,徐姬继续说道:“偃都沦陷之时,我人在宫外,侥幸躲过一劫。但他们……诸侯们也都听说过我,听说过那个让偃侯冷落王姬的陪嫁狐媚子……我还是被捉了去,当成一样珍贵的战利品,被他们论功行赏,互相争夺,个个现出丑恶的嘴脸。
“最后是徐侯得到了我——他的臣子们都竭力反对,说我是不祥之女,说偃侯因我而怠慢王姬,招致杀身之祸——徐侯不听,赶走了一位公子、两个大夫,还是坚持纳了我。
“我没反抗,因为我还有儿子。那时我早就不讨厌阿朔了。他就是我全部的性命。我让徐侯保证,带他回徐都,视他如亲子,让他在徐国诸公子中占一席之地,保他一生荣华。徐侯当时对我正狂热,一样样都答应了。
“阿朔当时已长大懂事。我怕他倔强,引出祸事,逼他认徐侯做父,不让他提及过往的日子。他若不小心提一句偃国,我就狠狠打他……阿朔是好孩子,也知道我的难处,这几年,虽然处境尴尬,但一直很争气。徐侯虽不曾重用他,但也一直对他信任有加,并无龃龉。
“我知道这样是委屈了他,但我做母亲的无能,也只能争取到这些了……”
她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角终于现出一道淡淡的笑纹。
徐朔轻微摇头,有些别扭地闷闷说:“我都忘了。”
小女孩依偎在徐姬胸前。母亲那些话她完全不懂,只咿咿呀呀的玩她胸前衣襟。
徐姬喂她冰酪,爱抚她的额发,微笑道:“我为徐侯生了灵兰,谢天谢地,生得不像她父亲。但我毕竟年纪已大,这次生产伤了元气。徐侯渐渐的对我失了兴趣,后来……”
她住口不说,从赤华眼中看出了不信。
赤华当然不信。以徐姬的姿色,怕是能傲视徐侯整个后宫。
徐侯那个老色鬼,“太子妇”都不放过,怎么会……
徐姬终于脸微红,轻声说:“你还不懂。女人不管模样如何,生了三个孩子,总归……总归不太一样了。
“我再不愿被男人们当货物一样转手来去,本想就在这柘林里静静了此一生。但公子赤华,你冰雪聪明,居然猜出我在这里,居然寻到了我。你以偃侯之璧相赠,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但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王姬陪嫁,连自己的男人都没得选,又有何能耐挥师复国?看在过去的份上,我只能保你一人平安。不管你在徐国是逃犯也好,是罪人也好,只要进了公子朔的地盘,徐人便不敢伤你——阿朔?”
徐姬抬头,拉过徐朔的手,目光炯炯,看着他,催促他说出什么承诺。
徐朔脸黑黑的,目光散乱,不知在看哪。
光鲜富丽的“公子朔”做久了,他几乎忘了自己的出身和过去。今日突然被母亲揭了伤疤,未免心神剧痛,黯然神伤,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呆一阵。
徐姬催促:“阿朔?你答应母亲,好不好?”
徐朔飞快看一眼赤华,闷闷地说:“我已经有一个妹妹了。”
不需要第二个。
徐姬朝赤华使眼色,手上悄悄做了个拜礼的动作。
她知道儿子的性格,吃软不吃硬,要让他认这个妹妹,赤华非得态度良好地说几句软话才行。
赤华当然知道徐姬的意思。可她也有点莫名其妙的固执。凭什么这个整日对她没好脸色、一次次张罗着把她捉拿归案的家伙就是她异母兄长,她就得做小伏低的求他庇护?
两人目光忽然交汇,又马上移开,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半斤八两的不服。
最后赤华微微叹气。
徐姬虽美貌传奇,但在这个院子里,最终做决定的,还是徐朔。
她站起来,朝徐朔和徐姬各施一礼。
“那么今日打扰了。既然二位都用不着偃侯之璧,还请还给我吧。”
“你去哪?”徐朔立刻问。
赤华笑笑,没说话,翩然转身。
徐朔送她出门。短短几步路,他几次提气,像是在酝酿什么话。
终于,在迈过门槛的时候,他生硬地说:“公子赤华。你……你别以为凭着这个身份,就可以在我府上随意来去。我母亲心软,没什么主见,这几年身体不好,不愿意跟别人起矛盾。但你也要知道,我——我们现在的一切,都是出自徐侯的高抬贵手。我不会让某些人的异想天开,毁了我母亲的晚年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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