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枕在青年的肩头,注视着地上一团虫尸污血,须臾之前这蛊虫还蠕动在他脖颈里。
他忽然想了起来,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谁。
“夺得青山派刀法秘籍者,就是下一任堂主。”
他缓缓抬起手,一把推开了那青年。
尹怀殊猛然睁开眼,胸膛撕裂般的疼痛瞬间袭来,他下意识要忍,结果反倒激起一连串的咳嗽。有人立即扶他坐起,杯盏凑到了唇边,他一边咳得头昏脑胀,一边打开对方的手,温水在杯中不安漾荡,好在对方武功不错,没让水洒出来。
待尹怀殊呼吸稍平复了些,对方将茶杯塞到了他手里,人退了开去。他勉强吞了几口温水,终于觉得好受多了,抬眼去看,沈知言安静地站在床边望着他。
尹怀殊移开眼,粗略打量了这屋中摆设,不用问便猜到是谁的房间了。他本以为自己起码得被押进柴房关起来,没想到沈慎思居然会准许沈知言这样胡闹,再思及方才乱糟糟的梦,不由得觉着好笑。
青遥,青遥,说起来这名字还是沈知言取的。
般若教中争夺堂主之位的候选者加起来足有十多个,也不知是哪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带了火雷,混进了各大门派为青山派沈掌门祝寿的队伍,偷袭不成后直接引燃。他原本是想浑水摸鱼,不料被突如其来的爆炸殃及,跌下了山崖。
亲手种在颈间的蛊虫疯狂躁动,他武功确不如人,才会出此下策想要强行提升内力,谁知偏偏会被这样反噬,在崖底睁开眼时,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
不远处的溪水旁也躺着几个人,他看了看,把唯一还有呼吸的拖进山洞里,擦净脸后发觉这人模样倒是俊秀。
这点微不足道的恩情沈二公子依然感激,见他失忆,便承诺帮他找到门派,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青山派住了下来。直到般若教再度来人,一刀割开了脖颈,蛊虫死去,尘封的记忆卷土而来。
那些朝夕相对的日子尹怀殊早忘得差不多了,记得清楚的只有自己取走秘籍那晚,夜色太浓,他不确定混乱中匕首是否真的刺中过沈知言,火光迎风曳动,忽明忽灭,沈知言满脸的震惊哀痛反而深深烙在了眼底。
房中的沉默持续的不算久,沈知言开口道:“你原名是叫尹怀殊?”他轻声笑了笑,“我还是喜欢叫你青遥。”
“青遥死了。”尹怀殊也不抬眼,“二公子,壳子虽然一个样,但我可不是你那个心上人。”
他长发散乱在肩头,颈侧那道淡青色的疤痕若隐若现,沈知言看了一会儿,才道:“我大哥讲的气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尹怀殊不禁笑了出声,倚在床头瞧向他:“这话是说给你听的,跟我有没有放心上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大哥又没说错,我和青遥的确不是一个人。”
“……怎么会不是?”
“我有他的身体,有他那段记忆,可我就一定是他吗?”尹怀殊笑里藏了一丝嘲讽,针一般地刺人,“二公子,你的青遥舍得这么对待你?”
他满意地看到沈知言脸色白了一分,继续道:“但换做是我尹怀殊,即便要杀了你,眼也不会多眨一下的。”
沈知言沉默以对。
尹怀殊等了片刻,按捺下不耐烦,又道:“怎么样,不如趁早放我走吧?”
“……走?”沈知言有些迷惑,“走去哪里?”
“当然是回般若教。”
沈知言不答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你还不肯放过我?”
他抬手想替尹怀殊将纠结的发理顺,对方却厌烦地撇开了头,手微微一顿,便放下了:“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再谈这些吧。”
沈知言语气仍是温和的,态度却固执得出奇。尹怀殊拧着眉头盯了一会儿,突地又笑了,胸口的剑伤已经上过药又包扎好了,他抬手一把扯散,才愈合的伤顿时裂开,鲜血汩汩涌出,染了一大片殷红。
沈知言一惊,急忙上前,伸出的手被尹怀殊反攥住,一使力两人都倒在了床上。他长腿伸开,勾住了上方沈知言窄瘦的腰身,双手环住沈知言的脖颈,放低了声音笑道:“那我们换个方式商量吧?”
沈知言惊诧之际就要挣开,尹怀殊非但不让,还轻轻磨蹭着,凑上去吻着他的喉结:“二公子,魔教的人会的花样可多了,不试试吗?”
尹怀殊觉得抱着的人僵硬得像一块生铁,他轻轻吮咬着沈知言的脖颈,余光往下一扫,嗤地笑了:“你也不是没感觉啊,还是说……想这个身子了?”
边说边将手探进他衣袍里,摩挲着就要往下游走去。在即将越界的瞬间,沈知言终于擒住了他的手腕,从衣袍里抽出来,用力按在了凌乱的头发上,尹怀殊喘了口气,索性躺平了任他宰割。
却见沈知言默默地将脸埋在他颈间,半晌才低声道:“青遥,别这样,求你了,别这样……”
话音艰涩,几乎有些悲哀了。
尹怀殊望着帐顶,忽然想了起来,沈二公子为人温和克制,哪怕离经叛道地喜欢上了个男人,所做过最逾矩的事,也仅仅是亲过青遥的鬓角。
也亏得是这个性子,否则他这一身毒血,早就能要了沈知言的性命。
尹怀殊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上了他的脸,侧过头让他看向自己,四目相对:“看我,看清楚,我究竟是谁?”
沈知言看着他道:“我爱你。”
尹怀殊一愣,猛地推开了他,也不知是没控制好力道,还是对方心神动荡,沈知言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扶着床栏才站稳。
这一出折腾下来,伤口渐渐止住了血,鲜血大半都蹭在了沈知言的身上,水绿衣袍上一块块斑驳。尹怀殊将绷带胡乱缠了回去,听不出语气地道:“你可真没意思。爱我啊?那这身血就别换了,穿着吧。”
沈知言没应声,又过了片刻,见尹怀殊躺回床上又翻身睡了,便悄无声息地推门离去了。
夜色不知何时也悄无声息地降了下来,庄中陆陆续续点上了灯。
送薛乐出了院门后,借着廊下的灯笼,戚朝夕伸手在江离眼前晃了晃,道:“哎,还生着气呢?不然我让你拍回来?”
江离看了他一眼,复又移开:“没生气。”
戚朝夕摇头笑了笑,忽听他问道:“为何说尹怀殊是失败品?”
“人蛊得能任凭主人操控才算炼成,你看他神智清明,不是失败品是什么?”戚朝夕奇道,“怎么对他感兴趣了?”
“……般若教这场比试很奇怪。”
戚朝夕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却不接话。凉风习习,他们两个并肩站在树影下,月光漏下点点溶银,倒是难得的清闲。他问道:“离开聚义庄后,你打算往哪里去?”
江离一时没有答话。
“这也说不得?”
“还没决定。”江离道,“你呢?”
“我啊,我等的时机还没到。”戚朝夕摸出酒壶,往旁边递了递,江离轻轻摇了摇头,他便自己喝了一口,“那明日就此别过吧。”
江离不做声,只点点头。
不明缘由地,心里似乎郁着一口气,隐隐约约地令人不大畅快。戚朝夕总觉得想说些什么,或者说,想听对方说些什么,可耳边响起的只有阵阵风声虫鸣,他等了一会儿,装作不经意地往身旁瞥去一眼,却发觉江离也正侧头看来。
霎时清寂,月色如银。
然而寂静并没持续多久,院外骤然响起几声惨叫,他们猛地回神。出了院门没几步,江离便感觉到踩碎了什么,脚下发出枯叶似的一声轻响,他低下头,依稀辩认出像是什么虫子的躯壳。
戚朝夕忽然拉了他一把,转眼间他原先站立的地方爬满了硬壳的小虫,像是从泥土里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沸水一般四涌。
惨叫声仍未断绝,江离放眼望去,也不知多少人慌张地跑了出来,还有几个江湖人围成一圈,当中正是惨叫的人,撕扯着衣裳痛苦地打着滚,裸露的皮肤上血丝遍布如同蛛网,那虫子钻到皮下,化作了骇人黑点,周围人虽焦灼,却也不敢轻易下手去碰。
吵嚷声之上,簌簌叶落般的声音大了起来,自四面八方响起。
戚朝夕“啧”了一声,冷笑道:“易卜之也就只有这种下作伎俩了。”他拉着江离的手又紧了紧,“当心点,别让毒虫挨了身。”
江离顾不上回答,虫子越涌越多,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石地,遥遥望去,仿佛庄中涨起了青灰色的潮头。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这夜月光极亮,像是流淌着的银白色潮水,满地的毒虫也如同潮水翻涌。它们青灰色的甲壳摩擦碰撞,发出枯叶破碎似的声响,听在耳中又更是像一群厉鬼在嘶嘶喘息,渴望着庄中所有活物的血肉滋味。
沈知言疾步赶往青山派的院落,凌厉剑气在身前扫开一片空地,可越往前走毒虫聚的越密,清不干净便踩出了一路黏腻的虫尸。此时此刻青遥或许还在毫无觉察地熟睡,可即便醒了,身负重伤又怎么应付得了这局面?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不久前,山河盟三家在正厅与魏敏道过了别,沈知言等在门外,沈慎思将他拉到偏僻处后,沉声这样问他。
“我想带他回去。”
“带回门派?”沈慎思不同意地皱起了眉,“他偷窃秘籍,在青山派只有死路一条,你能当作无事发生,那也得先问问旁人愿不愿意!”
“……”
“再者说,他会愿意跟你回去?难不成拿绳子给他捆回去,然后关一辈子?”
“大哥,我……”
“你怎么就不肯承认青遥死了呢?”沈慎思恨铁不成钢,“对着张皮一厢情愿,可现在人家眼里你什么东西都算不上,荒唐不荒唐!”
沈知言脸上血色尽失,将唇紧抿成一线,没有回答。
等了半晌,沈慎思有些不忍心了,扭过头不再看他,忽然道:“沈端行那小子,比试前你是从花街柳巷里把他逮回来的吧。”
沈知言微微一愣,不知怎么问起这个,答不出口,不过显然大哥也不是疑问的语气。
“不成器的玩意,你不知道教训,还帮他遮掩着瞒我。”沈慎思骂完,才缓了语气,“你在房里的时候,端行跟我说:早知道这场比试就把二哥支开了,他宁愿擂台上的那刀当头落下来,也不想你遇见那个人。”
“……”
“知言,你是青山派掌门的儿子,江湖中出类拔萃的俊杰,父亲师叔们谁不疼你,弟子们谁不敬你。更别说端行,我和父亲的话他有时听不进去,可你说的他都会听。”沈慎思道,“魔教区区一个尹怀殊,何德何能,凭什么让你这么作践自己?”
沈知言指尖颤动,惨叫声却抢先一步响起,不知何时他们脚边爬出许多虫子,沈慎思迅速判断了情况,不及交待便朝声源处奔去。沈知言几乎没有一瞬犹豫,便朝着反方向去。
说什么作践不作践的,其实他没想过那么多,他仅仅是想看着、好好守着青遥。
转过拐角,离院落就不远了。一群护院打扮的男人迎面逃来,试图拿棍棒驱散毒虫已够狼狈了,后面两个还拖着个哭喊不断的妇人。一见沈知言,妇人猛地来了力气,挣开桎梏,扑跌过来。
沈知言不由得脚步一顿,就被妇人拽住了袍袖,只听她叫着:“大侠,你救救我女儿,我求求你……”
护院领头的认得他,忙要扯开妇人:“沈二公子,快逃吧!不是咱们心狠,她这女儿是个傻子,又滚在那边虫堆里,神仙都救不了啊!”
庄里呼喝喊声四起,乱成了一锅粥,沈知言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虫潮里栽倒了个小姑娘,手足乱舞乱蹬,周遭毒虫急不可待爬上了她的身体,漫上的青灰色要将她吞没。
妇人干瘦的手攥得更紧,声泪俱下:“求求你,我男人走的早,就只剩这一个姑娘了,这是我的命啊!求你救救她……”
沈知言心急如焚地朝院落方向望了一眼,将妇人一把拉起,点头道:“我去救她,你们先走,放心吧。”
他纵身跃进虫潮中,本想速战速决,然而直到此刻才明白护院为何要强调这是个傻子了。小姑娘痴痴傻傻认不出人,又受了巨大惊吓,根本不懂配合,沈知言伸手捞住了她,下一刻反被胡乱甩脱了。
“别怕,别怕……”他边柔声安抚,边半跪下身,也不管毒虫会不会趁机爬上,半拖半抱地把小姑娘揽了起来,她却愈发失控地挣动,甚至沈知言都几乎要按不住。
她哭喊得愈发惊恐,沈知言迟缓地意识到了什么,循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去,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身后是如浪潮般起伏的毒虫,可仿佛有谁一剑分海,劈开了一条道路似的,尹怀殊自远处缓步走来,赤足散发,似乎是刚下床。
这些毒虫生有灵性,能敏锐地分辨出更凶险致命的剧毒,不待尹怀殊走近,便纷纷朝两旁退去。
沈知言蓦然发觉并没有毒虫爬到自己身上,甚至钻进小姑娘衣裙里的毒虫也在疯狂逃离。他低头看了看衣衫上浸染斑驳的血迹,这是尹怀殊搂住他时蹭在他身上的,即便干涸,却依然连毒虫都不敢傍近。
“……青遥。”
尹怀殊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跃上了聚义庄的高墙,夜风掀动起了长发。
沈知言无法抛下怀里的小姑娘追上去,手却不由自主地收紧,小姑娘被捏疼了但又挣扎不开,张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腕上。鲜血滴落,他好像不知道痛,只是怔怔地望着墙上的身影。
尹怀殊若有所感地偏头望来,眉心紧蹙,末了什么也没说,嘲弄般地扯了唇角,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