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沈知言彻底没了法子,更直白的话根本滚不到舌尖,开不了口,一抬眼撞上对方满眼笑意,跟着无奈笑了,“青遥,别捉弄我了。”
他一向内敛守礼,这般剖白心意已属难得,青遥心满意足,便放过他了,只是嘴上不饶人:“你看你,哪里还像外人眼里的沈二公子,傻兮兮的。”
沈知言只是笑,然而见青遥转过身,往外走去,窗外的残阳已尽,天色跟着暗了,对方的身影即将没入夜色之中。
他的心骤然收紧,一股难以名状的慌张涌上,他急忙追去,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
“不要走!”
对方的手冰凉,像是被风吹久了,微微一动,终是没有抽走。
沈知言心乱如麻,没由来的悲伤几乎灭顶,他掀起眼帘,青遥表情复杂地盯着他。
沈知言朝他笑了笑,又实在压抑不住满腔酸涩,一把将他紧紧抱住了,思绪混乱,却脱口而出:“我爱你。”
“……”青遥一动不动,任由他抱,开口时声音虚幻,“记得我们初见,还有在青山派的日子吗?”
随着话音,一幕幕画面不由自主地浮现于脑海,清晰如昨:
初遇时他于昏暗山洞中睁开眼,那人靠坐在洞口,半身浸了橘黄余晖;山路上石阶漫长,他负伤走得艰难,又不肯让人背着,那人只好扶着他慢慢地走,问起名字身份全不记得,让他随便称呼,他抬头望见青山层叠,云雾遥遥,说我便叫你青遥,那人忽地一笑,说这像个姑娘名字,而他对着那带笑的侧脸,心头悸动;还有在青山派相处的日夜点滴,以及他最逾矩时,见那人满臂伤痕,心疼难忍,落在了鬓边的吻。
青遥冰冷的手按在他的额心,声音幽如鬼魅:“忘了吧。”
一瞬间他听到有笛声猛然拔高,他脑海翻腾,如同一阵飓风袭来,掀起巨浪将记忆冲击得零落破碎,一地狼藉,那些片段画面疯狂闪过,浮现又沉没,鲜明的依次黯淡,清晰的逐个扭曲。
——他在昏暗的山洞中睁开眼,夕阳映照,洞口空空如也。
“不要!”沈知言攥住对方的手腕,想要移开按在额心的手,然而对方袖口透着一股甜腻香气,将他的气力抽离,他没能拉开那只手分毫,反让自己虚软地半跪于地。
——他独自走在漫长山路石阶上,因负伤而艰难缓慢,不得不停下歇息,抬头望去,青山层叠,云雾遥遥。
“青遥,你不能……”沈知言神识恍惚,死死抓着那只手,悲哀至极,话不成句。
那只手的凉意几乎透入他的脑中,伴随着凄厉笛音响起的,还有一声叹息:“忍一忍吧,忘了,就不会再痛苦了。”
他还欲挣扎,脑海不受控制地掠过他在门派中的日夜点滴,读书练剑,一如之前平淡度过的二十余年。
他想要抓住什么,然而一切皆在淡去……
正在这时,骤然一声闷响,沈知言额上一轻,按于其上的手消失了,他身形一歪,险些栽倒,好在及时伸手撑地。脑内仍然翻涌不止,他不得不捂着头,抬眼看去,竟是江离站在身前,反手挥剑,劈得一个吹笛的少年惊慌闪避。
那吹笛少年口中急道:“护法,您没事吧?”
沈知言随之看去,只见尹怀殊跌跪在地,捂着胸口一阵低咳,脸色发白,似乎被一脚正踹中要害。
沈知言只觉头脑昏涨欲裂,神智尚未清明,瞧了好一会儿,方不确定道:“……青遥?”
“啧,就差一点。”尹怀殊脸色更差,转而盯着缓步走来的戚朝夕,喝道,“白露!”
吹笛少年应了一声,在躲闪间隙横笛凑到唇边,一声尖锐急促的笛声顿时破空。
笛声落,引得一片破风声起,连江离也刹住脚步,仰头望去,密密麻麻的箭矢蔽空射来,仿佛黑云倾堕。
作者有话要说:
诗是范成大的《车遥遥篇》,首一句感觉不太契合氛围就截掉没用。
还有个没什么用的设定(?
武力值上尹怀殊真的很渣,大概沈二公子可以打他十个的水平。
基友听完表示:十个尹怀殊站在那里,沈知言动都不敢动
我:……你说得对
第72章 [第七十一章]
箭雨之下,是尚未挣脱幻觉的一众江湖人,四散在枫林中,毫无自保之力。
电光石火之际,江离只来得及冲到江兰泽的身旁,挥剑挡下了铺天盖地的箭雨,其余江湖人则硬生生挨下了箭,一时间痛呼与惨叫起伏,他们纷纷从幻觉中转醒,痛苦又茫然,分不清身处何时何地,更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还有人不幸被一箭射中命门,一头栽倒,再醒不过来了。
“江兰泽,醒醒!”江离抓住江兰泽的衣领,用力晃了晃。
江兰泽原本垂头跪在草地上,抽泣着不知在念叨些什么,这样一扯,江离方才听出他口中颠来倒去地哭道:“……我们再找找大夫,父亲,您别丢下我,我不要当没爹没娘的孩子,我再去给您找大夫……”
江离手上力道松了些,放缓了声音道:“别哭了,此事解决我们立即回洛阳,钟前辈会治好他的。”
江兰泽慢慢抬了头,不知听进去没有,迷茫地看他:“……江离?你怎么在这儿?”
不等江离回答,地面微微颤动了起来,仿佛整座山都在战栗,无数脚步声有如滚滚闷雷,只见一股黑潮从红枫林外漫了上来,是早就守在外围的般若教众得令冲入,杀气腾腾。
沈知言刚缓过神来,拔剑撑地站了起身,情况危急,他顾不得再多看尹怀殊一眼,朝众人喊道:“诸位,伤势轻的帮一把行动不便的兄弟,都别愣着,快随我走!”
众江湖人如梦初醒,提着力气忍着痛,慌忙跟他往山林更深处撤离,重伤者也被附近相熟的人给七手八脚地搀了起来。
江离也拽起了江兰泽,往前推了一把:“你们走,我来断后。”
“是我们。”戚朝夕退到他身旁,纠正道。
江离盯着迅速逼近的黑衣教众,不赞同道:“你身上有伤。”
“你体内的毒雾还没散尽呢。”
容不得他们再多争执,对方已经杀了过来,两人挥剑迎上,青白两道剑光交错掠出,璀璨炫目,威不可挡,那些黑衣人不由得连步退避。
正当这时,一道含笑嗓音响起:“那少年交给我。”
一道人影飞鸿踏雪似的飘然落下,锦衣黄袍,正是堂主宁钰,他朝江离一拱手,端得是彬彬有礼:“上次交手在下稍逊一筹,草草了结,未能尽兴,经过这两日的琢磨,想来已有些长进,还望江少侠不吝赐教。”
江离才不理这些虚词,飞身跃起,一剑直斩而下!
宁钰拔剑而出,剑刃狠狠相撞,火花碰溅,江离随之变招,可宁钰竟一同往右一侧,两剑才分开一瞬又死死相抵,仿佛早有默契。
江离一惊,宁钰笑意更深:“如此看来,我的功课没有白做。”
被他摸熟了招式,江离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被彻底激起了战意,剑招急迅变幻,青霜剑宛若有灵,几乎显出数道虚影,一时间寒光大盛。
那边两人激烈交手,这边冲在最前的黑衣人散成三个方位,同时朝戚朝夕扑了上去,却只见湛青色的剑光划出一道圆弧,三个黑衣人一齐倒飞出去,鲜血泼墨似的炸开,摔落在地时竟全断了气,只有一道深得可怖的伤口斜跨身躯,几乎将人整个劈开。
血珠从剑锋滚落,戚朝夕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锁骨上的伤已经适应了许多,不妨碍出剑。
见了这狠辣出手,眼前的这个男人与那诡秘莫测的黑袍左护法的身影才真正重合了起来,般若教众一时踯躅,不敢上前。
尹怀殊掸去了衣袍灰尘,扬声吩咐:“听好了,我不留活口,只要戚朝夕的项上人头!凡能重伤他者,重赏;取他性命者,我将向少主推荐其补任堂主之位!”
“是!”
激励之下,不知是谁按捺不住抢先出了手,其他黑衣人唯恐落后,索性舍命一搏,一拥而上地冲了上去,将戚朝夕团团围住,个个眼中精光大放,十八般武器一道招呼了上去,长剑直刺、宽刀挥斩,银光缭乱,连成一股翻涌银潮,要将他兜头吞没。
戚朝夕再度出剑,狂潮被撕裂了一线,又迅速弥补上,绵绵不断,滔滔不绝,黑衣人们虽一时伤不了他,却也合力将他压制。
这时,堂主严瀚也带了一队人赶了上来,一扫局势,自觉去追跟沈知言逃走的那群江湖人。
“等等,”尹怀殊忍不住出声,“留那个青山派的一条性命,我还有用处。”
严瀚的脚步略微一顿,侧目将他一瞥,冷哼一声,继续率人追去了。
尹怀殊摸不准他这算什么意思,露出几分暴躁,转而吩咐那吹笛少年:“白露,你跟上去盯着。”
白露应了一声,快步追了上去,穿过这片红枫林,前方树木愈发高大密集,树根虬结突起,稍不注意就会将人绊倒,右侧豁然是刀削斧砍般的千仞断崖,可谓处处暗藏凶险,而这群江湖人在沈知言的带领下险中求生,借这复杂地形牵制追兵,躲藏奔逃。
铮的一声金石鸣响,白露赶到近前,见严瀚堂主与青山派的沈知言已经短兵相接,雄浑厚重的刀风与清正浩荡的剑气厮杀交织,两人腾身而起,从枝头借力,在林间纵横来回,搅动得树木簌簌摇颤,枯枝断裂,却是难分上下。
白露横笛于前,清亮笛声悠然而起。
此时众人忙于交战,根本不会被笛声吸引,自然也无法被困入幻觉,因此他的目标,唯有受媚术影响最深,差点被扭曲记忆的沈知言。
果然,那一线笛声仿佛一根长针刺入了脑中,尚未完全平复的脑海再度翻腾起来,沈知言刚和严瀚对过一招,正返身后撤,突然如遭重击,灵台发昏,头痛欲裂,不得不伸手用力按着,错过了借力的枝桠,一脚踏空,从半空跌落了下来!
“沈二哥!”江兰泽飞身扑上,情急之下爆发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居然真的接住了沈知言,尽管吃力,落地时倒也不算太过狼狈。
沈知言撑起身子,竭力忍耐着头痛,道:“我没事,兰泽,你带着大家先走,保存力量,不要硬碰。”
江兰泽匆匆环顾,林中战况十分惨烈,众江湖人先被毒雾削弱了几分功力,又经痛苦幻觉折磨了一遭,加上多多少少受了箭伤,简直心力交瘁,对上来势汹汹的般若教众,根本讨不到半点便宜,哪怕以闪躲逃避为主,仍是伤亡惨重。
“我们逃不掉了!”江兰泽红了双眼,“反正早晚都要被追上,索性跟魔教拼了,大不了同归于尽!”
“会有转机的,相信我。”眼看严瀚又一刀当空斩下,沈知言无暇多说,运功一把将江兰泽推出几丈远,挺剑架上那雷霆万钧的一刀,刀风当胸撞来,他几乎闷出一口心头血,而笛声悠长不绝,搅得脑内翻江倒海,直教他面如金纸,满额冷汗。
“还好,”沈知言苦中作乐地想着,“痛是痛了些,关于他的记忆仍在。”
他低喝一声,将内力全灌注于剑中,长剑嗡嗡鸣响,寒光一瞬,沈知言正面迎上重刀,不顾刀锋破开他的肩头,甚至压在骨头上磨砺,长剑稳如青山,又如肃杀秋霜,剑气凝若有形,削断了严瀚的发梢,在他脸颊衣袍上割开深深浅浅的血痕,势不可挡地直取他的要害!
饶是严瀚这种悍勇之人也生出了惧意,心知这石破天惊的一剑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急忙收刀后撤,而长剑紧追,其势不减,破风之声更有一种无坚不摧的锐利。
迫在眉睫之际,严瀚探手抓过一个仓皇躲闪的少年,挡在了身前。
“小师弟!”天门派的杜衡失声惊叫。
大师兄孟思凡当即纵身而上,一手去抢小师弟魏柯,另一只手已向严瀚刺出一剑。
沈知言更是吃了一惊,匆匆偏转了剑锋,险之又险地擦过魏柯的肋下,只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而他一击不得,头痛被笛音催得愈烈,加之肩上深入骨的伤口,差点握不住剑。
沈知言默念着清心静气的口诀,努力凝神对抗着令人恨不能剖开头颅的胀痛,见严瀚正被孟思凡缠住,当机立断转向了一旁吹笛的白露。
然而,孟思凡的情况并不乐观,他内力仍有些滞涩,方才箭雨中被射伤了后肩,本就不是严瀚的对手,对方又紧抓着魏柯当作肉盾挡剑,他投鼠忌器,不敢全力施展,小师弟更是脸色惨白,睁大了一双眼满是惊恐祈求,看得他心急气躁,一着不慎,反被重刀砍伤了腿,脚步顿时踉跄了一下。
孟思凡咬紧了牙,再次紧追上去,一剑递出,恰在这时,杜衡睨准时机,一跃而起,对着严瀚挟持魏柯的手臂狠狠斩下一剑!
两面夹击,这肉盾便不好使了,严瀚终于扔开魏柯,挥刀与孟思凡硬碰了一招,另一只手以掌拍出,劲力浑厚如涛,压过剑势,不待杜衡变招,骤然五指成爪探出,反拽住了他的手腕,‘喀拉’一声,杜衡破口一句怒骂,佩剑脱手掉落,身子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胳膊还呈一个诡异的角度攥在严瀚掌中,已然脱臼。
被扔开的魏柯摔在地上,手脚都是软的,呆呆地看着他的两位师兄,还无法回过神来。他自幼丧母,也不受爹喜爱,磕磕绊绊地自己长大,最走运的事便是阴错阳差地拜入了天门派,师父师兄待他好,他是知道的,可在最美满的梦里,也不敢奢望会有人不顾自身安危,拼命救他。
“愣着干什么,快跑啊!”杜衡冲他大喊,接着,杜衡忽然扭身,收拢的左手一弹,三根银针闪电似的飞出。
严瀚猝不及防,离得又太近,不等他放手躲避,眼前蓦地一黑,双眼与太阳穴传来一阵锥心刺痛,腥浓的血流淌过面颊,他痛得低吼,双目已瞎。
杜衡趁机就地一滚躲远了,孟思凡赶忙接应,干脆利落地将他脱臼的胳膊给接了回去,疼得杜衡止不住哆嗦,还死性不改地嬉皮笑脸:“看到没有,以后谁还敢说我折腾暗器没用!”
孟思凡哭笑不得:“行了,就你厉害……”
话未说完,一股威势逼人的刀风杀了过来,他们匆忙分开闪避,只见重刀落下,有如惊雷轰然炸开,于地面劈开了一道可怖裂痕,刀身近乎没入土中,若是挨到人身上,只怕是要拦腰斩断。
严瀚顶着两孔血洞,满面鲜血,狰狞如同厉鬼,提着一把重刀,踏步而来,怒气冲天,誓要将他们两个碎尸万段。
杜衡毛骨悚然,被刀风蹭了个边的胸膛痛到发麻,他看向孟思凡,对方遮挡盲眼的眼罩险些掉落,一边迅速绑好,一边朝右侧的断崖抬了抬下巴。
杜衡心领神会,快步朝那断崖奔去,严瀚目不能视,闻声而动,不出所料地被引了过去。
将近崖边,杜衡缓下步伐要闪去一旁,方便孟思凡后续动作,谁知仅是这一瞬的缓慢,严瀚的刀光就追上了他的脊背,杜衡扑跪倒地,呕出一口血来,慌张回首:“大师兄……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