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朝夕无声叹了口气,然后凑近了些,半真半假地笑道:“我可警告你,别以为少了我盯着,你就能为所欲为了。不准不要命的跟人硬碰,不准把自己搞得一身伤,最重要的是,不准跟小姑娘搭话,否则,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嗯。”江离抬起眼,直视着他,“我答应你,小心自己,不会轻易催动心法。”
这一眼直望入江离的眼底,澄净明澈,仿佛藏了一泓天上泉,只静静映出一个他,戚朝夕心头一颤,原本的玩笑话忘了个干净。
便听江离继续道:“等不疑剑找回来,你帮我护法,我试着自废武功。”
这是戚朝夕提过的或许能够解决反噬的办法,他开口坦白便意味着放弃了,没想到竟被江离记在了心上。
一句话惊雷似的轰然落下,摧得戚朝夕心神震动,神色瞬间严肃起来,几乎显得有些凝重了,他克制着情绪,压低了声音:“江离,你想清楚后果了吗?我是想得疯魔了,只想出这一条路,至于这办法是否真能奏效,谁都没有把握。”
“试一试。”江离忽然笑了,抬手捧住他的脸,在他苍白的唇上轻轻亲了一下,认真道,“我想活下去,和你在一起。”
因为亲眼目睹了戚朝夕那段痛苦至极的记忆,不想他再经历一次失去,不想他再露出那样的表情。
戚朝夕定定地瞧着江离,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该如何反应,似乎想笑,眼眶蓦然不争气地发热。
一直被死死压制在心底的对于未卜前路的重重忧虑,在这一刻如烟消散了,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安宁平静。
只这一句话就足够了,再没什么可求的了。
“好。”戚朝夕平复了心绪,“那说定了,你去洛阳,我往青山派,各自小心,再见面时都要毫发无损。”
说着,他笑着举起手,伸出了小指,江离愣了一下,忍笑道:“幼稚。”
话虽嫌弃,却也伸出了小指,与他的紧紧勾在了一起。
戚朝夕倾身缓缓凑近,江离随之闭上了眼,他唇边笑意更深,萌生了点坏心思,不直接吻上,反而贴在这极近的咫尺间,目光在江离面容上流连,挺直的鼻梁慢慢磨蹭着,划过他的额头脸颊,温热的吐息也随之缭绕不去,直到江离被撩拨得忍无可忍,睁开眼主动吻了上去。
一声低笑便压在戚朝夕的喉咙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起了一阵吵闹,他们微微喘息着分开,戚朝夕抬手抹去江离唇上那点湿润的晶亮,心满意足地欣赏着他红透的耳朵,江离不自然地挣开了他的手,走到了窗边,望向外面混乱的人群。
“般若教的尹怀殊被带进来了。”江离皱眉道。
“什么情况,”戚朝夕也倍感意外,“你过去看看?”
江离重又合上了窗,闷声道:“我不去。”
这下戚朝夕彻底笑得止不住了,牵动得浑身伤口都隐隐发痛,还故作正经的点头,煞有介事地道:“好,不去正好,那求江少侠发发善心,留在这儿多陪陪我?”
“……”江离瞪了他一眼,还是走回了他身边。
第75章 [第七十四章]
宅邸的另一间厢房中,青山派的沈氏三兄弟围坐一桌,正交流着所了解的情况,外面吵闹声起的时候,大哥沈慎思住了口,抬头望去,正巧有名弟子急匆匆地奔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
那弟子既惊又喜,答道:“是那魔教的头领来了!先前秦征大侠交待我们在门外候着,我还不信,谁知道他果真束手就擒了。师兄,咱们也去跟他好好算算帐?”
二公子沈知言当即转过身,看向他:“你说的是谁?”
“就是般若教的那个右护法尹怀殊,两年前诓骗了您混进我们门派,盗取了刀法秘籍的……”
那弟子话没说完,只见沈慎思竖掌为刀,劈手砍在了沈知言的后颈上,沈知言毫无防备,一声也来不及出,登时软倒在桌上,昏了过去。
那弟子目瞪口呆,沈慎思已站起身,一边示意三弟沈端行随他往外走,一边吩咐道:“知言今日已经足够劳累,别让他再掺和了,你扶他去里间歇息,我和端行去看看。”
那弟子赶忙去扶沉沉昏睡的沈知言,沈端行仓促瞥了一眼,快步追上大哥,压低了声音道:“青遥哥,不对,尹怀殊自投罗网,是为了跟在后面的那辆马车里的盲女吗,那是他什么人?”
“是他妹妹。”
“还好还好,不是心上人就好。”沈端行替自家二哥松了口气,然后被大哥狠狠瞪了一眼,他忙端正了态度,问道,“可是,秦征不是素来为人刚直不阿吗,怎么会做出这种拿弱女子相要挟的事?”
“仇恨,有时候会冲昏一个人的头脑。”沈慎思顿了顿,下意识为秦征辩解道,“再者说,这一路上你我有目共睹,秦大侠对那盲女以礼善待,从未有过半分迁怒,已经实属难得了。”
“我还是觉得此非侠士所为……”
沈慎思不轻不重地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沈端行立马打住话头,才发现两人已走到了厅堂前。
夜幕已降,厅堂内点了灯,映得四周明亮,正中间让出了一条道路,两侧已经站满了愤恨的江湖人,其中不乏拖着伤痛也硬要挤来的人,上方端坐着一位浅紫绣裳的少女,她样貌温婉秀气,双目紧闭,一双手交握在膝上,面上虽不显,坐姿却处处透着拘谨。
站在少女旁边的,就是秦征,他整个人瘦了许多,脸颊微微凹陷,眼下发青,说不上憔悴,却莫名令人觉得黯淡了,此刻他一言不发地望着远处,神色沉静,像酝酿着一场风暴的海面。
沈慎思两人走入厅堂站定,不一会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众人纷纷转头望去,怒火一刹那被点燃,滔天而起,几乎掀翻了房顶。
尹怀殊由两名青山派弟子带了上来,他立在中央,双手被铁链缚在身前,对周遭沸腾的咒骂、险些冲上来的拳脚好似浑然不觉,他只静静望着对面的少女,眼里再无其他,见她安然无恙,唇边甚至流露出一丝安心的笑意。
这不知悔悟的模样烧得众人怒火更旺,有人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喊:“杀了他!”
“杀了他!为我们的兄弟、同门报仇雪恨!”
在怒潮一般的附和声中,秦征缓步走到了尹怀殊的面前,浪潮渐渐低了,众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秦征直视着他,道:“你来了,很好,你果然很重视你的妹妹,并且把她保护的很好。”
尹怀殊没什么表情,也不看他。
“我夫人阮凝在你妹妹的这个年纪,也被她哥哥保护的很好,也备受疼惜,从不沾染什么江湖仇怨。”秦征抬手,直指坐于上方的尹怀柔,压抑着磅礴的怒意,道,“你告诉她,告诉她你是怎么杀了别人的妹妹的!”
尹怀殊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
秦征终于爆发了,一脚踹在了他的膝弯,尹怀殊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上一声钝响,对方力道太大,而他双手被锁,无法支撑自己,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却一声也没吭,仅是脸色难看地皱紧了眉。
“说话!”秦征出手揪住他的领口,将他翻过身来,紧跟着一拳狠狠打上他腹部,“告诉她!你是怎么把别人的妹妹割喉,从屋檐上扔下去的!”
秦征所习的武艺刚猛,这一拳更用足了十分力气,不知打断了几根肋骨,旁人只望见尹怀殊霎时脸色惨白,喉结滚动,似乎硬生生咽下去了一口血,唇边却还溢出了几丝血迹,饶是如此,仍不听他痛哼一声。
“怎么不敢开口?”秦征攥着他衣领的手抑制不住地发抖,又一拳砸在他的脸上,将尹怀殊的头死死地按在了地上,低声咆哮着,“害怕你这好哥哥的形象破灭?害怕她知道你是个践踏人命的畜生?”
“说啊!你是怎么杀了阿凝,又是怎么残害了在场这些人的亲朋?”秦征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一声声质问连同拳头一齐疯狂落下,他神态恨得可怕,咬牙切齿,“难道只有你和你妹妹配活着,我们就该当垫脚石,被你如同猪狗一般地屠戮吗?”
尹怀殊闭着眼,牙关紧咬,七窍都渗出血来,竟始终没泄出一丝声音,仿佛这世上没有他不能忍受的痛苦,若非他胸膛还不时起伏,几乎令人错以为秦征是冲着一具尸体泄恨。
群情激愤的人群里,三公子沈端行不忍再看,默默转过了头。
“他不是我哥哥……”
这一声细弱得像幼鸟啼哭,几乎被淹没在人群的骚动中,那怒火冲头的秦征却听清了,他身形僵硬如铁,缓缓转头看向上位坐着的少女,哑声问:“你说什么?”
“他不是我哥哥。”尹怀柔双手攥紧了衣裙,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来,“我哥哥是个爱哭鬼,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从小怕痛,不会忍了这么久都不出声的。”
在场众人哑然无语,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反应。
便见尹怀柔摸索着扶住桌案,站了起来,小心问道:“秦大侠,我觉得累了,可以回房休息吗?”
秦征直起身,双眼血红,握拳的手紧了又松,终归不想为难小姑娘,扬手一挥,站在角落里的一个婢女立刻上前来,扶着目不能视的尹怀柔往外走。
没走几步,尹怀柔似有所感地停下了,恰好停步于倒在地上的尹怀殊的旁边。她蹲下身,尹怀殊紧绷的神情终于裂开了条缝隙,显出了慌张,整个身子用力往后缩了缩,生怕被她触碰到,却见她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条雪白的帕子,轻轻搁在了他的脸侧。
然后尹怀柔站起身,什么也没说,扶着婢女走出了灯火通明的厅堂,消失在了夜色里。
众人没能回过神来,却听一阵铁链摩擦叮当声,是尹怀殊竭力伸出被缚住的手,够到了那条帕子,攥在手里,埋首于上,尚可嗅见淡淡的兰花香,他肩头忽地颤抖,竟是忍不住哽咽着落了泪,于是尘土与泪水,混杂着鲜血,染污了那方雪白。
厅堂内一时死寂,突然有人开了口,叫道:“秦大侠,跟这歹人啰嗦什么,直接杀了痛快!”
“对啊,说那么多有什么用!”
“杀了他!”
秦征并不为叫嚷声所动,沉声道:“直接杀了岂不是太便宜了他,我要他跪在我夫人墓前磕头认罪,再拿他人头血祭。”
秦征垂下眼,盯着尹怀殊,冷冷道:“不要指望魔教来人救你,我会亲自看押你,来一个,我正好杀一个!”
这出戏便如此收场,尹怀殊一身伤的被扔到了柴房关着,秦征言出必行,提了祖传的游龙枪,就坐镇在外,其他人虽然可惜没能眼见尹怀殊身死,但总算也出了口恶气,各自回房养伤休整。
至于沈家的兄弟两个,回房后先去看了一眼安静昏睡的二公子沈知言,然后对坐无言,倍感发愁。尹怀殊倘若直接死了倒好,彻底断了沈知言的心思,可偏偏秦征另有打算,事态便难以把握了。末了,大哥沈慎思叹了口气,打发三弟回去睡觉,只道是随机应变。
然而,次日一早,沈慎思刚把三弟沈端行叫过来,正打算交待些什么,忽然见沈知言持剑走入房中,在二人面前站定,撩袍直接跪下了,神色异常平静。
这一举着实出人意料,沈慎思看出他已经知晓了昨夜厅堂的事,刚要开口,却被抢先了。
沈知言道:“请大哥将我逐出门派。”
“二哥,你这是干什么!”沈端行大惊失色,抢上前要扶,却被对方坚决地拂开了手。
“把话说清楚。”沈慎思道。
沈知言凝视着自己的两位兄弟,道:“我心意已决,要救出青遥,与他一同去往般若教。”
“去般若教?”沈慎思勃然变色,“你为了他,居然要背弃道义,与整个江湖正道为敌,去和那群邪魔歪道厮混?沈二公子,礼义廉耻都被你喂了狗吗!”
“知言对天发誓,绝不做有违道义之事。”沈知言神情不改,坦然道,“青遥在教中孤立无援,为保全自己,才酿出这许多祸端,若能有我在旁护着,处境必会改善,或许此后也不至于再生杀戮。”
“可笑!”沈慎思斥道,“我看你是被蒙了心,瞎了眼!尹怀殊满身杀孽,你反倒可怜起他在魔教势单力薄?你这是是非不分,善恶不辨!”
沈知言低声道:“他并非十恶不赦之人,只是想活下去。”
“这世上有谁不想活下去?”沈慎思抬手直指外面,“这句话,你敢在秦征面前说吗,敢在天门派面前说吗,敢在所有因他而死的人的灵前重复一遍吗?”
“……”沈知言垂下了眼,被掩藏住的挣扎矛盾再次翻涌了上来,他无法回答,良久沉默。
沈慎思半蹲下来,平视着他,稍缓了语气:“我的沈二公子,清醒点儿,你们两个注定不是一路人,尹怀殊配不上你,他是要被打入地狱的,而你有大好的前程,只要迈过这道情关,以后会遇上更好的人。”
“旁人好或不好,都不是他。”沈知言笑了笑,苦涩道,“大哥教训得对,我是非不分,背弃道义,有愧父亲的培养、师兄弟们的期望,有愧自小念过的书。我知道青遥满身杀孽,罪无可恕,可我的心向他偏斜,见到他就欢喜,我没办法对他坐视不理。”
沈慎思站起了身,脸色铁青,半晌,终于冷冷地从齿间迸出了一个字:“滚!”
沈知言应了一声,郑重地向大哥叩首一拜,旋即持剑起身,毫不迟疑地往外走去。
沈慎思胸膛剧烈起伏着,扶着椅背才站稳了,他盯着二弟渐远的背影,道:“端行,过去拦着。”
沈端行早听得于心不忍,不禁劝道:“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哥的倔脾气,算了……”
“就是做个样子你也得去拦一下!”沈慎思大怒道,“否则旁人怎么知道他被逐出门派了,今后青山派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哦哦!”沈端行明白过来,连忙取了剑,快步追了出去。
房中剩了沈慎思一人,枯站于原地,痛心疾首,无可奈何。
他蓦然想起当年,二弟带那不知来历的青年回了门派,向师兄弟们解释自己如何跌下山崖又被对方所救,那青年就在一旁四处打量着,沈知言频频回望的目光,以及目光相碰时的笑意,原来早已埋下了今日的伏笔。
沈慎思顾自出着神,却听外面的吵闹声更响,似乎整个宅邸都混乱了起来,众多江湖人从门前奔过。
他略感惊诧,便有弟子冲了进来,高声道:“大师兄,糟了!秦大侠那儿不知怎么打了起来,般若教也跟着冒出来了,还是冲着那盲女去的,那边没安排守卫,只怕要被人劫走了!”
沈慎思一惊,抓起佩刀,跟着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