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们濒临绝望时,这份突然送来的消炎药让她们十分感激,连忙让见绣服下后好好休息。那些药片似乎起了些效用,见绣当天就渐渐有了退烧的迹象,这让连日以来精神紧绷的温见宁终于得以松了口气,到了晚上,终于肯松口让见宛守夜了。
然而温见宁才阖眼了不过片刻,突然被人推醒。
见宛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见绣、见绣喊你过去……”
温见宁一看她的神色就心知不好,连忙翻身下床。
然而和她想象得有些不一样,见绣不知何时已醒来,精神看上去还不错,眼神明亮得有些过分,只有她放在被子外的手臂纤细至极,仿佛风一吹就会被折断。被病痛来回折磨了大半个月,原本就十分瘦弱的她,如今更是苍白如纸。
见绣的声音很轻:“见宁,我想去圣母像前……”
温见宁顿了顿,答应了她的请求:“好。”
只是她自己固然可以抱得动见绣,只是要一路抱到楼下的教堂里却不那么容易,只好让见宛在旁边帮衬着,两人合力一路把见绣抱到了圣母像前的长椅上坐下。
此时窗外天上的墨色已渐渐淡了,再过几个小时,天马上就要亮起。
可温见宁的心情,却在一点一点地滑入黑夜的深渊。
煤油灯豆大的火光虽然微弱,可放在身旁的长椅上,却也能照亮一方角落。昏黄的灯火为见绣的侧脸镀了一层暖黄的光晕,让她秀气的轮廓变得更加柔和。
见绣脸上的神情出奇地恬静,这让温见宁本能地感到害怕。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从自己亲近的人身上,这样清晰地嗅到死亡的味道。
见绣闭上双眼,双手放在胸口处祈祷,过了一会才睁开眼,轻声道:“我刚才悄悄跟圣母许了个愿,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我。”
温见宁捉住她的手道:“无论什么心愿,她不肯答应的,就由我来答应。”
见绣这才微微笑了:“我把我的心愿写在了圣诞节给你的那张贺卡上,你可不要食言。”
温见宁闻言一怔。
见绣当初给她写的那张贺卡上写了什么,她一时竟然想不起来了。
对了,对了,当时突然有轰炸,她们匆忙间躲到了床下,再后来难民冲进了教堂。仓促间,那张贺卡被她遗落在地板上,事后她随手捡起,夹在了床头的书里。
只是那本书在楼上,温见宁此刻不敢走开,只能让见宛赶紧去帮忙找来。平日里最痛恨别人支使她的见宛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许多了,慌慌张张就抛开了,仿佛后面有人在追。
见绣轻轻转动了下乌黑的眼珠,微微笑了起来:“……难得见到见宛这样慌慌张张的……她这个人啊,其实也不算太坏,只是太不讨人喜欢了……”
温见宁嗯了一声,又听她慢慢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从小就合不来……平时也就罢了,如今这种时候,你可要多帮她一把……”
温见宁心里一紧,沉声道:“我会的,而且你也要一起。”
然后她听到见绣一声长长的叹息,那是从她瘦弱的胸腔深处传出来的响动。
温见宁头一回觉得,见宛不在的每一分一秒居然会这样难熬。她紧紧地握住见绣的一只手,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生命正在悄无声息地流逝。
见绣的气息渐渐微弱,眼神慢慢失去了光彩,脸上却还是在微笑,小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些嫉妒你,你那样聪明,读书还那样用功。齐先生最欣赏你,堂兄也宠爱你,梅珊姨她们对你也不一样,见宛把你当对手,严霆琛也喜欢你……现在想想……真是太不应该了……”
“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严霆琛这个人,就是莫名地要和你争口气……争啊,争啊,就把自己赔了进去。要不是你拉我一把,只怕我如今……”
她不是什么意志坚强的人,若是留在半山别墅里,也许今日早已跟着温静姝为虎作伥,再也回不了头了。
温见宁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在那些年,她又何尝不曾偷偷嫉妒过见绣呢。
在曾经的她眼里,见绣的脾气永远那样好,永远能和身边的人自如地相处,就连见宛那样的人刁难她,她也不会生气,只是笑笑就过去了。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见绣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见绣叹气道:“听你说在昆明念大学时候的事,真羡慕你啊……才觉得自己这小半生,都困在这座岛上,真是白活了……要是还有机会,真想去内地多看一看……”
去看看她不曾见过的人世疾苦,去看看那广袤无垠的山河。
她这一生,幼年懵懵懂懂,任人摆布;少女时唯唯诺诺,满心想的只有如何讨好他人,保住在温室里的生活;再后来她把严霆琛、把半山别墅的一切当作幻梦,整日沉溺于声色中,无所作为。只有在这不到一年的时日里,跟在见宁身后,虽然跌跌撞撞、受尽磨难,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终于活出了个人样,可是太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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