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灰色长衫,拎着手提箱风尘仆仆的模样,很快也看到了她。
来不及想他为何会提早回来,她下意识松开了阮问筠的手,向那边走去。
两人穿过人群,缓缓来到对方身前,一群白俄人跳着舞经过他们的身边,引来无数人的喝彩声。可在互相凝视的那一瞬,他们只觉万籁俱寂,唯独能听到的只有彼此的心跳声。
人山人海中,两人相视一笑。
第一百五十六章 番外
一九四六年九月,港岛的某处墓园中。
这座新落成不久的墓园位于临海的一处山坡上,附近一带皆是连绵起伏的小山,山上植被丰茂,饶是此时已入了秋,周围还到处都是浓绿蓊郁的树木,不见衰黄。只有在飒飒秋风吹过林间,枝叶簌簌作响时,才能让人隐约觉出一丝秋日的清幽凉意。
守墓的老人背手踱步走来,先抬头看了看对面山头上乌压压的云层,又看了一眼远处墓碑前的那对年轻夫妻,冲他们打喊了一声:“要下雨了,改天再来吧。”
那一对年轻男女一同转过身来,冲他微微颔首笑一下,算是以示感谢。
这两人皆是二十多岁的年龄,男的身着黑色西服,身材挺拔;女子身穿黑色套裙,同样一身肃穆。二人一个斯文俊秀,一个容貌清丽,并肩站在一起,外形上已是天造地设般和谐,笑起来又出奇地一致,让守墓的老人为之怔了一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摇摇头走开。
看他背着手踱步走远,温见宁和冯翊对视一笑,视线复又落在身前。
洁白如玉的大理石墓碑上,分别镌刻着钟荟一家人以及梅珊、见绣等人的名字。一年前日军受降,撤离了、中国后不久,他们一结束了上海那边的事务,就回到了港岛,寻访钟荟、蒋旭文等人的尸骨。为此,她曾一路找到钟荟最后被关押的牢房。
为了亲眼看一看好友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她亲自进到了牢房里面。
那是一片低矮的平房,人走进去都不得不低头弯腰而入。狭小的囚室内阴暗潮湿,仅在高处开了一个小口当作窗户通风,发霉的稻草胡乱堆在角落里,里面传来老鼠或臭虫活动时窸窸窣窣的声响。温见宁停在囚室的墙壁前,抬头注视着上面的痕迹。
坑坑洼洼的墙壁上许多凌乱的划痕,上面是曾经被关押在此处的人们留下的文字。这些涂鸦中有对死亡的恐惧,有对日.本人的刻骨憎恨,有对家人亲友的怀念,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慷慨激昂,有人心若死灰……
而在整片墙壁上,出现最多的一个词是妈妈。
她将脸轻轻贴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那些亡魂的呐喊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温见宁想,在钟荟生前最后的时刻,她在想什么呢,她有没有害怕,有没有担忧。她是不是也在呼唤母亲,渴求在母亲那温暖的怀抱中获得永久的安宁。
于是她非常仔细,也非常认真地抚摸过着这墙壁的每一寸,去寻找好友的字迹,可她终究没有寻到钟荟留下的只言片语。然而,哪怕在她踏出牢房,离开这里后,她仍有种强烈的预感,钟荟死前必然会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
或许有朝一日,她还会重返此地,好好找寻。
从牢房归来后不久,温见宁经多方辗转,终于打听到好友尸骨的下落。
或许是上天眷顾,当年有一位帮日.本人运送尸体的好心司机不忍心,这些年里一直偷偷将这些无人认领的尸骨一一标记掩埋,根据行刑的时间和体貌特征,温见宁最终找到了钟荟。
但除她之外,钟父和蒋旭文还有更多人的尸骨混杂在一处,难辨身份来历。
和冯翊商量后,温见宁联合各方人士一起推动了这座墓园的建成。
这里面葬着的,除了她的亲人朋友们,还有无数个在沦陷这些年里长眠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中有的是死于战火的普通人,有在港岛保卫战中壮烈牺牲的烈士们,他们生前或许有着不同的肤色、国籍和身份,但死后他们聚集在了此处,陷入了永远的安眠中。
温见宁深深地凝视着墓碑上镌刻的字迹,那上面的一笔一划,仿佛都已深深嵌入在她的灵魂中,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印痕。
对于她脚下所占的这片土地,她一直抱着极其复杂的情感,尽管她曾经一度痛恨过、想逃离,可最终却因为这些不能忘却的人和事,永远也不可能斩断和这里的联系。
故而她思虑再三,还是将见绣和梅珊送回了她们生前居住最久的港岛重新安葬。
温见宁相信,这也会是她们的意愿。
她渐渐从往事中抽出思绪,回到眼下。
在这短短一年里发生的许多事,已不止用天翻地覆四个字能形容。
战争结束了,日军逐步撤离中国,国内的一切仿佛都在走向新生,她和许多人的人生也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温见宁的长篇小说虽未完稿,却也一口气在报纸上发了许多积攒下来的短篇中篇,再度回到了国内文坛的视野中。
温柏青随军出国远征,在缅甸吃了败仗,却意外得了上峰的青睐,据说仕途一片风光大好。眼下他春风得意,与廖静秋的关系似乎也有所好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