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向前走,前方显出一条明晰的道路,道路尽头隐隐传出欢笑之声。
奢玉走,缪梨跟着他走,眼见两旁的黑暗逐渐消退,展露出清新的街道景致,路上有魔种哼着小曲走路,与奢玉擦肩而过,倒像两个平行世界交汇在一起。
缪梨觉得这街景好眼熟,路过的魔种也很眼熟,定睛一看,这不是卡拉士曼吗?走过去的魔种正是她的子民。
她尝试叫住那魔种,可无论大声小声,对方始终充耳不闻,好像并不能看见她,也不能感知她。
缪梨后知后觉:对了,她毕竟死了,看不见她也正常。
但更诡异的事情随即发生了:她竟然看到了自己。
卸下王冠身穿便服的女王正在检查铁匠新打的工具。她不厌其烦地在一堆散发着新鲜气息的金属制品中穿梭,拿起一把刀,再捉起一柄铁锤,仔仔细细地看,连最精小的镊子也不放过。确认新的工具都很合格,她就笑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糖果,请洋洋得意的铁匠吃。
奢玉侧立一旁,静静地看着。
缪梨很快确定这是奢玉记忆里的画面,更确切地说,是被奢玉继承了的合玊记忆里的画面,因为合玊很快照她印象中那样出现,笑着走向记忆里的她,将一个用鲜花编制的手环套在她腕上。
“好漂亮,我好喜欢!”缪梨高兴地道。
合玊亲昵地用鼻尖蹭蹭她的鼻尖,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道:“今天早点回去好不好?你这几天光顾着你的国民,也不跟我玩。”
“怪可怜的。”缪梨摸摸他的脸,好不纵容,“怎么办,说不出不好两个字。”
“你总会答应我的。”合玊脸上便浮现跟刚才那邀功的铁匠一样的得意神情,很有自知之明地道,“你最喜欢我了。”
“是啦!”缪梨忍不住笑出声,牵着合玊的手,两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黏黏腻腻地回家去。
回忆里的缪梨走远了,灵魂体的缪梨笑了笑,心里涌起温暖的怀念。
她记得这个时候她已经跟合玊订婚,相识相爱好长时间,但每一次看到合玊出现在眼前,她都还是会跟撞见初恋一样怦然心动。
心动完了,缪梨看向奢玉。
奢玉仍然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过脚步,缪梨的背影看不见了,他还是望着。
片刻之后,他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或许是嫌自己脏,他把那双手在衣服上抹了又抹,擦了又擦,擦了又擦,抹了又抹。
天幕毫无预兆地又沉了下来。
黑暗从四面八方笼罩,潮水一般将奢玉吞没,温馨的回忆顷刻间荡然无存,他又回到了缪梨刚见他时的状态,独自站成一座孤岛,丧心病狂的黑暗魔灵冲向他,吞吃他,而他无可躲避地受难,从没发出过一点声响。
这之后,奢玉陷入了一个令人难过的循环。
他总是无法选择地要面对恶念与欲望朝自己奔袭而来的命运,他的力量越来越强,他的痛苦越来越多,而在承受了莫大的痛苦之后,他有片刻喘息的机会,这些机会,他统统选择用来偷看合玊的记忆。
说是看记忆,其实是看缪梨。
渐渐地,缪梨发现奢玉其实也不总是沉默。
他知道记忆中的缪梨看不见自己,也不在意自己,可随着时间推移,他有时候会忍不住做一些小动作,比如在缪梨独自走路的时候,过去与她并肩而行,缪梨工作累了伏案睡着的时候,他会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头发。蜡烛灭了,他想为她点灯,可是他没有火。
缪梨跟德馥拌嘴,难过得很,蹲在走廊掉眼泪,合玊还没出现,奢玉便坐到缪梨身边,温和地对她说:“不要哭了。”
他的手伸出去,想替她擦掉眼泪,指尖穿过缪梨的面颊,只触碰到空气。
他和她永远有着触不可及的阻隔,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然而就是这样触不可及的相处,却让奢玉感到十分满足,他能够更加坦然地面对黑暗中的折磨,等一轮折磨结束,他也能够生出勇气,继续去合玊的记忆里偷着跟缪梨单方面地在一起。
她在看风景,他在看着她。
灵魂体的缪梨看着,忽然觉得好难过。
更令她难过的是,合玊的记忆播放到了他跟她订婚的那一天,他给她戴上戒指,一起接受来自所有国民的祝福。
漫天纷飞的花瓣雨中,缪梨红着脸去亲合玊,恰好合玊也想亲亲她,两个人的脑袋磕在一起,同时低呼一声,又同时大笑起来。
这一回,奢玉没有靠近缪梨。
他蹲在欢呼的魔种们中间,紧紧抱住自己,举国欢庆的时刻唯有他红着眼睛,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他哭了。
这是缪梨第一次看见奢玉哭,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哭的,毕竟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连死都不怕,连那样刻骨的痛苦都忍受得了,可是她跟合玊订婚了,他却哭了。
缪梨心酸得很,她走到合玊身边,陪他一起蹲着,低声对他道:“别哭了。”
他也是听不见她的。无论从前的她,还是现在的她,都跟他是两条无法并行的轨道,没有交集,只有错过。
缪梨觉得自己被奢玉同化了。她开始学着奢玉对记忆里的自己说话的样子对奢玉说话,尝试替他驱赶脏血,在他又一次没能握到自己的手时恨铁不成钢地道:“算啦!换个兴趣,或者找别的魔女去关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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