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有辞率先进了代县的门,门内的黑雾很重,魔气纠缠在一起,形成了某种粘稠的液体,从上往下沉,贴近地面的地方,一脚踩进去,甚至都看不见自己的脚面。
萧有辞掐了个诀,一小撮火焰出现在掌心,火焰照亮了四周一小片地方,但很快,那光就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黑暗。
身边安静下来,萧有辞侧耳听了一会儿,发现旁边的石剑锋完全没有声音了。
看来,从进门开始,他们两人已经被分开了。
他抬头望远处看去,掺杂在黑雾中,有一缕白雾,雾气朝着一个方向缓缓流动,仿佛是在邀请他入内。
萧有辞端详了一会儿,就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越往前走,黑雾就越浓郁,原本只是堆积在脚踝处,仿佛涨水一样,越涨越高,后来,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膝盖处。
等黑雾到腰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一点亮光。
他朝着亮光走去,光落在他身上,也携了一地鸡零狗碎,涌入他的识海
他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孩子。
一个刚满月,不会跑的孩子。
他窝在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怀中,男人手中拿勺子,正在给他喂米糊糊,那米糊很香,似乎还搀着奶,萧有辞饿了,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吃完饭,他把萧有辞放在踏上,自己转身出了门,不一会儿,他端着水盆回来了,用一块沾了水的布给萧有辞擦脸。
他的动作很轻柔,擦脸时,萧有辞看到了他的正脸与萧有辞长大后有些相似,眉眼很锋利,但因现在这人脸上带着笑容,看上去没有萧有辞那般冷,总归还是和善的。
看着这张脸,萧有辞无端想到了自己的师父。
师父陪他的日子并不多,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天璇峰后山的洞府中闭关。
但他留给萧有辞的印象却很深,不管是修炼时寥寥数语的指点,还是后来自己成了掌门,在洞府中看到的师父曾经留下的痕迹。
江鹤来这人,在萧有辞的人生中添了少数几笔,但每一笔,都异常鲜活、深刻。
但萧有辞想起他的时候很少,他的大部分回忆,都分给了江止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江鹤来,此时的他思维迟缓,并不能明白这些纷杂而来的思绪意味着什么。
他静静躺在床上,看着那个跟他长得几分相似的男人帮他擦完了嘴,又轻柔地抱起他,低声哄道:辞儿,睡吧,爹爹在这里,不会有人能伤害你,睡吧睡吧。
他是他的父亲?
萧有辞迷迷糊糊想着。
他与江鹤来不亲,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萧有辞不记得自己六岁前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从小在临仙门上长大,是个孤儿,跟师兄一样,被师父收养。
他生来筑基,是难得一见纯灵之体,起点比别人高出不知道多少,但在修炼一道,却举步维艰,跟在江鹤来身边数年,修为不见长进。
哪怕后来师兄亲自指点他,事无巨细,他的修为还是毫无进步。
那六年像是一根鱼刺,永远卡在萧有辞的喉咙里,不管他做什么动作,总是能牵动内心深处的空白,让他做什么都不得劲。
江止宴偶尔也会提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他说自己年幼时调皮捣蛋,在天璇峰爬上爬下,还经常把自己弄伤。
那时候的江鹤来更像是一位父亲,整天跟在自己儿子身后收拾烂摊子。
甚至还干过端着饭碗追着江止宴喂饭这种事。
萧有辞想,自己也是在临仙门长大的,江鹤来也曾经端着饭碗跟在他身后喂饭吗?
那场面,他想象不出来。
可现在,他明白了,江鹤来从来没有那样照顾过他,因为他来临仙门时,已经六岁了。
他有父亲,曾经,他跟着自己的父亲一起生活。
22. 相见 师弟,你死了,对我来说有什么好
萧有辞在黑雾深处的亮光中看到了很多东西。
不仅仅只是喂药,哄睡。
曾经,他在临仙门上,幻想着江鹤来照顾江止宴的那些画面,一一都化为真实,只是主人公发生了变化。
原来,也曾经有人这样仔细地照顾过他,呵护着他长大。
父亲会端着碗追在他身后催他吃饭;会在每一个噩梦惊醒的深夜轻轻拍他的后背哄他入睡;会告诉他一切有他,让他不要害怕。
都是些生活中的小事,却熨得萧有辞内心发烫。
他几乎是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他想再看真切些,再记清楚些。
可梦境总是短暂,萧有辞很快从襁褓中的婴儿长大,变成一个到处乱跑的熊孩子,再然后他六岁了。
孩童的视角有所缺失,他并不知道自家小院之外都发生了什么。
那日他与同伴出门玩耍,回来时,发现自家家门大敞。
他冲进去,就看到自己的父亲倒在江鹤来的剑下,那柄流光溢彩的华露浓上滴着他父亲的血,敞开的屋门内煞气冲天,天真烂漫回来找父亲吃午饭的萧有辞被冲了个跟头
他呆若木鸡地坐在地上,看着执剑的江鹤来向他一步步走来。
他甚至看不太清楚江鹤来的面容,只觉得他手里的华露浓实在太过刺眼,这柄号称天下第一的宝剑出鞘的时候很少,沾血的时候更少。
江鹤来看他的眼神很凶,身上的煞气与杀气纠缠着往萧有辞身上扑来。
萧有辞见过江鹤来很多面,多数都是笑着的,就算他闯祸,也不见江鹤来有多么生气,此时眼前这个充满杀意的人,竟然让萧有辞觉得陌生。
他坐在地上,往后蹭一点儿,江鹤来就往前一步,他手中的华露浓嗡嗡作响,似乎是迫不及待想要饮血了。
却见他抬起手,挥剑而下
叮!
兵刃相触的脆响响起,萧有辞猛然睁开眼,思绪被拉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他手中持着断肠烟树,薄如蝉翼的剑刃碰上了另外一柄流光溢彩的剑,而持剑的人已经从江鹤来变成了
江止宴!
萧有辞大骇,他收回断肠烟树,猛然后退数步,张了嘴想要说话,声音没发出,却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这口血,也不知是他服用药丹强行催动真力所致;还是他在幻境中沉浮数年,亲眼看着自己的师父斩杀自己的父亲所致;还是因眼前人。
六十年不见,一切却仿如昨日。
师兄,你先去,用江山玲珑镜将他困住,我随后就来帮你。
师兄,你等我,我马上就来
师弟,六十年了,你终于来了。
江止宴清浅的声音打断了萧有辞的回忆,唇角讥讽的笑意刺入萧有辞的眼中,让他整个人猛然一顿,他错愕地站在那里,身边明明还是危机四伏,整个人却放空了,目光只落在江止宴身上。
江止宴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窄袖,一如六十年前一样,干净利索。
但又似乎完全不同了,他纯黑的衣摆融在浓郁的黑雾里,不分彼此,身上的戾气也是萧有辞从来没有见过的,像是扈池河边寒冬腊月里生了锈的铁刀。
斑斑锈痕混着血。
被他强行压下去的心魔又叫嚣着涌了出来,在他耳边放肆地大喊着:杀了他!他是你的敌人,他是来取你性命的!杀了他!!
耳边实在吵得过分,萧有辞从一片混乱中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眼眸微闭,气息微弱道:闭嘴
眼前的人却笑了:师弟,你是在让我闭嘴吗?
萧有辞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什么死不瞑目的天赋,刚闭上眼睛,听到这句,又睁开了。
黑雾从江止宴的身后蔓延过来,逐渐将他吞噬,萧有辞看不清楚他的五官了,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不是。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卡住了。
说什么?
说,他果然没死?
封印破除之前的五十年都在什么地方?
以身殉界是什么滋味?
又或者,封印破了的这十年,他去了什么地方?
他们好像也不是能拉家常的关系,萧有辞又垂了眼睑,低头站在黑雾里,白色的长袖沿着手腕滑落,遮挡住断肠烟树的剑柄:师兄,好久不见。
无话可说,还是别说了。
萧有辞重新执起断肠烟树,他眼中的迷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冷色。
师兄,代县是你封的,这城里的凡人呢?
他只问,却不等江止宴回答,就持剑冲了上去萧有辞修为稀松,多数靠着师父传授,但他有一身好剑术,剑法精巧到连江鹤来都称赞。
论剑术,江止宴也不是他的对手。
江止宴现在还没想跟萧有辞动真格的,见他挥剑,只用手中的华露浓格挡,身形闪躲,就是不肯与萧有辞对招。
萧有辞却很着急,他的修为是用药丹强行催动的,江止宴一直闪躲,不等到动手,他怕是就先露馅了。
萧有辞急了,他露出一丝凶狠之色,对江止宴道:你我师兄弟一场,都已经走到这种步数,也不用做这些表面功夫了,师兄,当年骗你去陵川,没想到你还能回来。
胡说,他日日做梦,梦里都是他师兄回来了。
你老老实实死了就罢,偏要回来与我抢夺这掌门之位,我便容不下你了!
乱讲,掌门之位与他不过累赘,他何曾眷恋过这些虚名?
师兄,动手吧!
他习惯了做冷脸色,扮坏人,此时说这些话,毫无破绽。
但江止宴却笑了,他往后一退,身影隐在雾气中,紧接着,带着笑意的声音便从萧有辞耳后响起,一只手握住萧有辞执剑的手,抬到了萧有辞的胸口。
有人紧贴在他身后,半抱着他,仔细打量着他手里的剑。
师弟,你当我是瞎子吗?你周身气血灵气停滞,一身真力不过靠着药丹勉力支撑,与我打斗?你确定不是来送死?
萧有辞的后背紧贴着那人的胸膛,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口微微震动,话说完,身后人似乎又笑了一下。
萧有辞被他笑得浑身僵硬,耳后悄然泛上一抹薄红,他咬牙切齿转身砍去: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一剑挥出,却只砍中身后的雾,黑雾散去,那人又出现在了他身侧,五指握住他的手腕,沿着腕骨,轻轻往上摸。
真瘦啊
叹息声在萧有辞耳边响起,指尖摩挲着皮肤,带来微微的痒。
萧有辞只觉得自己半边身体都麻了,江止宴这是练了什么邪法,为什么轻轻碰他一下,他就动不了了?
萧有辞空负一身剑术,此时挥出的剑气却乱七八糟,砍了半天,竟然连一招完整的剑术都没施展出来。
比三岁小孩儿拎着柴刀乱砍还不如!
他越急越乱,耳后的血色逐渐蔓延上了整个耳朵,他本来就白,这一红格外显眼。
像是专门与他作对一般,经脉里的真力也越来越稀薄萧有辞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衬得耳垂越发娇艳欲滴。
两人对峙许久,萧有辞终于支撑不住,他脚下一软,整个人踉跄了两步,眼看就要跌在地上,江止宴却将长袖一挥,萧有辞的后背忽然触到一片坚实冷硬的墙壁。
他往后重重一靠,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墙上。
而面前,江止宴再次出现,一步步靠近了他。
他把他堵在墙壁和自己之间,低着头看着他。
师兄比他高一点,靠过来的时候,四周的黑雾也蠢蠢欲动挤了过来,明明四周什么都没有,萧有辞却无端觉得拥挤。
他红着耳垂仰头看着江止宴,身体不自觉往墙壁上又贴了一点。
额头上微汗,淋湿了他的额发,紧贴在白皙的额头上。
江止宴看着眼前的人,忍不住叹息一声,他伸手,执起萧有辞肩侧的一缕黑发萧有辞心里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他一抬手,就紧张得颤抖了一下,手指碰触到头发的瞬间,他整个人都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