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也是痴子。
胸腔的酸软传至鼻尖,洛银低头揉了揉鼻子,忍住眼眶的酸涩,再顺着那股妖气寻去。
她踏云路过幸州上空,确定谢屿川暂时不在这处,便由那股妖气的牵引,直往古河州而去。
古河州的浮光城,是洛银和谢屿川短暂逗留过的地方,后来也被妖界占领了一段时日,半年前妖界退回瑰海,浮光城中也有百姓陆续归家。
此刻空荡荡的浮光城,唯有二十几户落住。
妖气聚集于一处,越来越浓,穿行于街巷中的修道士突然同时往一个地方御剑而去。
洛银飞得高,垂眸去看,便能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将浮光城一角围得水泄不通,遮蔽了那处,让人看不出究竟发生何事。不过她能感受到谢屿川的妖气,正从那人群中逐渐攀升,似是一把已经燃起的星火,只需一点催化,便能燃烧整座城池。
“屿川。”
洛银找到他了。
城墙下的一角,两条街道交错的路口下,身披玄衣的男人发丝散乱,高大的身形犹如鬼魅,浑身妖气似是黑色的火焰浮于他的衣袂与双肩上,他微微垂着头,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几乎垂地的长袖里,还不断滴着血液。
那不是他的血,而是来自他身后那十几个修道士的。
其中有丰阳仙派的弟子和烈州的弟子,还有几个不知名的游侠,那些人的衣服尚未被扒光,只是死状统一,都是被狼爪刺穿了喉咙,一招毙命。
宁玉找了他几乎半年,如今终于意外见到了,却没想到谢屿川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眉心紧锁。
不,准确来说,眼前人已不是谢屿川了。
他不过是披着谢屿川身躯的墨安。
“束手就擒吧。”宁玉道:“若你不答应,我便只能为难她了。”
宁玉说罢,站在他身后的两名烈州弟子便押着一名身着月白长裙的女子跪地,那女子瑟瑟发抖,胳膊传来的疼让她痛呼出声:“啊……屿川、屿川救我!”
如疯如魔的青年在听见这声后,刹那抬起头看向宁玉身后的女子,他看见她披散着头发,娇瘦的身形在两名男子的压制下趴跪在地上,阳光透过悬飞于空中人群的缝隙,落在了她发上的金钗上。
耀目的金色光泽立刻刺痛了他的心头。
没人能伤她。
谁也不许让她难受。
刹那燃烧的妖气如熊熊火焰,铺天盖地的威压直叫人透不过气来,宁玉勉强撑着,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握紧成拳。
“放、开。”沙哑的声音从喉咙中溢出。
谢屿川的眼,只能看见那只晃动的金钗,而戴着金钗的人正痛苦地向他求救。
他好像看见了金笼,看见了金色的灵蝶,看见了雷霆之下,他心心念念的人也是这般匍跪在地上,承受着雷霆霹雳。
心口的疼痛刹那扩散,连带着他的四肢百骸都痛麻了。
他要救她,杀几个人又如何?!
“放、开!”谢屿川似是一缕黑色的烟,无形地绕过宁玉。
宁玉只听见身后弟子传来了两声痛呼,接着被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人,便被谢屿川重新带走,他们暂且没有离开,只是退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玄黑高大的身影搂着娇小胆怯,颤巍巍的身躯轻声安抚:“不怕,姐姐,不怕。”
宁玉见状,咬牙切齿:“涂颜,难道你愿就此堕魔,不想想你病重的父亲吗?”
被谢屿川抱在怀中的,正是多日不见的涂颜。
而此刻,俯身迎风而来的洛银,见到的便是谢屿川抱着少女,与宁玉一行人对峙的场面。
第103章 一百零三 洛银:屿川,我没有死。……
入冬的古河州浮光城上本是晴空万里, 却不知何时落下了几点雪花来。
微风中浮动的灵力里,还有幽幽香气。
宁玉是在七日前收到底下的弟子说,他们在古河州见到了形似涂颜的人, 宁玉不曾细瞧过涂颜相貌, 故而此番寻来, 也带着灵州仙派的弟子。
如今灵州仙派名声尽毁, 涂飞晔心疾难消,已经卧床多日, 恐怕没多长日子了。
灵州仙派的弟子有些已经自请离去,还有些念着以往旧情,又是唐风的亲徒,便还挂在了灵州仙派名下, 那些个往日意气风发的青年侠士们,如今也都各个气势萎靡。
此刻宁玉的身后,跟着的正是灵州仙派的徐灿, 徐灿看见涂颜当下便认出了她, 他也不知涂颜这些日子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整个人消瘦了下来, 穿着打扮也完全不似以往, 娇娇弱弱地躲在谢屿川身后,求他庇佑。
如今他们眼见着谢屿川杀人,涂颜非但不知悔改,竟然还想要留在对方身边。
她到底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如今的谢屿川已经被墨安完全操控?!那具皮囊下裹藏着的是他们灵州仙派几百年前的祖师爷!
“师妹!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徐灿痛心疾首地喊着涂颜。
然而涂颜被谢屿川搂在怀中, 分不出一丝眼神去看他们,这些天她在外面吃的苦够多了,而且她想不通,明明她也没做什么坏事, 为什么他们不肯放过自己呢?
谢公子杀人……明明是因为那些人想要欺负她!
飘零的雪花越来越大,几缕微弱的冷梅清香飘进了浮光城不可后退的城墙角。
涂颜觉得抱着他的人力气突然变得很大,那几乎要勒断她手臂的力度让涂颜忍不住痛呼出声,可她的声音哑在了嗓子里。
涂颜实在太疼了,她想推开谢屿川,让她松开些自己,可在她的双手触碰到对方胸膛的那一瞬间,谢屿川猛然将她推开,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雪花割裂风的声音很细微,在场众人似乎都能听见那微弱的声音,似是檐下被雨水敲打的白玉风铃。
涂颜的胳膊被摔破,发上的金钗也落在地上,她痛苦地喊出一声:“屿川……”
“屿川。”
又一道声音传来,轻飘飘地,分明没有涂颜的声音高,却轻易盖过了她的存在。
众人都听见了,纷纷昂首看去。
一道淡金色的光将落在地面的金钗收回,随即银纱翩翩,纤云拂过柳树稍,便见一道身影轻飘飘地踏过宁玉背后的飞檐,径自朝谢屿川的方向过去。
洛银背对着谢屿川的方向,站在他和涂颜之间,手中握着那根曾被她赠与谢屿川的金钗,她抬眸的那一瞬间,在场凡是见过她的人都愣住了。
宁玉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于他身后,还有许多弟子用力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是入了什么幻阵,出现什么幻觉了。
“师……洛尊者?”宁玉险些脱口而出的师父又被他收回,可那尊者二字,此刻提出也是不妥了。
他看出了洛银与以往不同的地方,她身上如雾似云地缠绕着一层缥缈仙气,银纱衣衫外笼着淡淡的柔光,最不一样的,便是她的天灵上方,淡金色的光辉落下,照洒在她的面庞上,神圣地让人不敢直视。
眼下是叫她尊者,还是叫她仙尊,谁也不敢开口了。
“她竟然没死?”
“那妖人没死,尊者没死也是正常的吧?”
“谁能从诛仙阵中逃脱?我看她这模样,也不像是个活人了。”
吵杂的议论声从身后传来,唤回宁玉短暂神游的思绪,他连忙朝洛银方向屈膝,此刻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只是宁玉这一磕头没跪下去,洛银只淡然地拂袖,便有一股绵柔的力量将他的腿重新推直。
洛银瞥了一眼巷子里的尸体,那上面还残余着谢屿川的妖气,很淡,再过几个时辰便会消失,可仍旧可以确认,这些人都是谢屿川所杀的。
来前她已经听明瑕说了如今谢屿川的疯癫状况,亲眼所见,心中还是酸涩难受。
旁人不知,她却知道谢屿川为何要这样做。
自洛银出现,便如同雕塑般站着不动的玄衣身影突然颤动了一下,宁玉等人瞧见,洛银又是背对着对方毫无防备,他们生怕洛银不知现状,被已经丧失理智的谢屿川所伤,一声“尊者小心”脱口而出,下一瞬周围便噤声了。
洛银往前踉跄了半步,身体如柳枝般被人冲撞地双脚离体,随后再踮着脚尖虚虚地踩在地面上。
谢屿川的身上满是妖气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的难闻气味让他看上去尤其狼狈,可他还是不顾一切地从背后抱紧了洛银。
双臂绕过她的腰,弓着背将脸埋在了她的肩窝处,把人严丝合缝地搂入自己的怀中,紧到远看,几乎以为那是一个人的身形。
谢屿川太瘦了。
洛银在抓着他手腕的那一刻,便忍不住心酸地叹了一口气,他瘦到手腕连洛银的手掌都能握住,那过大的玄袍下,好像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枯骨。
“我又在做梦了,是不是?”
谢屿川的声音沙哑,他张开口,獠牙咬着洛银的肩,此刻用力到像是要将她的血肉咬下。
洛银的肩膀不觉得疼,倒是心里疼得像是要被撕裂般,她抬起手,翻过手掌将掌心盖在了谢屿川的头顶上,轻柔地抚摸着他粗粝的长发。
洛银记得他以前的发丝很柔软的。
此刻青年浑身散发着多日未曾洗漱清理的恶臭,整个人也瘦得脱形,哪儿还有半丝过去的影子?
宁玉瞧见洛银对待谢屿川的态度,心下略惊。
那些修道士也才发现,此刻突然出现在此,拦在他们与谢屿川中间的洛尊者,好像不是来护着他们的,此种姿态,倒像是要护着那只双手沾染鲜血性命的妖!
谢屿川在洛银的手盖在他头上的那一瞬,整个人便颤得厉害,他有些分不清现实与幻觉了。
幻觉里的洛银,掌心没有这么温热,轻柔地安抚着他,每一次拥抱,也没有这么真实,他甚至能摸到她纤细的腰间软韧的肉,摸到她的肋骨,摸到她的胸口和锁骨,清晰地、真是地触碰到他所见到的一切。
谢屿川的手在洛银的腰间不安分地揉捏着,眼看那漆黑沾满血肉的手就要往她胸前过来,他们二人面前还站着脸色诡异看戏的一群人,她忍无可忍地用手指弹了一下对方的手背,低声呵斥:“先别动!”
“呜……”谢屿川将脸埋在她的肩膀处,呜地一声哭出来,颤抖的呼吸炙热地贴着她的皮肤,眼泪很快就将那片衣服打湿了。
太真了,这个梦境太真实了!
看见谢屿川哭,洛银又舍不得了。
她的指腹摸了摸方才谢屿川被她弹过的手背,声音无奈道:“你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分明让你别做傻事……”
“我想去找你,我很快就能去找你了。”谢屿川侧过脸,他的思绪浑浑噩噩,能够抱到如此真实的幻象,简直是他这半年来度过的最愉快的时刻。他的嘴唇贴着洛银的衣襟,蹭着她的后颈:“等我再杀一百零三人,便能凑够数量,我就能去陪你了……”
“再杀一百零三人,便能凑够一千九百条人命了?”洛银抓着他的手腕,万般心酸不忍都化作了无力地叹息:“屿川,你不该这样对待自己,也不该伤害他人的。”
修道界有过传言,人之福报与孽债相等,福泽厚者寿命长,孽债多者有天谴。
哪儿有什么以血肉铸成的天剑,那是闲杂古书上的记载,若一人残杀太多生灵,将引来天谴劫,传闻天谴如剑,数万柄割肉削骨,将身体化为血雾,以偿还债则。
经历天谴,怎还能活?
谢屿川这是奔着死去的。
可所谓一千九百条人命,也不过是那些江湖游侠口中随意说说,他怎能当真?又怎能真去这样做?
天谴一事也未必为真,已经被谢屿川杀了的那么多条人命,又当如何偿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