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笔自中折断。
女人瞳孔里平静浮冰的渊面骤然被打破,她瞬间抬头朝着虚空一处望去,眸色闪闪,目光又紧紧盯向了桌面摆放着的一盏被小心珍藏着的明灯,却见其中微弱的光芒已不知何时滕然灼烧旺盛起来,光亮愈来愈大,顷刻间溢满了整个灯盏琉璃壁。
她的神色先喜后惊,随即紧蹙眉心,指尖摩挲着发光的琉璃灯盏,身形如浓雾消散在原地。
祁清和一路循着空中浮着的魔气前往了气息最为浓郁的地方,体内修为已然恢复涨至大乘,虽意识紊乱、神魂剧痛且被戾气缠绕,但也并不影响她执剑斩杀秘境之中前赴后继地冲来妄图吞噬咬食她的魔物。
舍利果生长在秘境的最里围,其外存着一圈又一圈的魔物守卫,想要进入其中,必定要踏着一片腥臭尸骸。倘有半分不慎,那么等待着祁清和的,便是化作兽物口中肉食,最终成为这片秘境之中娇艳生长着的诡怪植物的肥料。
是以,她强忍着近乎像是要崩溃炸裂一般刺痛着的意识,不敢有半点松懈。
第一层外围的魔物皆是合体期,自第三层开始便一只接着一只地出现大乘期的凶兽。而祁清和早些时进入秘境前换的黑袍上早已不知沾了多少血污,隐隐泛着深暗的血色,慢慢溢出的都是腥臭血气。她却似无所知觉,提剑行于第三层通向第四层的林道上,目光冷凝狠厉地提防扫视着四周暗处。
白发高盘于脑后,桃花眼中覆满玄冰霜雪,眼尾处有一道被利爪划下的血痕,只堪堪止住了鲜血。那暗红色痕迹与雪白的肌肤相映,愈发瞧着触目惊心起来。
陡然,她足下一顿,指尖已然攥紧剑柄,眸子微眯瞥向那个浑身血迹倚于树边的青裙女人。
祁清和应是毫不犹豫地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一个地挥剑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斩杀于树下,可当她的目光落于女人染血苍白的脸颊上、划过那隐隐熟悉地唤醒着她脑海中记忆的眉眼时,她手中的长剑便那样僵硬地垂着,眉头不觉皱起,目光缓缓地如蒙上层迷雾般变成了不解而困惑的打量。
在那些一闪而过的记忆中,她好似真的看见了女人的面容。
【世人皆存兽心,却总总披着张人皮作掩,何必为了这些人困扰自缚?】
【和清和,可愿与我回魔域?】
【和儿!】
你是谁?
虞九笙眸前猛然一黑,一道暗影从头上投下,血衣白发的女人执剑立于她的身前,微歪着头居高临下地皱眉审视打量着她,眸光如同一只方出世便试探着向外伸出了爪子的小野狼,慎重防备,带着一些为自卫而蔓延出来的凶狠的警告。
你不认识我了吗?
她眸色微暗,随即微颤着垂下眼帘,脸色黯然失落,仿若是被女人的目光刺痛了般,抿唇不再言语。
祁清和淡淡注视着她,突然勾唇轻嗤了声,眉宇间神色略显片刻波澜,却一瞬即过,很快便再找不出半点痕迹。
她抬手为自己打上了几个清洁咒,继而弯腰,一句话也不曾问青裙的女人,便将这熟悉的极有可能认识她的人强迫性地横打着抱入怀中,一声不吭地抱着人朝着第四层走去。
怀中之人愣怔一瞬,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样地抬眸瞧着她,又在寂静无声之中慢慢抬手伸向了她的脖颈,一点点软下身子去贴着祁清和温软的带着熟悉气息的胸口,眸中神色也随之柔软下来。
魔物咆哮嘶吼之声于四周惊然响起,虞九笙眉间一厉,环着祁清和脖颈的指尖稍稍一捏,暗色魔气凝结于其上,眼见着便要发出之际,却被一道兀然刺破黑暗的银光抢了先。
剑气纵横斩破重重迷雾,凶狠杀戮之气隐于其中,铿锵呼啸过的剑气中于顷刻间爆出巨大的血色幻影,如虎如狼的虚影额中蓦然睁开一只眼睛,迅疾似雷般冲向凶兽嘶吼之地,所过之处皆余灰烬,熊熊烈火蓬勃灼烧升起,火浪与剑气随同剑气兽合为一体,可怖威压笼罩覆盖向那片幽暗的不可踏及之地。
祁清和甚至没有拔剑。
她仅是以手作剑化出剑气,一道剑气射去之后并无动作,平静地立于原地冷眼紧盯着那片设下结界而不可为她所涉的领域,瞳孔中赫然倒映出火焰暴涨直冲天际的壮观之景,耳畔响起怪异且痛苦的嚎叫,唇角便不知不觉地含了些愉悦又病态的笑意。
虞九笙的目光一直凝在她的脸颊上,自不会放过这抹笑意。
而伴随着笑意一起显现出来的,正是女人眉梢边上扬了些的漠然凉薄的玩味之色。
跟她记忆深处的人截然不同。
虞九笙默然看着,却又半阖了眸子,安静地在祁清和的怀中缩了缩。
还是喜欢。
什么样子都喜欢。
你来做什么?
她重新贴上了女人的胸口,聆听着失去太久的人胸口处传来的规律平稳的心跳声。这让她感觉自己好似已经触摸到了这人深藏着的最宝贵的东西,让她心中悲哀而诡异地升起了一片安全欢快的感觉。
祁清和的目光紧盯着暗如深渊的周围,并不在乎怀中的这个人究竟在做什么。
她的所有精力都被拿来抵抗正在崩裂着的神识,除此之外尽是麻木无感。
寻舍利果治病。
这应是一种病了,祁清和平淡地回答了她,懒于遮掩。
治病?
虞九笙目光一凝,语调不觉上扬了些。
祁清和轻声应了。
快要死了,来这儿看看。
什么病?我帮你寻!
尚未等她话音彻底落下,怀中的人便紧攥住了她的衣襟,极快极慌张地与她说道。
你帮我寻?
祁清和敛眉扫过她的眸子,瞧见了其中因慌张而不觉浮现出来的暗色魔纹,不知为何的,竟是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兴味反问她:你知道我是谁?
你怎么帮我寻?
你又是什么人?
她的步伐仍旧平稳,可意识海中却正被一点点搅乱。
这疼痛太过剧烈而难以忍受,以至于她吐露出口的问题也就添了几分咄咄逼人之意,反倒像是质问了。
怀中的人沉默了片刻,终是轻声地一个一个耐心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她说:你名青禾,是我的爱是我的心悦之人。
我可以为你除尽途中障碍,以命相护。
我姓虞,名九笙。
爱人二字多用于相互倾心的伴侣之间,她尚未得其身份,又怎敢以此冒犯?
心悦二字,道尽了她一厢情愿、时至如今亦未改变的情愫,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再一次见面,一切从头来过。
她姓虞,名九笙,如今只是青禾的一个追随爱慕者罢了。
我来此,不为其他,只是想要等着再看看你。
虞九笙紧紧环着她的脖颈,抬眸以目光描摹着女人的脸庞,心怀缱绻缠绵
不似记忆中的温柔软和,如今满是锋利冷硬,像一朵长至成熟的盛开着的曼陀罗。
危险又迷人。
你喜欢我?
祁清和垂眸扫了她一眼,指尖凝成剑气,又斩杀去一个暗中扑来的魔物,有些漫不经心地反问。
怀中的人很是坚定地应下了。
额前些许白发垂落,祁清和展颜失笑,瞳孔底却满是冰冷无波的思量与算计。
你愿为我去取舍利果?你愿为我去送命?
她甚至是含着些许嘲弄缓缓问了出来。
虞九笙只盯着她,也展眉浅浅笑了,没有迟疑半分,颔首再次应是:我愿意。
她一字一字地斩钉截铁般重复着:我愿为你去取舍利果,我亦愿为你送命。
女人的步子骤然停了下来,笑意刹那间无隐无踪。
你想要什么?
沉默半晌之后,祁清和将目光投向了怀中的人,凝视着她的表情,试图于其中寻找可用的痕迹。
下一秒,柔软的触觉飘落唇上。
虞九笙含着笑,毫不客气地放纵着自己贪婪的欲望,对着心爱的姑娘提出了条件。
嫁给我,成为我的伴侣。
给她一次能够光明正大吐露爱人二字的机会。
仅此而已?
在漫长的默然无言之后,祁清和轻轻蹙眉,用着一种疑惑的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做的目光注视着虞九笙,长长的眼睫如蝶翼般颤动。
这是一件蠢事。
而虞九笙看起来却并不像个蠢人。
怀中的人笑叹地看着她,用着柔软的温热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温热且坚定地颔首应是。
仅此而已。
与虞九笙而言,这十分值得,是一笔很好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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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丛中过
这片秘境中一共有九层,外面八层皆是凶兽魔物,而最里面的第九层则是一片与魔域格格不入的仿若世外桃源般静谧得古怪的舍利果林,其中所蕴含的竟不是魔气,亦不是灵气,而是兼于灵气与魔气之间的一种上古混沌气息,并不像是此间之物。
人再如何紧绷,也终究会觉得疲倦脱力。
对于虞九笙的交换条件,祁清和不置可否,仅以沉默相对。
她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从天而降的好事,她的感情早已在漫长的轮回之中被慢慢消磨殆尽,她的记忆正处于一片混杂状态,剧烈的头疼阻碍了她理智的思索,让她不明白感情和伴侣这两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又究竟有多么沉重。
因此祁清和如今无法衡量这两个词与让一个人为自己卖命、取来治病的舍利果相比,究竟哪个更重、她又该如何选择才能保证自己处于不败之地。
在她的身体情况并没有衰退到不得不借助外物的地步之前,祁清和只会将目光放在自己的身上。她坚信着,世上唯一不会背弃于她的,从来只有她自己。
而这一路走来,留给她考虑的时间也并不多。一直等到魂魄内的紊乱开始逐渐波及她的四肢与五感时,她便必须要做出一个决断了。
休息会儿。
原本被高盘于头顶的白发早已在战斗之中狼狈散落了些许,那张本冷艳至极、处处精致的脸庞上则又添了不少细微的伤痕。
一直紧攥着剑柄、近乎要将之陷入皮肉之中的指尖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微不可觉地轻颤着,手背上多了一片灼烧烫伤的疤痕,这是身体在对着她发出警告与哀鸣。
虞九笙从一开始便想要让祁清和将她放下,想护在女人的面前、替她挡住四周虎视眈眈觊觎着的鬼魅魍魉。
可与记忆中温软模样截然不同的人性子却是极为偏执而冷硬,在听过她的请求后只淡淡垂眸扫了她一眼:四肢健全、筋脉未阻,我尚且没有窝囊到那个地步。
那目光不耐而森寒,像是其中藏着块儿化不开的冰,又似一匹被轻视惹怒的孤傲的狼,叫虞九笙看了后哑然片刻,本想开口解释,却又被这人以术法禁了声而不敢反抗,最终堂堂的魔域帝君竟真如个柔弱无力的小娘子般被祁清和护着抱在怀中、连一道魔气都不允许发出。
着实憋屈。
一路破关至第六层,祁清和的体力有些不支、眼前开始一阵一阵地晕眩发黑,便在一棵确认过安全的古树旁将人放下,眸前骤然昏暗片刻,她的脸色惨白得近似于透明,下意识撑着旁边伸来的手臂稳住了略有些摇晃的身子,抬着另一只手揉了揉抽痛的眉心,对着身旁小心扶着她的女人低声道。
好,莫怕。
虞九笙轻抿唇,心中担忧疼惜,悄悄将人朝自己怀中揽了揽,半拥着她坐了下来。
祁清和的脸色白得吓人,当真叫虞九笙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这一回便是要惹恼祁清和,她也不敢放任祁清和单独去对付那些修为尽在大乘之上的魔物了。
是否难受得紧?
女魔看着她蹙眉阖眸的模样,赶紧伸手握住她的指尖,将体内魔气转化为灵力输送过去。
酒可提神,禾儿不若喝些酒水养养神,如此再行也是来得及的。
酒?
祁清和乍一听见这个字眼,心中还颇为恍惚,但随即的,她仅剩不多的理智提醒了她,叫她迟疑着扶额抬眸看了眼虞九笙,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能喝酒,会醉。
那些漫长的记忆中,她好似确实没有怎么接触酒水,而但凡触碰,必定会发生些不太美妙的失控的事情。
如今在秘境中,本就险象环生,便更不能以此乱智、将自己放纵于悬崖边。
虞九笙眸色骤暗,闻言后却未放弃,只从自己的戒指中取出一个小青瓷瓶来拔出瓶塞递给她,浓烈刺鼻的酒味扑面袭来,确实让人闻之醒神。
只喝两口,不会醉的。这里如此昏暗危险,前路漫漫,倘若无法提起精神应付,只会更加危险。
女魔唇边噙着些许温柔的笑,瞳孔中极迅速地闪过些暗红之色,以着一种温顺的姿态将手中酒瓶送至了祁清和的唇边。
女人眼帘轻颤,微蹙眉看着自己唇边的瓷瓶,心中一顿,随即倒也不再犹豫,抿唇抬起指尖接过了酒瓶,仰头饮下了两口。
那辛辣刺人的液体涌入喉中,叫她忍不住抬手掩唇轻咳了几声,苍白无血的脸颊上霎时升起了一抹红晕,紧皱着眉间有些艰难地将满嘴浓厚灼烈的味道咽了下去。
祁清和闷声不吭地将手中的东西重新塞回了身前女人的手中,脸上冰冷无波、瞧不清情绪,那双黝黑的瞳孔里却兀地浮上了一层朦胧而浅薄的水雾,醒神的作用只起到了那一瞬间,继而涌上来的是一片连她也无法克制住的晕厥和茫然之感,眼前景象都好似在旋转。
虞九笙伸手将有些恹恹垂着头的人揽进了怀中,瞳孔中笑意愈深,柔软的唇瓣自她的白发上悄无声息地滑过,满是留恋地在其上落下一道满是自己气息的吻。
你骗我。
一路上狠厉果决的人如今也逃不过酒精的麻痹,而这些麻痹所带来的迷乱之感恰好减轻掩盖住了些她神魂上的剧痛,倒是让她稍微舒服了些,精神陡然松弛下来,整个人都陷入如踏云端般飘然的状态中去,冷静克制的声音里不觉多了一分迷糊。
祁清和来不及思考着去拒绝这个甜软的怀抱了,一股子浓浓的困意涌上脑海中,昏睡的浪潮彻底将她仅剩的理智蚕食殆尽。紧攥着剑柄、一刻也未曾松懈过的指尖无力松软开来,掌心中被勒出的血痕狰狞可怖地展现于女魔的眼前,叫虞九笙心下不禁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