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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生并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前两天下雨,又上了一趟山,今日无事,她便一直待在屋子里休养。她在肚子里存了许多话,她想,若文卿当真想知道的话,她当然不介意告诉她,只是已经下午了,却一直不见文卿回来。
    左等右等,终于外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春桃上外面买菜去了,她便自行起身前去开门。
    “文、”门打开,外面站的是梁舒宜,以及一位面生的少年,少年的背上才是文卿,她让到一边,方便一行人进来,“这是这么回事?”
    文卿咬着唇避开没看鹤生,蛾眉因为脚踝的疼痛而微微蹙起。一旁的舒宜冷嘲热讽道:“托您乌鸦嘴的福,文卿因为提着裙子走山路,脚踝扭了。”
    鹤生冷冷睨了她一眼,但是没有反驳,少年背着文卿进入院子,舒宜说:“我先回铺子,文卿,你好好休息。”
    鹤生关上门,跟在他们后面一起进去,少年按照指示把文卿放在窗下的横榻上。文卿翘着脚,裙角脏了一大块。等鹤生拄着手杖进去的时候,文卿已经捧着少年给她倒的茶喝了一大口。
    “茶有些凉了,我再去烧一壶吧。”少年道。
    文卿点头。
    少年与鹤生擦肩而过。她走上前,微微屈身,想要查看她脚踝的伤势,但是再次被她躲开。文卿将视线看向别处,身体却无不处心积虑避着她。鹤生面色一凝,将手杖放在一边,蹲下身,抓住她的脚腕。
    “嘶——”文卿疼得抽息,双手紧紧抓住手边的小方几,“不必看了,大元帮我看过来,说没有伤及筋骨,回来的路上已经擦了药酒揉过了。”
    鹤生动作一顿,但是没有停下,也没有抬眼看她,而是将手指继续在她的脚踝微微肿起的部分轻按,“倒是叫得亲近,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事。”文卿怄气道。
    鹤生抬眼看她,知道她是故意跟自己作对。她按了片刻,发现确实如她所说,站起身,向橱柜走去,翻了半天找出一个瓶子,向她走去。
    这时,少年也烧好了水,提着冒烟的茶壶进来,微微躬着上身,手脚利落地到文卿面前又倒了一杯热的。
    “谢谢,麻烦了。”文卿抬脸对他笑道。
    少年道:“掌柜的跟我客气些什么,您的腿伤还是我害的,不是说好让我伺候您半个月,您只管将我当作下人就是了。”
    鹤生拿着小瓶子,已经站到他的身后,微微眯起眼睛,“这话从何说起?”
    少年转过身,低着头,语气内疚,“这个…都是因为我建议抄近道,所以掌柜才会……”
    “大元,”文卿急忙打断,“外面好像有人敲门,你赶紧去看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是因为车轮陷进水坑,车夫和张大元要推车,她下车在一旁等候,结果因为踩上了一块圆滑的石头,脚腕一撇,崴了。除了倒霉了一些,实在没什么特别,但是因为这厮想知道,她便更加不想告诉她。她想,总要让这个家伙知道自己有多憋屈。
    鹤生没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在她的脚边蹲下,文卿见状,立马吓得躲道:“我说了已经按过了。”
    “你的脚踝是那个小子看的,总不会是他揉的吧,”鹤生毫不动摇,依旧脱下她沾泥渍的绣花鞋以及白袜,掀起裙角,  在掌心滴了几滴瓶中的液体,抓住她的脚踝揉按起来,一面说道:“梁舒宜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实在是让人信不过。”
    “唔、疼……”
    鹤生看了她一眼,她的脸颊涨得微微泛红,身体不住往后缩,额角也渗来一层薄汗,她低下头继续道:“忍着点,等彻底肿起来更疼。”
    “嗯……”
    片刻,少年同春桃一起进来,春桃鄙夷地躲着少年,问道:“姑娘,这位是……”
    “是张师傅的儿子,叫张大元,跟你一般大,”文卿介绍道,“张师傅受伤了,他是过来铺子干活儿的,不过得先在我们这里待几天,春桃,你打扫一间房间出来给他。”
    “是……”春桃咕哝着答。下人住的倒座房一共就两间,一间男,一间女,都是通铺。原本春桃一个人还自在些,如今多来了一个人,自然不情愿。
    鹤生依旧埋头给她按着,力道稍微缓和了些,“十九岁,真小。”
    “对你来说是小了些,毕竟比你小了近十岁,”文卿眸呷着少年方才给她倒的热茶,语气悠然,“不过对某些人来说就刚刚好,年轻,又身强体壮。”
    鹤生也不知道她这里说的某人是谁,便下意思认为她说的自己,毕竟文卿比她小了四五岁,与她而言,十九确实不算小。她停下动作,抬头,哭笑不得,“你嫌我老?”
    “我可没有。你是女的,他是男的,如何相提并论。”
    “是,他身强体壮、手脚利索,而我不过一个走步路都费劲的瘸子罢了。”
    “我没有这么说!”文卿立马道。
    “你没有,那为什么让他住进来?是觉得春桃照顾不了你,还是觉得我照顾不了你?”这话虽然不中听,但鹤生的语气其实还算温和,她确实也不是真的发脾气,她只是觉得有些难堪罢了。
    不过文卿却听不得这些,她本就没有消气,因此听这话觉得煞是刺耳,一下就怒了,“我想让谁住进来就让谁住进来,他是我的伙计,跟你没有关系。”
    言罢,她看见鹤生的脸色很快阴沉了下来,瞳仁微微震动,似乎有些受伤。她避开视线,愤愤道:“时间也不早了,道长该回自己的院子了。”
    鹤生愣了片刻,收回手,塞上瓶子的盖子,艰难地撑着手杖站起身,怔怔地呆了一会儿,扬声对外面道:“春桃!”
    春桃应声跑来,“是,道长。”
    “去我房间将抽屉里的白纱布拿来。”
    最后,鹤生在将文卿的脚踝包扎固定好了之后,适才离去。
    张师傅是她们铺子熬制胭脂最年长的师傅。金陵寸土寸金,他的老房子在郊外的半山脚,原本一直住在铺子后面专供伙计居住的廊房,不会不巧今年过年生病了,便想着回家休养。老师傅的手艺很好,因此元宵刚过去,文卿与舒宜便想着前去看望一番,顺道见一见老师傅口中说的继承了他的手艺的儿子。
    这个世道,没有男人愿意做这个,但是愿意出来抛头露面的女人更是少,他那儿子原本不愿意做这一行,以前都是被逼着学的,在老师傅生病之前,一直独自跟老母亲一起住在郊外,以方便料理家里的田地。
    「你看看,这都十九了,还窝在山里,连个姑娘也找不到,」李师傅身体半躺在床上,灰布被褥盖到肚子,恨铁不成钢地埋怨道,「若可以的话,掌柜的,能否带上这小子去城里?他虽然手艺一般,但是有一身力气的,能给你们打打下手也好。您看这里穷乡僻壤的,他再继续待在这里,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张师傅说时,那小子正站端茶上来给她们,低着脸,不敢看她们。其实小伙子长得挺清秀的,个子也不矮,就是模样少了些男子气概,今年十九……正好春桃也是这个年纪。
    文卿收回目光,还没说话,舒宜已经豪爽地一口应下。
    ——因着这个缘故,她和舒宜将少年带了回来。
    晚膳后,舒宜来看她,二人依旧坐横榻两侧,春桃端了一盘果点进来。文卿看了她一眼,十九于女子已算大了,她原本就想着要替春桃找一门亲事,思忖片刻,问道:“诶,大元呢?”
    “在厨房煎药呢。”
    “这样,你去看着火,将他喊来伺候。”
    “是……”春桃仍是极不情愿地应了。
    人去后,舒宜呷着茶水,抬眼觑她。
    过一会儿,少年进来了,肩膀蜷缩着到她们面前,文卿点了点旁边的椅子道:“别太拘谨,来,坐。”
    “掌柜的,大元不敢。”
    舒宜道:“让你坐你就坐,别磨磨唧唧的。”
    少年身子一抖,适才战战兢兢坐下。文卿嗔道:“能不能好好说话,你吓着他了。”说着,将手边的糕点递给他,“诶,大元,你这清秀的模样,长这么大,有没有姑娘喜欢你?”
    少年拿着糕点,一时不知是该吃还是不该吃,听见文卿问话,脸上登时热成一片,低声道:“我这样的,哪会有姑娘喜欢,姑娘们都喜欢身强体壮的,我太瘦了,她们都说我跟姑娘似的。”
    “哪里的话,哪里像姑娘了,你看看你这身高体格,又能干活儿,人又老实,是她们没眼光。”
    “掌柜的别取笑了,”他害羞地低头,傻呵呵地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夸我。”
    “头一回?那一定是你们那里姑娘太少了,”文卿纳闷,“诶,你有喜欢的姑娘了么?”
    “没有。”少年摇头。
    文卿沉吟片刻,“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喜欢比你大的还是比你小的?”
    “这……”少年面露难色。
    舒宜见状,虽不明白文卿的用意,但透过身后窗户的缝隙,隐约看见窗外鸦青身影正走过来,便扬声打断道:“差不多得了啊,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看上他了,一二叁问这么细。”
    她瞥见那人停下了脚步,登时乐不可支,“乡下人都是种田的,长得清秀有什么用,你以为谁都跟你这位大小姐似的,专喜欢一些娘们儿唧唧的。”
    “去你的,什么我就专门喜欢娘们儿唧唧的了,我什么时候喜欢娘们唧唧的了?”文卿嗔得打她,“我这个当掌柜的,关心关心伙计不可以么?很奇怪么?”
    “不奇怪不奇怪,”舒宜连连摆手,“只是看在某些人眼里,可能是蛮奇怪的。”
    “某些人?”文卿当然知道她这里说的是鹤生,“大元,让春桃带你去附近走走,城里不比山上,路弯弯绕绕,你多熟悉熟悉,免得迷路。”
    “是。”
    待人出去后,她适才不悦地闷哼了一声,“还是别跟我提某些人了。”
    “哟,吵架了?”舒宜乐不可支,“吵架好啊,这样我就经常挫挫她的锐气了。”
    文卿瞪她,“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什么话,幸灾乐祸啊,听不出来么?”
    文卿气得推她,“你也走,在我发脾气之前,赶紧消失!”
    “走就走,反正今天不亏。”舒宜掸掸裙子站起身,走开两步,冲她摆了个鬼脸,文卿气得将垫脚的枕头扔过去,舒宜一个闪身躲开,“诶,没打着。”
    走出房间,鹤生已经站在坐在檐下的椅子上,她走过去,冲她得意一笑,遂眉飞色舞地走了。
    梁舒宜的话,鹤生并没有当真,她知道这个人恨不得气死自己才好。她听着门内的对话,在门口的椅子上坐着。过了一会儿,少年跟春桃从厨房出来,鹤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视线,感觉有些灼热,顺着脚步声看去,那少年很快避开了视线。
    他跟在春桃的身后,虽低着头,脸上却没有丝毫害羞的颜色,取而代之是一种面无表情的沉默。他身前的春桃则一脸不情愿地撇着步子,文卿让她带人到附近走走,于她而言,实在煎熬。
    待梁舒宜离开之后,她适才进屋。
    屋内文卿在看见鹤生出现得这么刚好的时候,神色出现一瞬间的惊慌。
    鹤生见状便答:“我刚才就在外面等候。”
    “哦……”文卿不安地沉吟,怕她听见舒宜的话。
    她走上前,在她的脚边坐下,捧起文卿的脚,小心翼翼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文卿缩了一下,下意识想要将脚收回,但是被她按住,她嗫嚅道:“其实让春桃来就行了。”
    鹤生没说话。
    她其实大可以实话说,她即便是瘸子,也会有想要照顾她的时候。可偏偏沉默是她最大的坏习惯。
    文卿见她不说话,方才的不安与心软登时一扫而光,也跟着不说话。
    按完后,春桃他们正好回来,鹤生便高声道:“春桃,将姑娘扶榻上去。”
    外面应了一声,但是半晌,那少年反倒是先行进来了,灰色的身影径直越过鹤生,直冲着文卿去了。他的手已经扶住了文卿的手臂,片刻,适才犹豫不决地问:“掌柜的,我这样会不会不合规矩?”
    文卿瞪了眼那鸦青的身影,笑答道:“没事,这里也没有别人,不讲那些规矩,也就扶我一把罢了。”
    春桃姗姗走到鹤生的身后,鹤生侧首吩咐,“去端一盆冷水来,记得别掺热水。”
    少年问:“这个季节用冷水会不会有些太凉?”语气怯生生的,甚至没有回头看她,而是低着头,好似专心将文卿扶进内室时,抽空且不经意与文卿说的。
    鹤生没有理会,而是沉声与春桃道:“还不快去。”
    “是……”
    二人已经进入内室,女子的闺房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少年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将文卿轻轻放在床上时,感觉从鼻腔里呼出来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文卿轻声道:“可以了,你出去吧。”
    少年颔首应是,便挑帘出去了。
    鼻息下的芬芳随之被垂帘掐断。此时帘外的鹤生正直直地盯着他,他脸上轻微的笑意在对上她的视线的一瞬间消散无踪,并很快低头避视,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与她擦肩出去。
    直到春桃端了水进来,鹤生依旧难以平静。她很不妙地发现,自己的心火竟然被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宵小点燃了。
    她挑帘进去,坐在文卿的身边,文卿正将玉足浸入冰水,当碰到的时候,被刺骨的寒意冰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鹤生不忍心,便再次蹲下身,从一点一点在她的脚背上浇上冰水,来让她逐渐适应这种温度。
    “冰敷消肿,只是冰块不好找,只能用冰水代替,如果实在觉得冷,稍微泡一泡便躺下吧。”
    “没事,不冷了。”
    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等泡了一会儿,鹤生再次拿纱布将她的脚踝包裹固定,一面低声道:“我不太喜欢那个男的,可以让他走么?”
    文卿微微一怔,“只是因为不喜欢?”她停顿片刻,“还是因为舒宜说的那番话?”
    “如果是因为舒宜的话,你完全没必要,舒宜她只是……”
    “我知道,并不是因为梁舒宜的话,”鹤生站起身,“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想撮合他和春桃,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他。”
    “你、”文卿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没有想到她会那么快就猜到。她承认她心里确实隐隐有希望这个难开金口的家伙能因为对他的误会,而作出改变,可惜是如此轻易就被看破了,“既然你都知道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等我的脚好了之后他搬去廊房住了,在此之前不要来我这里就好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欢他出现在你的身边,”鹤生俯身抓住她的手,目光坚定而锋利,“你不可以让他回家么?”
    文卿与她对视了片刻,抽回手,不悦地道:“不可以,你这个要求太不讲道理了。”
    话到此处,鹤生不再反驳,而是在片刻的凝滞之后恢复平静,她看了眼窗外,一个身影从窗户上掠过。不时,门口传来敲门声,“药煎好了。”
    是那个少年的声音。文卿道:“喝了药就回去吧,有外人在,被看见就麻烦了。”
    鹤生收回视线,俯身,单手捧住文卿的脸,想要亲吻,文卿因为气恼,因此躲开了,鹤生一愣,只能吻在她的脸颊上,随后极轻声地道:“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鹤生走到门口的少年面前,少年也看着她,他此时并没有避开视线。
    鹤生接过他手里的药,叁两口灌下,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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