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上官杰没忘记自己的目的。他打断燕云戈,说:你只告诉我,赭城为何不好好与陈大人查案?
燕云戈静了片刻,回答:我去岁不在长安的那几个月,让郑叔十分忧心。
话说得含糊,和上官杰听懂了。
如果郑恭早在那时候就觉得皇帝要对燕家下手,那私盐案的事摆上来,他可不得觉得这是皇帝在给自己找寻罪过?
如此,倒是说得通。
上官杰又问:你背上的鞭子,可是燕正源打的?燕云戈不答,他也不必等对方回答,他为何打你?
燕云戈不语。
上官杰换一种问法:你出长安,与此事有关?
燕云戈看他一眼,道:是。
上官杰说:事到如今,你总要与我说实话。
燕云戈说:这就是实话。
上官杰:只是不全。
燕云戈道:的确不全。一顿,但你拿这话与陛下说,陛下比你明白。
上官杰一噎。他目光复杂,看着燕云戈。
燕云戈目光沉沉,并无躲闪。
上官杰看在眼里,半是喟叹,半是试探,道:你倒是从容。
燕云戈听着,眼皮终于耷拉一些,苦笑:我如何又从容了?只是不愿看陛下为奸人所惑。
这话是真心的。
谁能想到呢。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毫不犹豫地在燕家与陆明煜之间选择后者,陆明煜偏偏不信。
而燕云戈甚至知道,这是自己罪有应得。
燕家太出格了,其中也有他自己的一份。倘若天子要为此降罪,燕云戈无话可说。
但不能是现在。
他一旦认了谋反,安王就能被摘出来,继续做他的清白王爷。把这么一个人留在长安,燕云戈便是死了,都不能安心。
看他这副态度,上官杰未再说什么,起身离去。
走到一半,又听燕云戈说:陛下此前宣了六家世子进长安。如今晋王子出事,其他人一样没了消息。上官大人,你且想想。这一切,对谁有利?
上官杰没有停下脚步,更不曾回头。但他知道,自己心中的天秤已经开始倾斜了。
第52章 黄雀 安王那老仆的话,其实是有问题的
可倾斜是一回事, 和陛下禀告又是另一回事。上官杰很清楚,但凡自己把燕家许是真的被陷害说出去,皇帝就能把乌纱帽从他脑袋上摘下来。
还是得有证据。
想到燕云戈最后那句话, 上官杰一转头,去了礼部。
诸王世子进长安都有章程,礼部也依照先例,早早估算好了他们一个个来长安的时候。晋王子该是第一个到的,往后又有郑、卫、中山等地的王子, 最后是最远的齐王子。
与天子曾经受封的建王,如今的宁王、安王不同,这些直接以封地为号的王, 都是开国两朝封下来的。是在日后,封地渐少,才有了一些祥瑞封号,仅示尊贵, 能拿到封地的皇子成了少数。像是宁王、安王,就在后者之列。
也是去礼部的这一趟,上官杰才知道, 原来礼部也为诸王子再没音讯的事焦头烂额许久。去晋、郑等地询问情况的人马都派出去两批了, 后面几个还没回来, 倒是去晋地的第一批人回来了,老晋王只说世子早早走了, 算算时候,是应该到长安
礼部尚书和上官杰诉苦:陛下只说找让诸世子进长安,却没说让他们在哪日之前赶来。如此,也不好总往上报,只能不上不下地悬着。
上官杰说:让见了晋王的人明日随我入宫。
礼部尚书一愣, 压低嗓音:上官大人,如今谁不知道,晋王世子与燕党勾结。你给我句准话,我的人与你去了,还能回来否?
上官杰瞥他一眼,礼部尚书只是笑。
上官杰吸口气,说:不是为这个。
礼部尚书不解,但得了这句保证,他还算安心。后面找来去晋地的人叮嘱一番,就让人明日早早去宫门前,随时等候传召。
再说上官杰。从礼部出来,他回到自己办公的地方,未让旁人跟着,静静思索眼前状况。
眼下清楚的是什么?首先,六个世子进长安的时候都被耽搁了。再有,魏海实实在在带着军队出现在长安之外。
怎么看,燕家都有问题。可哪怕有千分之一可能,安王真是一只黄雀。他今日放过对方,到明日,安王再闹出什么,他上官杰就是罪人了。
得从余下五个王爷那边入手。
到最后,上官杰勉强得出一个结论。可想到明日要如何朝天子回禀,他依然头疼。
这么头疼了一晚,第二日还是来了。
上官杰叹着气,上朝。
依然是宣政殿里,天子听刑部尚书说,他要私下朝自己禀告燕党状况。
陆明煜眼睛轻轻眯起,注视上官杰半晌。他看出上官杰并不轻松,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其他文武的面说?
陆明煜道:上官杰,你可想清楚了?
上官杰舌尖抵着上颚,心中已有悔意。
古人都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自己如何总想着明日如何?然而他任刑部尚书,面对案中疑点,又着实不能不顾。
所以上官杰硬着头皮回答:陛下,还是待下朝之后
他声音越来越轻。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背后却已经被冷汗浸透。
到最后,终于听到天子道:那便下朝吧。
嗓音依然是冷的。
上官杰松一口气。他感受到无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真正如芒在背。他暗想,其中不知是否有一道视线来自安王。
不久之后,上官杰被带进福宁殿。
天子神色冷淡,情绪显然不妙。
这是自然。陆明煜终于知道了燕家的不臣之心、知道了他们在宁王身上如何弄虚作假。加上安王一番话、赭城始终查不出的私盐一案,所有的线索都在指向燕家谋反,这按说根本没什么好查。可三日过去,上官杰竟然还是这样吞吞吐吐的态度,陆明煜如何能温和起来?
他开门见山,问上官杰:燕云戈是与你说了什么,让你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
这话几乎诛心了。上官杰抖了一下,跪在地上,说:微臣昨日思来想去,总觉得燕云戈伤重得古怪,于是让人查看一番。这一查便发觉,燕云戈背上是鞭伤,至少是在半月前受的。
陆明煜一愣。
在他原本的预想里,这会儿上官杰会说的,无非是晋王世子、魏海早前讲的那一套。但他们能解释安王老仆的证词,却解释不了姜娘子对燕家的指证。所以,燕家还是反臣。
但上官杰的话,让陆明煜的思绪被打断了。
和昨日的上官杰一样,他立刻意识到:有谁能拿鞭子打燕云戈?只有一个,燕正源。而他受伤的时候,算起来,正是
只是想到这里,陆明煜腹部又有隐隐绞痛。
上官杰还在,陆明煜并未和昨日一样捂住小腹。但他的面色微微苍白,像是又回到了在醉花阴的那一天。他失去了孩儿,近乎丧命。而在他走在生死线上的半个月里,燕云戈竟然也
不。
陆明煜说:这与燕家谋反之事有何干系?
上官杰却听出来,天子的语气开始不同了。
他知道,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上官杰心神微定,提醒天子:按照安王那老仆所言,十天前,燕云戈与魏海一同在晋地。可如今来看,燕云戈当时身有重伤。
也就是说,安王那老仆的话,其实是有问题的。
陆明煜有了更长沉默。他记起自己的一个梦。
那一定是梦。梦里,燕云戈柔情万千,说他只对陆明煜一人心动,说他自己不知感念,说他也想与陆明煜好好过。
天子的牙关微微打颤。
这怎么会、怎么可能不是梦?可上官杰说,那个时候,燕云戈身有重伤。而陆明煜始终没有弄清楚,自己手腕上的血从何处来。倒是梦里自己抱住燕云戈时,后者曾有一声闷哼。
假若、假若真是这样
天子心中巨大的仇恨一时变得轻飘,不知往何处安放。
但陆明煜瞬息又反应过来,面色沉沉,望着身前臣子。
禁军是在长安外捉住燕云戈的,他说,此前数日,他的确在外。
上官杰沉默片刻,说:这只是其中一个疑点。
陆明煜心中烦躁,斥道:还有什么?是姜太妃不理燕党在北疆的帮扶之恩,一意构陷燕家?她能有什么好处?还是宁王新长出来的头发不是黑的,他确有什么怪病?燕家明明白白是有异心!上官杰,你究竟是怎么当上这个刑部尚书的,莫非真要让旁人接手?!
这已经是三日之内,天子第二次提起类似的话。上官杰听在耳中,知晓皇帝的不满已经达到顶峰。
他心中懊恼。
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依照现在情况来看,丢官都是小事!如果被陛下怀疑他与燕党勾结,就是轻则流放,重则与燕党一同斩首!
上官杰浑身发僵。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燕党与安王孰真孰假,还要看其他五王世子!
天子听着,安静看他。
上官杰闭了闭眼睛。他知道,现在的情况,已经容不得自己后退了。要么,安王真有祸心,燕家清白,自己是正直良臣。要么,安王无辜,燕党野心,自己留在史书上的也是骂名。
所以他干脆说了下去:臣昨日去了一趟礼部。
陆明煜冷冷看他。
上官杰不敢停下。他说了自己在礼部听到的、看到的,也提到那个曾经去过晋地、看过老晋王的人,道:假若晋王真与燕党勾结,那人如何还能回来?可按照那人说法,晋王听了世子未至长安的消息,只有忧虑!再有,晋王还说,世子出了太原之后,很快没了音讯!他担心日久。
说到最后,上官杰也来不及问天子愿不愿意见礼部那人了。他将头扣在地上,说:望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此事有异,万不可轻下结论!说着,上官杰一狠心,倘若燕党谋反是真,微臣愿提着脑袋来见陛下!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陆明煜眼皮一跳。
他久久未语。燕家、安王属于陆明煜的情绪像是潮水一样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身为天子的疑心。
他疑燕家不假,但对安王,同样不可能全盘相信。
之前认为安王老仆的证词是真,一方面,是因为那人说话的确滴水不漏。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姜太妃话里的佐证。
谁都能构陷燕家,唯有姜太妃不同。这女人能有今天的地位,说是母凭子贵。但要是没有燕家,她又有何贵?这样一个人,会想要害死燕家吗?
陆明煜不信。
还有,宁王新长出来的发茬,他也亲眼见过了。
一切都在证明,燕家有问题。
但是,安王。
陆明煜想到自己第一次察觉很多事没有表面上那样简单、安王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时的心情。
起先是觉得自己想错,到后面,凉意从脊椎骨漫了上去。
这么一个弟弟,如何能让人放松?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陆明煜也不能将他放过。
那就去查,天子嗓音森冷,给你十日时间。若再和今日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就自己把乌纱帽摘了吧。
虽然皇帝说的是乌纱帽,但上官杰听在耳中,莫名觉得脖颈凉飕飕。
他应下了,从福宁殿中退出,脑海里都是往后要如何。最后苦笑,想,自己怎么就把好好的棋走成这样。
在他身后,福宁殿里,天子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
陆明煜轻声说:阿父总要给你报仇的。孩儿莫急,如今只是让他们再喘息半刻。
第53章 劫狱 放着坦荡富贵你不要,你要去寻
十日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
对朝中大多臣子来说,上官杰与天子密谈一次之后,燕党谋反一事就被暂且搁置了。
不是不谈, 只是上官杰那边显然有了新的方向。每日都忙忙碌碌,不知在查些什么。口风倒是紧,在宣政殿上朝时,只提起一些燕党新交代出的零星供词。真正重要的,全部留在福宁殿中说。
有明智的, 看出事情可能要有变化,开始刻意不去关注这件事。总归后面有了结果,总要拿到朝上来说。万一自己凑太前了, 被疑心与其中变化有关,不是平白惹事?
这种情形中,孙青嘴巴上冒出的燎泡就分外显眼了。
上官杰尽量目不斜视,却还是能听到身后的谈话声。
陈修这些日子与孙青一同办差, 办到最后几乎结仇,这会儿不阴不阳,说:孙大人这是上火了?
孙青回道:近来天热, 是有些燥气。嗓子竟然都有点哑。
陈修笑道:原是因为天热, 我还当孙大人是心有燥气。
孙青不说话了, 但陈修还不放过他,继续阴阳怪气, 说:也不知上官大人如今查到什么了,哈哈,这等大事,倒是不见孙大人挂心。
上官杰听到了隐隐的磨牙声。他暗暗叹气,不想接下来, 陈修语气微变,又道:你这幅样子,是什么意思?
上官杰:什么样子?
他身后,孙青收回目光,冷冷地嗤了声,说:不过是看陈大人一眼,陈大人如何这样大反应?
陈修面颊微微抽搐,心想,那哪里是看一眼?
刚刚一瞬间,孙青脸上是明明白白的怨毒神色。只是一瞬,很快被他收敛。如果不是那股脊椎发凉的感觉还在,陈修近乎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