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陆明煜依然惊讶于郭信杀了郑易的答案。
别人不知道,他却不会不知道。这两人,加上燕云戈,三人是怎样的交情,从前有多么亲厚。
他思来想去,还是说:毕竟无人能分辨那尸身面孔。
吴楠听出皇帝的意思,原本略有放松的心神又一次提起。
陆明煜又说:无论那是不是郑易,郭信总是仍然逃在外面。
吴楠踟蹰,说:是。
陆明煜吩咐:再去找,莫要放松。
吴楠深吸一口气:是。
这却的确不是个轻松活计。对郭、郑二人的通缉,一直持续到了建文二年的冬日。再往后,依然没有那两人的消息。眼看又一年天寒,继续找下去,其中人力物力都是白白消耗。陆明煜长叹一声,总算说:罢了。也许郑易的确死了。至于郭信,被狼吃、被虎吃,都有可能。
撒出去的人手被召回。虽然仍然抱有怀疑,却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把太多重心放在这件事上。
国家太大,有太多事等着陆明煜处理。
冬去春来,春去冬来。
转眼到了陆明煜登基的第四个年头,又有一年科举。
与建文元年不同。那年春闱时,陆明煜刚从上林苑回长安,满心都是对燕家的愧疚,想要从宁王下手补偿。后面又经历重伤、安王作乱。春闱虽然举行,但也不过草草收场。到今年,天子认真地关注了整场春闱,对其中数人颇为赏识。最后殿试,顺利地点出状元、探花
陆明煜是真的心情不错。他看着这些人,仿佛看着大周繁荣昌盛的未来。
而旁人看他,也觉得随着掌权日久,皇帝愈发深不可测。
等到殿试结束,又有琼林宴。这场宴会按说天子不必出场,只要礼部操办即可。但陆明煜看了一路春闱,如今便干脆有始有终。
宴上酒酣耳热自是不提,新科状元喜极之下,当场做赋一篇。辞藻雄壮华美,气势慷慨激昂。陆明煜看了,也觉得喜欢。
他微笑一下,正要说赏。这时候,李如意急步而来,凑到陆明煜耳边,说:陛下
诸臣便见天子面色逐渐变化,上面的喜意尽数消失。
所有乐声、笑声一起停下。等到李如意站直身子,陆明煜眼神冰冷,吩咐:传侯杰、蒋玉,一连点了五六个武官的名字,去庆寿殿。
李如意应了。陆明煜起身,想想,又吩咐:你们继续。
话虽如此,皇帝走了,琼林宴又很难再往下进行。
旁人看着状元,眼里多少有些惋惜。同时也猜测,到底是什么消息,才让皇帝骤然变了面色?以他后面点的几个武官来看,多半是和战事有关。不过,北疆已经安定了多年,其他地方也都颇太平。
难道是哪个王爷作乱?啧,还是想不出来。
诸臣猜测一番。琼林宴的后半场不过匆匆走个流程,很快散去。有人安慰状元,不过很快,让天子变色的消息一样传到诸人耳中。群臣先是静默,随后就是哗然。
竟是北疆又出事了。
边城被袭,魏海重伤,赭城已经被人占领!
而做出这一切的,竟然是一个草原部落。
还是一个朝臣们有所耳闻的部落,契丹。
三年前,魏海活捉了伊施可汗。在众人想来,那以后,这个部落就应该衰败下去。要么散了,要么直接被其他部落吞并。总之,草原上不会再出现这个名字。可现在来看,他们竟然都错了。
有新主上位,称乌苏可汗。早在此前三年间,他带领契丹残部,不声不响地吞并了数个草原部落,竟有统一整个草原的意思!
到现在,这个乌苏可汗又瞄向大周国土。
满朝激愤,所有人意见统一。一个字,打!
别说契丹一个新兴部落,如何比得上从前凶恶的突厥。就说这几年间,大周也在不断发展。以大周今日的国力,对上区区一群草原人,不是手到擒来?
最初的时候,所有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很快,天子派出的将领出了长安。正是陆明煜在琼林宴时第一个点到的侯杰,这也是个早前与燕家共立武将之列的老将了,早年同样多次在战场立功。他的副手,则选了年轻些的将领,同样是与燕家无关之人。
他们离开长安的时候,轻车简从。北疆原本就有大军镇压,早前虽然吃了败仗,但人数仍在,不必再从旁处调兵。
人少,速度就快。五月初出长安,下旬即到。
可那位乌苏可汗的速度比他们更快。在侯杰等人赶到的时候,乌苏可汗已经以赭城为根据地,又向外延伸,一连攻下数城。
面对新来的将领,乌苏可汗也并不畏惧,而是再度出战。
数场战役下来,侯杰,包括艰难下地的魏海,都提到同一件事
此人必有古怪。
对大周将领来说,关于乌苏可汗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但对乌苏可汗而言,大周将领们的用兵习惯、行军布置,仿佛都清晰可见。
这让侯杰等人感觉非常不妙。他终于明白,魏海此前为何会败。
甚至不只是行军习惯。那乌苏可汗似是对各个边城极为熟悉,甚至知道一些隐秘的、连守城将领都不知晓的小路。侯杰等人几次在这上面吃亏,有苦难言。
他们针对乌苏可汗的身份,展开了数轮讨论,皆无结果。而哪怕意识到对方的不对之处,败仗仍然在继续。
等到侯杰同样重伤退下,副将顶上。副将战死,其他人顶上一个个坏消息传到长安,朝中气压一日低过一日,又有新将派出,可仍然是败。
到了转年年节,北疆十二城,竟然尽数落入外族手中!
长安大雪再度纷飞而下,鹅毛般的雪花飘过窗子,落在桌边。
桌上铺着一张巨大的舆图。天子未着厚衫,就这么站在寒风里。又有雪花飘来,落在陆明煜发间。
他未有反应,而是反复去想,要如何应对眼下情形。
朝中竟是再无将可用了。
第63章 乌苏可汗 再要往南走,却没有那么容易
与长安里的肃杀气氛不同, 这会儿,赭城正在一片酒乐之中。
最深处的城主府,如今已经成了乌苏可汗的居处。
莫说大周的将领们了。往前推上数月, 便是可汗身侧的人们,都没想到这个结果。
他们原先只是想与从前突厥一样,南下打打秋风,抢夺粮食、女人,再加上一些金银财物。有了这些, 就能满载而归。这好像不仅仅是针对大周的胜利,还让他们发泄了从前被突厥压制、欺凌的苦闷仇怨将你们打杀、赶走的大周人,如今不过是我们马蹄下的羔羊, 正在瑟瑟发抖!
但可汗带着他们住入大周人的城中。
他们对此并不习惯。平日睡的不再是营帐,而是有门、有窗子的房屋。窗外不再有草原和牛羊,而是一道又一道围墙。
即便如此,随着时间推移, 回草原的声音到底慢慢低了下去。
原因无他,这里真的暖和啊!
虽然一样会下雪,可大周人会修炕。冬日柴火一烧, 整个屋子都比外面暖上许多。
孩子们喜爱这里的糖, 他们则喜爱这里的酒。等到喝着酒、睡在炕上, 一宿一宿过去,哪怕因长久没有骑马, 心里总是痒痒。但再说起回去的事,已经没有多少人应声了。
真想长长久久留在这里啊。
契丹人们情不自禁地想。
他们不知道,自家的可汗的愿景还要更高。
乌苏可汗从城主府内找出一张舆图,看着北疆十二城以南的辽阔国土。
他面上带着一片深深的、破坏了整张面容的疤痕。三年前,可汗在草原上遭遇狼群, 再被找到,面上已经被狼咬下一块皮肉,伤口骇人至极。后面总算恢复,在熟悉的人看,他的面容似乎有些变化。不过,伤口那样深、那样严重,牵扯到面上肌肉,让眉眼产生些许不同,仿佛也是寻常事。
再有,在乌苏可汗带兵征战草原的三年中,他身侧的人也换了许多。最先的一批家人、护卫被其他部落捉去威胁,可汗却丝毫未有软弱,而是一箭将自己的妻子射死,以示决心,后面果然得胜。
同时,也更没人提起可汗从前面容如何。
这会儿,他一手拿着酒杯,一手在羊皮制成的舆图上缓缓摩挲。
可汗并未多喝,只是趁着沉沉思绪,偶尔抿上一口。
皇帝能派的人,实在不多了。当下最大的可能,是从西南那边找寻人手。
可西南自古是潮热之地,如今又正值隆冬。人来的早了,定然不适应北疆气候。来得晚了,留给他的时间将会更多。
无论如何,他都是胜券在握。
想到这里,乌苏可汗面上流露出一丝满意。这时候,屋门被推开,另有一人进入其中。
乌苏可汗抬眼看去。两人目光相对,可汗眉尖微微拢起,很快松开,微笑:怎么忽然来了?
他面对的是一个三年前在草原上捡到的中原男人。对方在大周地界上犯下什么罪过,为了活命,逃上草原。也是机缘巧合,竟然在狼群口中救下可汗。就这样,可汗将他留在身边。如今,也是一员猛将了。不过在外时,为了不凸显自己中原面孔与周遭人的不同,此人总戴着一个可汗命人为他打造的面具。
此刻,男人在可汗身前坐下。他是一路从其他城赶回来的,下了马,就直接来到可汗屋中。部落的人都知道可汗感念他救命之恩,特许他不必像旁人那样朝自己行礼,也不必讲究许多礼数。于是虽然有人看到他推门,却也无人阻拦。
他摘下面具,一把抓起可汗面前的酒壶,咕咚咕咚灌了数口,道一声痛快,随后放下银壶,目光落在可汗身上,问:现在是给家里传消息的时候了吧?
可汗听着,眼神晃动一下。
男人又说:你之前说了,如果阿父他们知道咱们竟然到了草原,与那群外族混迹在一起,一定要震怒!还是做出些成绩,才好让他们消气。如今,咱们已经打下了北疆十二城。再将燕叔、郑叔还有阿父他们接过来,他们一定欢喜。
可汗没说话。
他也没再去碰那壶酒。这会儿听着男人嗓音的同时,拇指轻轻地、不引人注目地在食指上摩挲。
男人叫他:阿易!你在听我说话否?咦,莫非是喝多了?
说着,还抬起手,在可汗面前晃了晃。
如果有赭城的守城将领站在这里,一定要错愕万分。
那男人,竟然是一个他们十分熟悉的人!
正是曾经的平夷大将军郭牧之子,郭信。
只是早在建文元年,此人被牵扯进燕党谋反一案。虽然后面的事情证明,燕党受了冤屈,可郭信与另一个少将军一同劫狱,终是将燕党推入深渊。
往后,到了建文二年,此人与那另一个少将军同时在岭南失踪。朝廷官兵搜寻了大半年,始终未有结果。后面隐隐有消息流出,说朝廷其实找到了郑易的尸首。
因为这个,尚在岭南的郑恭一病不起,郭牧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日日被审,旁人从常理看,也都觉得郑易、郭信不会向长辈隐瞒他们的去处。可郑恭、郭牧又真的毫不知情,被这么折腾着,没过多久,郭牧一样起不来身了。
这些都是从前事。再到今日,郭信看着已经被自己二人收入麾下的北疆十二城,心中热血激昂。他想,只要再把阿父他们寄回来,也算回到过往那些好时候了。
听着他的话,乌苏可汗,或说是阴差阳错被契丹人找到、干脆顶替了已经被狼群咬死的可汗身份的郑易笑了一下,说:自然听到了。
郭信一愣,随即期待地看他。
郑易还是微笑,说:只是在我看来,这样还是不妥。
郭信皱眉,问:为什么?
郑易说:如今战事正酣,那狗皇帝派来的人虽然败了,但也没全死。他们一个个守在南面城中,各处都是查得最严的时候。这会儿去接阿父他们,是派什么人去?若是个对中原不熟悉的,恐怕根本不可能走到岭南。若是对中原熟悉
一顿,无奈地笑了。
郑易说:怕是只有你我。但这种时候,你我如何能离开这边?
这,郭信犹豫,你说的是。可
可他这些年里,也在偷偷打听家里的消息。
自然难,但还是零星从南边来的行商口中拼凑一些。
说自己和阿易逃走之后仿佛已经死了这要靠阿易神机妙算,找出一个身形与他差不多的山匪,将人放在有猎人小路痕迹的地方说阿父、郑叔他们日日都被为难。
郭信对此忧心忡忡。不过,好友说得也有道理。
还是再等等,面对郭信,郑易柔声说,等到我们一点点打到南边,到时候,风风光光地把他们接回来,不是正好?
郭信听着,喃喃重复:风风光光。
郑易说:正是。你想,你阿父、我阿父,还有燕叔,他们年纪毕竟大了,也有陈伤。如今让他们往来折腾,反倒不好。
郭信踟蹰,承认:正是。
郑易微笑,说:好啦。正巧你回来,不如与我一起看看,往后要怎么打。那些契丹人都只知道烧杀抢掠,原有的赭城守备又冥顽不灵。如今,能和我商量这些的,不过是你一人。
郭信原先还沉浸在低落的心情中。听了好友这话,他挠挠头,心里颇不可思议:我竟然也成能和阿易商量的人了?不过,阿易说的不错。契丹人野蛮,赭城原先的守城将领又已经掉了脑袋,阿易的确没什么人能用。
他低下头,去与郑易一同看舆图。在用兵之事上,郭信是真有几分直觉在的。哪怕郑易听他说话的时候,视线时不时地在郭信脖颈上晃悠,想着此人真是越来越麻烦,也许已经是时候不过,到后面,他还是压下心思。
别看他这个可汗今日风光,可他能攻下如今十二城,也是占了对这些地方熟悉的优势。郑易从小在赭城长大,城墙有几块砖头他都清清楚楚。可再要往南走,却没有那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