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青年终于抬头。
他看着魏海,竟是露出一个安抚般的微笑,说:赵将军从未见过燕云戈,并不知我面貌如何。侯将军虽曾与我在长安相见,可他待我并不熟悉。如今我改头换面,他便不会认出我。至于边城这边其他守卫,他们虽知燕云戈容貌,却不会与云归正面相对。
他说到这里,魏海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
他抽一口气,还是忍不住道:你太大胆!
云归,或说燕云戈,听着魏海这样的评价,并不在意。
他语气还是淡淡,说:唯有魏将军你,既与燕云戈相熟,又知晓云归是何模样。但也无妨,总归,魏将军向陛下隐瞒的事,不止这一桩。
威胁。魏海第一时间就意识到。
但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并没有错。
建文元年,他带领大军去往长安。无论其中有多少燕家的欺骗,事情都是他亲自做下的。虽然后面顺利将一切瞒下,可直到今日,午夜梦回,魏海还是要出一身冷汗。
而到现在,他的确可以说燕云戈胆大包天,竟以流放罪臣之身,在赵岳身边谋取身份、来到北疆。但如果没有对方,战事会是什么模样,未尝可知。
魏海想着这些,干巴巴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燕云戈微微一笑,说:听不明白便好。糊涂些,也能活得长久些。
说完这句,他重新低头,再未理会魏海。
魏海慢慢吐出一口气,到底离开。
这日之后,大周军队再度攻城。
听到消息,乌苏可汗最先没有在意。
从前为了抵御外族,大周将领、士卒,加上城中百姓,将一座座城池修筑得固若金汤。到现在,这样的城墙恰好将大周人拦在外面。
乌苏可汗睡得极为安稳。直到夜半,他隐隐听到一丝怪异声响。
他模模糊糊醒来,过了许久,猛地意识到:此前听到的声响,并非自己在梦中恍惚,而是确有其事!
他匆匆召来人,询问是怎么回事。来人听着,面中带出一丝犹豫神色。
乌苏可汗看出什么,面色骤沉。
当晚,他亲自上了城墙。
立在城墙上,更好听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外间的大周士卒在唱歌。
这是常事。交战过程中,原本就需要战歌来激昂士气。
可这会儿,那群大周人口中的,竟然是契丹话!他们唱的,竟然是一首契丹歌谣!
里面描述了草原上的水草是如何丰美,牛羊是怎样健硕。天高海阔,长鹰翱翔!
歌声宛若浪潮,重重朝着夜幕之下的城墙压来。
虽然距离入秋还有一段时日,乌苏可汗听着,却止不住战栗。
尤其是当他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自己身侧、身后也有契丹人跟着哼唱那首歌谣的时候。
他猛地回身,一掌抽在那哼歌之人的脸上。
啪的一声,所有人都懵掉。
城墙一片寂静,唯有外间的歌声仍在回荡。
乌苏可汗面色冷沉,说:传令下去。若有和那些大周人一起唱的,一律丢进羊圈!
听到他这么说,旁边的人面色一肃,再不敢开口。
要知道,早在半旬之前,城中就再也没有牛羊了。
可汗这会儿说的羊圈,里面囚的,是另一种东西。两条腿,两只胳膊,直着身子走路,俗称两脚羊。
乌苏可汗靠强令让自己身边的人安分下来。无论有没有跟着外间动静思乡,至少面儿上绝对不会表现出来。
但在赭城之外,另外几座城市,就没有这样稳当了。
的确,契丹人也会觉得大周的城市舒服。尤其是冬天,炕上何其暖和。
可这会儿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他们不需要一天到晚都窝在炕上。于是,城中的种种缺点被凸显出来。
再宽阔的街道,对比草原来说,都显得狭窄。
再能填饱肚子的两脚羊,对比真正牛羊来说,都有不足。
再说了,大群人聚集在城中,久久不开启城门。一日日下来,城中不可避免地聚起污秽。
汉人又总唱着契丹歌谣。草原的模样一次次在契丹士卒们的梦中出现,终于有一天,有人无法忍耐,欲要悄悄出城。
然后,迎面撞上了早在等待的大周军队。
冬日到来之前,大周又破五城。
如此一来,唯有一座赭城未被收复。
郑易作为乌苏可汗,在契丹之中,毕竟是有些威严的。
因他下令,赭城中的防备始终没有松懈。是有人也想悄悄溜出,可郑易说话算话,转头就将人丢到羊圈。
在郑易看来,这是维持赭城秩序的必要手段。
他每日巡逻,忙得不可开交。
期间还和郭信争吵数次、被郭信质问数次那些可都是在赭城住了数十年的人,其中还有你我从前去过的酒家老板、为士卒看病分文不取的大夫,如今如何就成了两脚羊。
郑易听得心烦。他自然知道郭信所说,所以那些人一时也没有死。最先被吃的一批羊,可都是捉来的俘虏,另有乞丐、流民等。
慢慢地,郭信许久不来找他。
郑易让人瞧过,知道郭信独自待在屋中,每日喝得烂醉,便也未在意他了。
第66章 大捷 无论如何,云归是不会回来了
往前二十余年, 郑易对郭信的印象都是鲁莽、蠢笨,唯有偶尔直觉可靠。
燕云戈在的时候,郭信以燕云戈马首是鞍。燕云戈背叛家族, 一心向着皇帝了,郭信唯命是从的对象就成了郑易。
他太熟悉对方,压根不会去想,郭信这副模样是不是装的。
这也算是灯下黑了。在郑易派来查看的人走之后,郭信一骨碌坐起, 找了个与自己相仿的契丹人坐在屋中,每日许以美酒,对方自然乐意。就这样, 郭信本人离开城主府,去了羊圈。
他到现在还是无法想明,好友怎么会变成这样。
过去冒充乌苏可汗身份,一是为活命, 二是为增强己方力量。这些话,郑易都给郭信说过,郭信也都相信。
后来攻入北疆城中, 是为壮声势, 也是为迎接燕党做准备。郭信听着, 虽然隐隐觉得不对,可看着好友, 还是无法把自己的疑问组织成言语说出口。
阿易总是对的,如何能不信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郭信一路走到今天。
然后他发现,自己没法再信了。
到了羊圈,郭信步入其中。
他穿着契丹人的衣服, 又值昏时,无人留意他隐在胡须下的面孔。
郭信顺利找到自己的目标。
那是过去赭城中的一名官员。前几日,郭信心中烦闷,在城中走动。到了羊圈边上,看着其中汉人,他久久无言,甚至未发现有人一直在看自己。
到后面,还是对方先咒骂他,既是汉人,如何与外族一同犯大周疆土。郭信无言相对,他的态度又被对方瞧出蹊跷,和软下来说了数句。郭信明知不对,自己该走,而不是留在这儿被动摇,可他无论如何无法迈开双腿。
最后,对方一针见血,问他:你既觉得不对,为何还要为契丹爪牙!
郭信忍不住答:因阿易一顿,知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事实上,他没有这样的反应,那官员还不至于联想太多。可听了他的话音,又见他态度不对。那在赭城待了数十年、此时因伤重被俘的官员脑子里劈过一道闪电,骤然意识到什么。
阿易?谁是阿易!
谁能轻易寻到进城小路,谁能明晰大周守将作战关窍?
再看郭信,那官员目眦欲裂,喊出他的名字。
一声之后,郭信头脑嗡的一声,再难坚持,身形摇晃一下,跪在地上。
天地静默。不远处的契丹人察觉异常,往郭信所在方向走来。那官员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要求:还不快走!过上两日,再来寻我!记住,莫要让那可汗知晓!
而后,就是现在了。
郭信找到人。两日不见,羊圈又空了许多。周遭的人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若不是太过虚弱,只怕立时就能扑上前来,咬断他的喉咙。
这样环境中,他看着那已经奄奄一息的官员。
官员一把抓住郭信手臂,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又似骷髅。
他没再问郭信为何与契丹人混在一处,也没问他为何忽而有了良心,来寻自己。他身负重伤,时日无多。这种时候,只能抓紧时间,把一个计划说出口。
在边疆太多年,此人也算是看着两个少将军长大。他知道,平夷大将军家的信郎不善于思。但一旦让他认下,无论面临多少困难,他都会将事情做好。
说完之后,这官员阖上双眼,竟是直接断了呼吸。
郭信意识到这点,心神巨震。
无数问题得不到解答,周围再也没有一个能够解惑的对象。
他缓缓站起,回望城主府方向,艰难地思索。
他想到燕云戈从前的话。
在他和郑易眼里口中,燕云戈是叛徒、是畜生。甚至更早之前,郭信就对燕云戈有无数不解。他不明白,从战场上下来,燕云戈为何不去享受那些娇美的女郎,听她们唤一声声英雄。
他也问过。那时候,燕云戈给他的回答是:突厥杀我族人,掳我女郎。我在草原上遇到他们,能杀之除之。回了汉地,却无事能做。既如此,至少不要看着。
郭信不以为然,说:这里如何又有突厥人了?云戈糊涂。
直至今日,郭信也没有完全想明白燕云戈当时的话。但是,有一点做不了假。
他们为何而战?
为护卫边疆!为护卫百姓!
他们为何而怨?
怨陆家天子夺权,将他们困在长安,寸步不得出!
恨是真的,但热血也是真的。
如今,按照阿易的路子走下去,待到事成,陆家天子自当为边疆英雄赔罪!
可同样,按照阿易的路子走下去
郭信看到了一个个蜷缩着的妇人,看到她们怀中的孩童。
他看到倒在一边、生死不知的儿郎,他们身上尚且披着战甲。
看年纪,此人与自己一般大。往前数年,他们或许曾一同作战,共追突厥。到如今,却成了羊圈中的两脚羊。
一瞬间,郭信心中有什么悄然断裂。
他再想到方才那官的话。
打开城门,将大周军队引入赭城!
杀了可汗,让城中汉民再不入契丹大敌之腹!
郭信的手指微微发抖。
夕阳如血,最后一丝光芒暗下。
郭信转身就走!
对驻扎在城外的大周军队来说,这原本是寻常的一天。
此前连破五城,士气大振。可赭城依然是那块最难啃的骨头,几个将军都做出判断,城中汉民恐怕真的无法救出。
这样情形中,大周军队怒意沉沉,却又无计可施。
他们怀着满腔愤懑完成又一天的叫阵。到了夜间睡下,却被一阵乱响吵醒。
再看城中,大周将士皆惊骇。
他们看到了城墙上的火光,看到有人坠于城下。摇曳光影之下,那些契丹人分明在相互厮杀?
这是发生了什么?
几人相互看看,无从知道结果。
现在要做什么?
大周将士们各自起身。这会儿再犹豫,那就是傻子!上天送下来的机会,契丹内乱,他们必须要紧紧抓住!
在不知道城中究竟什么情况的时候,大周军队加入了这场混战。
契丹人忙着互砍,一不留神,竟然真的大周士卒登上城墙。
他们再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城门从内部大开,伴随着冲锋号角,大周军队再入赭城!
一夜喊杀震天,路面砖石尽被鲜血浸染。
到天亮时,一切稍稍平息。赵岳、侯杰等人站在城中,彼此看看,依然难以置信。
大周的最后一座城,被他们夺回来了。
一切来得太轻松,无怪他们恍惚。
不过紧接着,又有人来报。羊圈里救出多少汉民,多少契丹人被斩落城中赵岳等人缓过神来,开始安排后续工作。
仍然藏匿在城中的契丹士卒要找出来杀掉,被折磨日久的汉民要好生安置。最后,最重要的,将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回长安。
原本以为要再打一个冬天的战争,在最冷时节到来之前结束。天子大悦,在朝堂上提出赴边犒军之事。
如李如意所想,朝中的确有一些反对的声音。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说服皇帝。
皇帝说:朕登基已有数载,却始终坐于长安。只观曲江之涛,未见胡天之雁。
此言一出,朝臣们知道,自己是无法说服皇帝了。
时人仍算文武并重。下意识阻拦皇帝离开长安,是为天子安全计。可同样的,身为天子,若只坐于高堂,又要如何知晓民生之苦,百姓之忧?
既然边疆已然大捷,那放皇帝出去转转,也不是坏事。
不过,真的要现在去吗?
正想着,皇帝又开口,语气中甚至有些许怀恋。
他说:朕从前听闻,胡天八月飞雪,与长安气候迥然不同。
诸臣听着,心中麻木,想:看来皇帝真是憋闷久了。得,那就准备走吧。
话虽如此,可真要出发,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最后,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长安,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哪怕在塞北,这也是最冷的时候。
走到一半,天子依然披上大氅。偶尔撩开帘子,能看到外面纷纷扬扬的白雪。
李如意略有忧愁,皇帝本人倒是感觉不错。
从建文元年至今,陆明煜从未放下习武。他体格较从前强健许多,虽然仍然比不上真正的武夫,却也不再是过往那个羸弱青年。如今别说夏日不会再烧炭盆了,就连冬天,福宁殿的地龙也能弱下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