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的动作,卫行歌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耳边只听她缓缓说:
“羌人之西是甘州乌护,没有甘州肃州,没有玉门关,又算哪门子的通商西域呢?裴侍郎信中提到玉门关于他乃是指代,于北疆则是必成之事,他怕是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女儿可能真去了玉门关。”
卫蔷的说笑声中,卫行歌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在这刹那,他甚至不敢去看卫蔷的脸。
若要玉门,必取甘州,若是卫蔷想要甘州,则西北宥州、夏州、灵州、盐州四地要先归入北疆。
镇国定远公,她之所以能权势滔天手握北疆十余州,是因为她的手中有先皇所赐的“征地令”,凡是她从外族、敌国手中打下的土地,在她活着的时候就是她的,不向朝廷纳税服役,北疆便是如此一州一地被她打下来的。
这是她以血和命从先帝手中换来的。
可西北四州,它们本就属于大梁。
它们、它们如何会归于北疆?
又或者朝廷能放任定远军西出四州之地将甘州肃州打下来?坐实定远军占据大梁之西,他们肯么?
若是不肯,元帅会如何?
风吹动了放在窗楹的书页。
书展露与人看的那一页有什么?风流从容,行事不羁,忠肝义胆,贪财好色。
被风吹露了一角的下一页又有什么?
为什么只有一角,却让人嗅到了浓浓血气?
其实,这并非卫行歌第一次觉察自己元帅心中深深掩藏的尸山血海,四年前逆王之乱,四位王爷领兵围攻东都,定远军挥师南下平叛,刚过太原,他们便被与逆王联手的世家阻在了路上。
那时,着甲执刀的元帅听闻东都城破,逆王围困紫微城,是笑着的。
时年还不到十八岁的卫行歌没看懂这个笑,只是被留在了东都之后,他一面广结善缘,夸赞定远公的一颗忠心,一面忍不住用一种毫不沉溺的目光看着东都的繁华万丈,再在心中猜测,此地何时会变成万丈焦土。
看见东都冲天火光,元帅会笑么?
卫蔷并未留意卫行歌在想什么,她又看回了自己治下的麟州和云州等地,说道:“长远之事暂且不议,既然通商之事进展比预想中还要顺利,接下来就是我们从世家手里挖钱挖粮挖人的好时候,我还等着用世家的钱粮助我重建丰州城防。”
她说得随意又俏皮,把一旁的卫清歌给逗笑了。
卫蔷看向小姑娘,说道:“清歌你传信回北疆给云州麟州两地民事司和建城司,春耕收尾之后屋舍建设之事必须加快,库房也要加紧,要是有不便之处,让林管事协同,总之,一定要快。此次我借着通商之事要人,那些世家女子我是绝不会放过的,她们少年便要离家远行,到了北疆必是身心俱疲,正是我们以诚相待,将人带心一起留下的好时候,具体留人之法让越管事和若歌一起想办法,给我个章程让燕歌带来就好,这是其一。
“其二,做戏做全套,丰州要做大兴土木之态,向太原定州等地传出消息,就说土石木料有多少,丰州便收多少,此事让越管事和林管事商量去做。
“至于第三件事……释鲁为人谨慎,想要取代胡度堇,迭剌部必要再吞下兀古、六奚几部,以防己方被麻雀在后,若是释鲁对那几部动手,便让湛卢、赤霄两部袭扰之,务必将释鲁与胡度堇之战拖到八月之后。”
她只说了一遍,卫清歌就记下了,坐在一旁胡凳上开始写信。
卫蔷又看向卫行歌:
“行歌你代我写信给燕歌,将东都军中各处如今之状粗略与她一讲,在让她军屯之事一了便立刻来东都,越快越好。”
“是。”
两个年轻人都领命去忙了,卫蔷坐在案前慢慢收起了羊皮地图,心中仍觉有千头万绪。
事情进展太快,要做之事太多,她手中实在缺人。
她此次南下为何只带了一个卫清歌?还不是因为余下人等皆忙到脚不沾地?各州在春耕,百姓在春耕,军屯所也在春耕,定远军十部自将军以下,无论多么英勇善战,此时皆成了泥腿农官,与田亩种子打交道,春耕完了还要造桥修路筑城,去岁一冬好歹忙完了胜州丰州两地百姓的安置,借调的还是麟州、蓟州两地官吏,卫蔷在云州躲了一冬,那麟蓟两州刺史恨不能一日三封信问她何时还人。
因她想要今年各州选出的书吏优先指派胜州丰州,檀州刺史晏青红恨不能打马两日飞驰至云州与她讨说法,幸好,晏刺史也舍不得马。
实在不怪卫蔷会盯上被阿薇掳进宫中的世家女,那些女子能书会写,秉性柔善,无父兄可依便要学着自立,先做书吏学习实务,待经事之后再做文官,比起强拗那些朝廷选官员的清高性子,调、教她们在卫蔷看来要容易多了。
何况北疆文官早有大半是女子,对于如何让女子为官,早有一套教习制度。
待这些女子也成了样子,她也就可以着手扩大书院之事。
可惜眼下那些北疆未来的栋梁之才还被关在东都外的上阳宫里,正跪着给圣人念经祈福,卫蔷只能眼巴巴地想一想,想完了,继续理着心中的千头万绪。
秦绪就是在这个时候溜达进她院中的。
“阿姊,今日春芳歇有颜大家奏新琵琶曲,可否与阿弟我同赏啊?”
扇子摇啊摇,秦小公子隔着窗笑眯眯地看着自家“美人阿姊”。
只见美人低声一笑:“春芳歇?我从前在东都只听过枕春阁,听过但没去过,倒是在长安之时被兄弟拉着去了画楼听许大家唱歌,那时我不过十岁,只觉得许大家的嗓音又甜又润,就像桃花谢了结的桃子。”
秦绪连忙道:“许大家我也知道,每次东都有了新歌者,总有人要念两句许大家,可惜长安变乱,她也没了踪迹。阿姊,春芳歇如今的管事正是当年画楼的白校书,您与我去,正好看看与当初西京画楼可有何异同,岂不美哉?”
卫蔷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书案,说道:“我自然是想去的,可是有些信还没写。”
自家美人阿姊一蹙眉,秦小公子心中立时有归雁落地游鱼沉底之感,扇面一展,他的面色就如窗外那枝桃花,小心躬身道:“小弟愿为阿姊效劳。”
卫蔷抬手招他进屋,笑着道:“阿弟你愿帮忙实乃阿姊之幸,我有几封信,要给前青州刺史陈仲桥、吏部侍郎裴道真、太常寺卿崔……险些忘了,还有一封奏折。”
握着狼毫,秦绪顿觉自己的手有些重。
可再看一眼卫蔷的脸,他咬着牙,笑着说:“阿姊尽管放心。”
尚书令府中姜清玄收到了宫中圣人的传信,不由一叹:“用之防之,驭人如犬,小人之道耳。”
骂完这一句,他静了静心,放下信笺,又拿起了棋子。
看着黑棋白棋,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那两个全天下人都想她们分崩成仇的外孙女,又想起了自己那个一口一个“找阿姊”的幺孙。
当年他让自家幼子娶了同窗秦家之女,没想到长安变乱,秦家被灭门,儿媳知道消息也跟着去了,他便让幼子的幼子改姓了秦,将来可担秦家门楣。
也因为这一桩,家中上上下下都对秦绪都纵着,书香门第就这么娇惯出了一个满口满眼只有美人的纨绔祖宗。
既然想起了,姜清玄便叫了人来问:“如端在国公府过得如何?定远公为何还没将那纨绔打出来?”
说话间,他还在摆着棋子。
管事面色纠结,小心说道:“大人,小公子在国公府,已被指派写了两个时辰书信了。”
“啪嗒”,谪仙般的姜尚书下错了子。
第17章 吃肉 “我,卫蔷会像护着那些孩子一般……
自长安变乱,隋唐旧都被蛮族一把火烧了之后,东都洛阳的南市就成了大梁最繁华之地,虽然不像前朝时候有那么多的胡商,也是南北杂货一应俱全,南吴糖、西蜀锦、北疆棉、东海珠……只要有银钱在手,无所不有。除了货品之外,食肆酒垆、胡姬雅乐也满布于街市,热气蒸腾,酒香迎面,还有阵阵乐声掺在讨价还价的杂音中,货多热闹多,人也多,穿麻的平民、穿袍的文士,穿绸的世家管事,穿锦的贵人摩肩擦踵,骡马蹄子与踩着破草鞋的泥脚相交错。
吏部侍郎裴道真坐在一家食肆的二楼,楼下蒸笼一起,他在上面呼吸之间尽是荤香,香气扰得他有些心神不定,他今天独自来此,连个仆从也没有,有心喝碗茶静心也没人张罗。
他出身世家,向来食不言,寝不语,可有人偏要在这卖蒸猪头的食肆里与他商谈,他又能如何呢?
看了一眼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裴道真叹了一口气,转头道:
“店家,给我上碗热水。”
那店家应了一声,转身要下楼却被人在手里拍了一串钱。
“不用你家热水,劳你找个小童去林家货行给我提一坛鹅黄酒,多了的钱就先寄在柜上。”
给钱之人又对裴道真笑着说说:
“裴侍郎少在这等市井之地走动,怕是不知这店家卖的是蒸猪头,给客人的热水也与猪头一锅而出,浑浊不堪,难以入口。”
这人穿了一身青色袍衫,笑得很是可亲,仔细一看,不仅身高臂长,步履矫健,更是眉目如画,一副好样貌硬是看呆了那店家。
裴道真也不由笑了:“定远公一身青袍,颇有潘安宋玉之姿。”
此时,卫蔷已经端坐案前,与裴道真相对。
“得裴侍郎谬赞,我不靠我这容貌多引两个妙女子回北疆,怕是说不过去了。”
裴道真微微一笑,眼睛周围起了一层细细的纹路,他年轻时也是被称作“裴郎”的风流人物,虽然是身处卖蒸猪头的食肆,凭一笑也能让人忘俗。
他说:“国公大人,北疆是真心想用女子为官?”
“裴侍郎经手了北疆官员入册一事,难道没有查过北疆官册?光是麟州一州之地,叶刺史以下,女官三十余,占一州在册官员六成,另有七十余女吏,占总数七成有余。”
裴道真低着头叹了一声,道:“国公大人,实不相瞒,初看那官册,我还以为是北疆为了多跟朝廷要些俸禄,不仅擅加官职,还把一众官吏的妻子皆算了进去,若非崔世兄提点,下官实在想不到国公大人竟然真让女子掌一州政务。是下官短浅,国公之功业,下官未见过,也未想过。”
卫蔷笑着说:“这实在不算什么功业,被蛮族踩踏了多年,北疆多地能找到人就不错了,如何还能再拘泥男女?偏偏又落到了我这个不通政务的人手中,只想着让北疆百姓多吃一口饭,少流几滴血,又得先皇恩准,才摸索着自建了一套班底。”
冀州裴氏自前唐便世代入朝,是真正仕宦之家,论对官制的了解,远非其他世家可比,听见卫蔷自称是“摸索自建”了班底,他沉吟了片刻,才说:
“财、民、建、农、教、商、工、医,有这八部管百姓诸事,生老病死、衣食住行皆在其中,在下官看来,这八部之设不为权如何用,而为民如何活,国公这番‘摸索’,自秦至此,下官竟未曾见过。”
卫蔷哈哈一笑,摸了一下腰间大刀,才道:“大概是因为我本就是这千古未有的女国公的吧。”
恰好蒸猪头与鹅黄酒一齐到了,两人暂停言语,看着店家布菜倒酒。
蒸猪头就是取了煮过后去骨的猪头切块上锅蒸到酥烂,端来案上肥瘦相间,溢油流香,旁边另放了一小碟,装了蒜酱。
鹅黄酒乃是越地米酒,色黄澄澈,犹如琥珀。
佐猪头吃的主食就是撒了胡麻的胡饼。
这肉块颇大,裴道真看了一眼,再看看左右,只见不少人弃箸举刀将肉切而食之。
正犹豫间,他面前被人递来一把短刀。
“裴侍郎不如用这刀切肉。”
“那国公大人你……”
裴道真抬头,只见卫蔷另一手上拿出了一团白线,他便接过了那刀。
短刀出鞘,见多识广的裴侍郎心中一惊。
这貌不惊人的短刀,内里竟然是精钢所造。
一刀划在肥烂猪肉上,所到之处汁水横溢,肉极轻巧地就成了两片。
裴道真忍不住抬头看向对面的定远公,又见她手中白线坚韧,来回几下,就将肉割开,竟然连肉汤都没沾多少。
再低头看看手中短刀,裴道真深吸一口气,端起酒一饮而下。
“国公大人,您不是请我吃着蒸猪头,而是给我看这刀与线吧?”
卫蔷咽下口中香肉,抬头笑着说:“那裴侍郎可满意眼中所见?我今日便是想告诉裴侍郎,北疆虽然贫寒,也有钢刀,可护裴家姑娘安稳,也有这棉,可保裴家姑娘衣食无忧,将她交给我,您尽管放心。”
话入正题,裴道真微微低头,压着心中酸涩道:“国公大人,我家阿盈刚过十二岁,在家时也不过做些绣花扑蝶之事,我想了几日也想不出这般小女儿如何能为官吏,去了北疆,您想让她做何事?”
他对面,卫蔷又切了一块肉,口中道:“裴家姑娘,自然精通诗书,财教医三部从整理书籍的书吏开始做起,经年累月,做到一州部司长官自然不在话下。”
手中一顿,卫蔷笑着说:“裴大人,你若是想让她女承父业,北疆除了有监察司之外,也有定远军胜邪部协同监察文武官员,兼代官吏选拔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