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叙或不叙,你我都是姊妹,都是卫家女儿。”
卫蔷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她便是这般笑着说道:
“卫家有几个女儿,我卫蔷却无妹妹。皇后娘娘,有利可图,便说卫家从无卫二郎,被人教训了,又讲你我同是卫家女,这世上哪有什么便宜都让你占尽的好事?”
“不肯读书又不肯习武,只知道说笑玩闹,看见阿茵被夸赞又心生不忿,这世上哪有让你占尽便宜的好事?”
卫薇神色微动,那年漫天春光里,也有人对她说了一样的话,她是怎么回的?
“哼,阿蔷,我才是你亲妹,你怎么总是向着阿茵说话!”
“卫薇!阿茵也姓卫,也是爹娘女儿,你这话不许再让我听见。”
“我就要说!爹和大哥都更喜阿茵,你也是,每次出门就知道给阿茵带上好的墨砚纸笔,给我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偏心、偏心!”
“阿茵喜欢读书写字我才给她带笔墨,你只会玩儿,我只能给你带些九连环鲁班锁,这怎么也是错了?”
“我不管!一面纵着我玩儿一面又说我不学无术,阿蔷你就是个偏心的阿姊!”
“好啊,下次我也给你带笔墨,你一日写五百字给我!”
“不要!你就是在欺负我!哼!”
“行行行,我出门给你带了东西还是我的错了,那,卫家小兔子,你被欺负了能怎办呢?再去把阿茵喜欢的那只红点银鲤喂得饱饱的,让阿茵找不见?”
檀香之气萦绕鼻尖,越过卫蔷的肩,她能看见郁郁葱葱的树与大梁议政的明堂。
九连环、鲁班锁早就不见了。
通体银白,只有头上一抹红的鱼,她养了千千万万,终究不是从前的那条。
于是,皇后低声说:“阿蔷,你总是欺负我。”
她抬起眼,与自己的姐姐四目相对:“为那一件事,你与我气了八年,还要再气我多久?”
卫蔷与卫薇长得并不十分相像。
卫蔷眉目间更像她爹,疏朗开阔,随着年纪愈长而威势自成,唯有鼻子嘴巴像她娘。
卫薇却不是卫家人多有的微挑眉目,而是一双圆圆的杏眼,总被娘亲说是像外祖母,二十多岁的年纪,抬眼看人之时仍有少女时的稚弱。
门外天高云淡,门内群佛垂首,门内门外的人有着相似的、彰显她们血脉相同的唇鼻。
清风吹动,紫色的一品国公袍轻碰了金色绣凤锦衫。
卫蔷轻声说:“回皇后娘娘,被至亲伤到心冷之人,无气可生。”
皇后垂下了手中捻着佛珠的手,她猛地转身,看向佛堂深处,淡淡道:
“既然你知道我是皇后,便该知道何为‘君臣’,你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的那个卫瑾瑜身世成谜,不配为定远公世子,定宁将军卫铭之子卫玘敏而好学,文武双全,我有意他为定远公世子,明日你就写信回北疆。”
她的语气淡,她身后卫蔷的面色更淡:
“回禀皇后娘娘,微臣之世子,乃是先帝所允,先帝觉得他聪敏灵慧、机智过人,还赏过他玉牌,先帝不觉得他不配,微臣也不觉得他不配。至于定宁将军,他的爵位是前定远公降等而袭,与我这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镇国定远公毫无关系,以血亲论,我唤他一声堂哥,否则,我们不过是同朝为官的朝臣罢了。我选瑾瑜为世子,确实因为他乃是我大兄卫镝庶出之子,但,就算他不是,我这以军功封爵的初代镇国定远公让他承我爵位,他便承得起。”
又是不欢而散。
定远公又又又落了皇后的颜面。
东都城里却没人讨论此事,倒不是因为众人已经习惯了,而是因为重开西域商道之事已经让整个东都成了一锅沸水。
沸水之中,裴道真就是快被煮熟的鱼虾。
第19章 想去 “恃才而不恃家世,重人而不重衣……
东都崇业坊集贤园乃是裴家世代所居,园中有一池名为“平津池”,池边茂竹森森,水竹相映,又以穿凿出的假山造景,每一丛竹子每一片池都景色各异,池中也有小岛,以廊桥勾勒连接在碧池之上。
池中水心亭上,裴道真放下茶碗,苦笑道:
“如今这东都,我敢见之人,也只有成瑞与契尘你们二人了。”
坐在他对面之人穿着一身靛青衣袍,年纪四十上下,捋了一把胡子,连声道:“阿真你心中有怨只管说便是,阿瑶来信与我,告诉我北疆女官之事可解阿盈之困,我哪里想到这定远公在别处要钱要粮要族中子弟,在阿真你这里就连人也要了?”
“崔玠崔成瑞,这都何时了,你还与我讲这轻薄之言?!眼下满东都都以为我裴家是早知了这通商之事,才在于家宴上给定远公做脸,裴家世代清名,几乎要赔了个干净!”
那靛青袍的男人就是崔夫人的大兄崔玠,时任太常寺卿,他曾在裴家私学读书,与裴道真可以说是自幼相识,自然,这是裴道真的“幼”,毕竟他今年四十有四,足足大了裴道真八岁。
“既然不想去就拒了便是,我家小妹既然爱极了那卫臻,想来她定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人,你说你不想去,自然有无数人等着去。”
“崔施主,裴施主若是不想去,就不会这般生气了。”
说话的是湖心亭中的第三人,他头顶戒疤身穿僧袍,不像另外两人那般端坐,而是斜靠在一旁,手中还拿着一本书册。
“东都城里世家与寒门争权夺势,裴施主怕是早就呆烦了,北疆之地虽然总传说苦寒,可我在定州的师侄曾言,定远公占了蓟州、平州、檀州一带后只在第一年以定远军兵符作抵,从沧州府借了粮,第二年便还了粮,那之后三州只见人去,未见人逃,四年前大旱,云州新州等定远公辖地不但没有人逃荒,还招了流民去挖井,天灾人祸不断却路无饿殍,这般地方,若非还有经书未曾抄完,贫僧也想去看看。”
崔玠惊讶道:“北疆十余州大旱之年没有逃民?没人饿死?我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事情,契尘大师,此言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崔施主若是不信,就与裴施主同去北疆便是。”
听契尘如此说,崔玠笑道:“我本以为定远公只找了我家小妹一位说客,没想到三人在座,竟又出了一个。怎么?想让我也去北疆不成?”
书册后,契尘摇了摇头:“崔施主,我与定远公素未谋面,如何做的了她的说客?不过是从师侄来信中听闻北疆之事,便心向往之。我另有一师侄人在麟州,常写信邀我去云游,据他所说,定远公治下若是百姓穷苦,可向有司借来粮种器具去开荒地,凡开荒者,开荒一日便可领一日口粮,无活可做,便可去筑城墙扫街道,皆能糊口,大旱之时定远公亲率定远军开渠掘井,又以工代赈,方保了百姓无人饿死。”
裴道真精通实务,连忙道:“借种借粮、以工代赈,那北疆粮赋几何?地主加租几何?徭役几何?”
契尘放下手中书册,慢慢坐了起来,他看向裴道真,笑着说:“风吹竹林,响声簌簌,是裴施主心动了。”
“我非心动,乃是难以算准其收支,北疆十三州,诸多事物竟皆有官府承担,钱从何来?两税法自前朝至今百多年,夏秋两季按田亩征税,看似精简税法却不禁兼并,世家豪门侵占土地,朝廷无地征税,只能另加名目,累加至今冀州等地已近五税其一,去岁丰年,仍有百姓失地而逃……苛税至此,朝中仍是无钱可用,赈灾修路每每捉襟见肘。西北四州羌人连年作乱,为何薛大将军只能按兵不动?各州历经蛮族肆虐吏治懈怠,州县本该拔擢吏员,为何却反其道而行削减俸禄?都是因为无钱可用!”
说着,裴道真站了起来,他出身仕宦世家,先祖皆是名臣贤相,他少年时也有一腔报国之愿,可真入了仕途,他只看见了腐朽疲敝内斗不休的朝堂。
袖内还有定远公给自己的那把短刀,裴道真以指捏了一下,摇摇头,终将自己些许对这朝堂的愤恨夹着对北疆的不解倾倒而出:
“卫蔷她在北疆设了八部司分管百姓民生,她治下新州乃是下州,一州官吏之数是冀州这上州的三倍,她还要整顿吏治,从中原要人充填北疆官署,她哪来的钱?她还要养兵打仗,蛮人之凶残,我们这些哭逃离弃西京之人都曾亲眼所见,想要养出一支能力抗蛮族的凶兵,也是要钱的,她的钱从何而来?为何她有钱养官、养兵、养百姓,我们大梁朝堂天下饱学之士尽在,却不行?”
不远处绿竹清池之上有流水从植了兰草的假山间流过,假山上写着三个大字:“洗心涧”。
裴道真背对两位好友看着那几个字,仍觉胸中浊气难散。
契尘瘫坐远处口中道:“阿弥陀佛,裴施主,你心中之惑,贫僧不能解,佛亦不能解,想来你是要往北疆红尘中自度己身了。”
崔玠如何不知裴道真心中的不甘?张了张嘴,最后他只能是一声叹息:“阿真,你竟是真的想去北疆,那你为何又做如此纠结情态?自去与定远公往来便好,早些将通商之事定下,也省得夜长梦多。”
左手指节扣在亭栏上,裴道真缓缓说:“我并非不想去北疆,成瑞兄,定远公胸有丘壑,与朝中众人不同,我自于府一会,也对她行事极是欣赏,可……可人之相交,不该是畅聊投契,结为知己,而后……”
“哈哈哈哈,裴施主,你竟是扭捏在此处?怨那定远公没有三催四请,而是不声不语,一本奏本就将你架在此处?”说完,契尘又朗声大笑了起来。
崔玠也笑了。
“阿真,她与你见过一次,便能让你动了离朝赴北疆之心,这还不算投契?难道你一把年纪还要装要人三媒六聘的小娘子不成?”
“非是只见过一次。”裴道真转过身,叹道,“她还请我吃了一顿蒸猪头,蘸蒜酱抹胡饼,配一壶鹅黄酒,至于投契?大啖猪肉,仿若民间一屠户与亲家谈亲事罢了。”
湖心亭中一时俱是大笑之声,和着风弄翠竹之声响彻于池上。
笑过之后,契尘放下手中书册,道:“裴施主总如此思来想去,竟没想过若此事不成?”
裴道真摇了摇头:“定远公请我吃了一顿猪头,我便知道此事必成。”
裴家闭门谢客,定远公府也很热闹。
短短时日,就有四五家世家的管事送了银钱上门,取走了自家老爷写给定国公的字据,他们还都带了拜帖、请柬,表示自家主人想与定远公叙叙情谊。
定远公府的库房里原本只有些御赐之物,很快就被成箱的银钱填得满满当当,卫清歌高兴得不得了,腰上挂着库房钥匙,每日抱着剑喜气洋洋地跑进跑出。
坐在书房,卫蔷手上的信,抬头,对着窗外正好走过的秦绪说:
“阿弟,来替阿姊写封回信。”
其实这定远公府对秦绪来说是个绝好的地方,自家阿姊容色绝美,身姿风度无不使人心折,也不是不亲近人的,卫清歌看着冷冷淡淡,偶尔对着阿姊露出小儿女之态也甚是动人。
每日赏美人也足以慰藉心神,更何况还不止这两位美人。
陈重远继承了河中陈家的斯文好相貌,衣服一脱却是臂粗腰壮,脸身不衬,秦绪乍一见,心中顿时有了不少“文弱书生裂衣反杀匪徒,再与救下的小姐如此这般”的小故事。
至于身材长相都恰好在秦绪的喜好之上的卫行歌就不必说,每次看见他,秦绪就能想到他与书中哪位奇女子在什么好地方颠鸾倒凤,晨起他看见卫行歌用的草靶、条凳,都觉得文思泉涌,睡前再看定国公府里人们提灯而过的角落,也觉得自己下笔如有神。
他每日都替阿姊写信,笔下是恭谨诚恳,那些曲折柔婉激烈难歇的人之大欲在他心中酿了又酿,每到能休息之时便窜回屋中写下自己一日之念,从前任旁人三催四请三五月不见一篇的故事,几日内,他已经攒了七八篇。
偏偏这些话本书稿他无暇带出府去,看那北市书坊老板对着他的书稿如痴如醉之态。
今日,秦绪本是想趁着阿姊在忙就直接出府,人都走到府门口了,又懊恨自己没见到白日垂首忙于正事的阿姊,才想来补上一眼,就又被逮了个正着。
可谓看脸成痴,终受其害。
一双眼睛黏在阿姊面带浅笑的脸上,秦小公子手上的扇子摇啊摇,还是乖乖走进了书房。
看了一眼要回书信,他又抬起了头。
“阿姊,这是陈相的信。”
卫蔷打开了一本拜帖,笑着说:“怎么?你墨宝金贵,不想让陈相得见?”
“陈相与祖父争斗多年……”
“他们争他们的,与你替我写回信何干?”
虽然当了多年脂粉堆里的纨绔头子,秦绪脑子还是有的,小心捏着手里的信,他说:“阿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陈相请回来对付皇后和祖父的……”
卫蔷放下了手里东西,看向秦绪:
“看来你也很明白,我是这朝堂上用来砍人的一把刀,砍的人正是你的祖父。”
秦绪手中的扇子晃了好几下。
卫蔷又笑了:“放心,你阿姊我是人,不是刀,刀为人所使,见血夺命,毫不在乎,我是人,人有所求,且不想见血。”
“那……”秦绪眨了眨眼睛,笑着问,“阿姊,那您的所求是什么呢?”
“安稳。”
说完两字,卫蔷又拿起一封信。
“我想要的就是世家与寒门势均力敌而皆不敢擅动,朝堂安稳,我在北疆御敌才可安心。”
眼睛转了一下,秦绪往前凑了一步:“阿姊,朝堂安稳竟是你心中所想?”
“与其说是心中所想,不如说是将行之路。”卫蔷看向窗外,正午之时,晴光洒地。
“可阿姊一回京就先砍了寒门一刀,如今后党退步,世家张狂……”说到一半,秦绪自己停了下来,他手里的扇子几乎要扇得他着凉了,“阿姊,难道你还要对付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