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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镝等了大半日,终于等到了江锦城暗卫送来的敬王手令。
    他当然清楚,一旦颖海让得到喘息的机会,喘不过气的那个就变成他了。但对方有从南山和怀泽调来的军队在,加上地势易守难攻,只凭东海水军左师的兵力,一时半会是拿不下的。
    姜镝叫来亲信,将敬王手令与信笺一起递过去:“送去锦都,亲手交给昌州州牧芮何思,告诉他时间紧急,颖国公苏阙不日就到颖海,让昌州驻军务必要快。”
    ……
    姜镝的急迫不是没有原因的,千军易得一帅难求,一人可抵千军万马——这话虽然夸张了些,但颖国公苏阙的到来,一定能够动摇眼下的昌州战局。
    三军里凡是能够被称为“帅”的,都是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无论威望、经验、能力都不是姜镝一个水军左师提督能够相较的,更何况苏阙本身就出自昌州世家,在东海水军中名声不可谓不响。
    五年前,敬王同母的长兄齐王兴兵作乱,就是被颖国公亲手歼灭的。如今时事变迁,一样的举旗谋反,又轮到敬王,对底下跟随的这些乱臣贼子来讲,面对颖国公,内心深处不免会有种“历史重演”的恐慌。
    军心动摇,是为大忌。
    这一点姜镝明白,敬王当然也不会忽略。
    像颖国公苏阙这种角色,用个不那么恰当的词,是把“双刃剑”。他如同一块定心石,人还在路上未到阵前,都能让颖海心有倚仗、士气凝聚。那么有正就必有反,倘若苏阙半道身死,或者亡于敌手,届时军心之涣散慌乱,颖海恐怕就不是苏朗一个年轻公子能够稳得住的了。
    就像齐王当年暗杀朔州总督顾崇山,彼时的世子顾彦时可比如今的苏朗在军中要有名望,可那会儿若不是顾彦时的祖父、年逾花甲的老镇国公顾翰重新披挂压阵,朔州铁骑今日的统帅绝不会再姓顾!
    如今老国公苏淮正在病中,苏朗只有他自己,如果颖国公苏阙身死,颖海几乎必倒。
    敬王军中虽然没有这么一根“定海神针”的帅,但是他有可以斩断定海针的刀!
    ——苍梧武尊方鸿祯,在大胤南半江山的威名,比苏阙在军中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是敬王最坚实的倚仗,也安了云昌宛三州许多跟随敬王谋反之人的心。
    这位所向披靡的大乘境,现在正持刀候在昌州边界,等待“定海神针”奉上他的人头。
    ……
    深夜,宁州。
    从靖州西北丝路道赶来的颖国公苏阙,在前去接应的天子影卫的护送下,顺利抵达宁昌边界。
    暮色四合,他们并没有直接越过边界到距此不足百里外的驿站休息。天子影卫反而引着苏阙绕了路,去往与驿站不同方向的宁州驻军暂驻地。
    宁州总督的副将一早便收到过帝都传来的密令,亲自带着两个人到辕门处将颖国公低调迎了进去。
    甫一踏进营帐,苏阙迎面就看见长案前站着一个人,眸中含笑,目光正对上自己的视线。
    苏阙记得他,陛下身边的御前侍墨,钟离楚氏的子弟,漓山少主叶星珲的师兄。
    三月十五,九州四方家主入京述职,帝都皇宫紫宸殿前,苍梧武尊方鸿祯曾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出手试探过这个年轻人,而大乘境前,他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苏阙当时便觉得这个叫楚珩的年轻人并不像一直以来他在武英殿里所展现的那样,反而可能,来历非同一般。
    果不其然——
    “国公。”楚珩微微笑了笑,抬手向苏阙行了个后辈的礼,“在下漓山姬无月,奉陛下旨意特来此相迎。”
    第194章 收网
    “姬无月”这个名字从楚珩,更关键从御前侍墨的口中说出,饶是统帅三军、见多识广的颖国公也难掩脸上震惊错愕。
    足足过了几息,苏阙才回过神来,仍有些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楚珩,“……漓山东君?”
    楚珩笑而颔首:“是晚辈。”
    “……”苏阙一时沉默。
    他能猜到楚珩来历非凡,但这种非凡怎么也够不到“楚珩就是漓山东君”上头去。
    不仅仅是眼前人的年轻——颖海苏氏在大胤九州的世家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作为现任家主,苏阙惊愕之余,所思所想自然要深上许多——楚珩,不,姬无月是御前侍墨。
    这才是最让人不寒而栗的。
    苏阙记得很清楚,楚珩是三年前来到帝都的,他进入武英殿不久,就被陛下金口玉言亲自擢选到了御前——这是一次破例,楚珩未经考核,成了离陛下最近的侍墨,而破例的缘由是他触怒陛下,未受惩处反而因祸得福。
    各大世家当时都把这个横空出世的御前侍墨查了一遍,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楚珩除了师承漓山,长得格外好看,就挑不出别的出彩的地方!
    彼时虽苏阙未在京中,但也听到了些消息,据说御前侍墨不为帝喜,陛下待其严苛,时有磋磨之举,并不是真的施恩提拔,就近出气罢了。
    渐渐地,就没人再关注不得圣心的御前侍墨了。楚珩的境况逐渐好转,是漓山东君姬无月在京郊救了太子,后来又帮天子影卫铲除了千诺楼,这才让楚珩这个“师弟”沾了点光。
    ——整个帝都,上到王侯将相下到九品小吏都是这么认为的。苏阙也不算例外。
    但现在,眼前人告诉他,楚珩就是姬无月,就是东君本人。
    那么从前御前种种,不为帝喜、苛待磋磨、沾光……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陛下和东君合演的一出大戏。
    苏阙细思之下不禁有些脊背发寒。堂堂大乘东君,倘若真的想出仕,只要他自己点头愿意,封侯挂帅还不是手到擒来,何至于跑到武英殿里只是做名近卫?还得装出一副不中用的样子受人轻视。
    能让姬无月做出这样不符常理的举动,苏阙想来想去,只有可能是陛下和漓山其实早就谈拢条件站在了同一边,所以楚珩才会在离家十六年后毫无征兆地突然来京,所以陛下当初破例点楚珩为御前侍墨,又掩人耳目地做出不喜的样子,乃至去年,漓山少主叶星珲也遵从国法入职武英殿……这一切都格外能说得通了。
    ——这盘棋早从三年前就开始布置了。
    而满朝文武,世家大族竟无一人发觉!
    苏阙定了定神,重新看向面前的年轻人,颔首致意道:“此行有劳东君,苏某先行谢过。”
    楚珩莞尔:“谢字不敢当,奉陛下旨意来此,本就是份内之事,国公客气了,叫我一声‘楚珩’便好。”
    奉旨,份内。
    苏阙再次捕捉到这两个词,放在旁人身上是理所当然、不容有误,可眼前的人是漓山东君,大乘境。
    九州武道传承上千年,比大胤开国还要悠久,已经形成了约定俗成的规则,大乘境非经请旨不得擅入帝都——这是对九五至尊君临天下、权御九州的绝对承认与服从;但皇族亦无从要求大乘境对己屈膝称臣——这是对九州武道至强者的相对尊重与让步。
    他装楚珩楚侍墨的时候,一口一个“臣遵旨”,那是要演大戏。但现在他是姬无月,在外却还愿意此般,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至强的力量往往也隐含着至要的危险。大胤开国帝后都是大乘境,太祖皇帝更是年少成名,堪称前无古人。他们传承的皇族确然有可以压制大乘境的方法,但不是必须为之,帝王不会轻易动用永镇山川。杀敌自伤不划算。
    大乘境不是路边的白菜,往上追溯千年,能有这般武道造诣的,一张纸就写得开,说是凤毛麟角、沅江九肋,千百万人里出不了一个,一点都不夸张。
    拢共就这么零星点人,长久以来,大乘境们和当世皇族彼此大多都维持着疏远的客气。典型的就比如东都境主叶见微,论朝中身份,他是漓山叶氏的家主,有从父辈那里承袭的正经侯爵在身。作为一叶孤城城主,他掌一城政务税赋,依大胤律,至少每三年就应进京觐见述职一次。
    但叶见微上一次请旨来帝都,还是十一年前,当今陛下登基的时候。一叶孤城的述职,从来都是叶见微书面奏禀,由漓山的其他人代为进京面圣。
    因为大乘境不方便。
    皇族自然有最高的身段,但大乘境也有自己的矜傲,除非他本身就是皇家人,或者天生就效忠于皇权,否则在自己的地盘干自己的事儿,振兴一下家族,少见少交,对彼此都好。
    像苍梧武尊方鸿祯那样,明明安居一方,还直接掺和进皇帝和敬王之争的,算是少数。从庆州来的路上,天子影卫和苏阙透了些讯息,方鸿祯此人来路不正,入境大乘是用了邪门歪道之术,需得定时加持,方法颇为阴损。想来敬王也是在这上头和方鸿祯达成了交易。
    而眼前的漓山东君,苏阙不清楚陛下与漓山究竟谈了什么条件,才能让姬无月三番两次说出“奉旨”而为的话,而且还是“份内”。
    苏阙百思不得其解,但这疑惑显然不适合张口,略说了几句不相干的闲话,便休整去了。
    时不我待,他们并不打算在宁州停留过久。第二日一早,在天子影卫的护送下,颖国公动身前往宁昌边界。
    楚珩换了一身与天子影卫殊无二致的侍卫服,用面巾遮了面,低调地骑马跟在苏阙身后半步。
    明寂在楚珩手里打了转,被他别在身侧。天子影卫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顶尖高手,加上苏阙自己,一行人里就没有武功低的。
    出发前,楚珩在所有影卫的脸上扫了一圈,忽而肃声叮嘱道:“我不管陛下之前和你们下了什么命令,如果来截杀的人里至多只是归一境,那怎么样都好。但如果是苍梧武尊方鸿祯亲至,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你们解决。但方鸿祯,你们不要和他交手,可能会送命。”
    “此行的目的是护送颖国公安然抵达颖海,解决完其他人,你们就直接护送颖国公继续前行,不要有一个人留下来,也不要管我和方鸿祯,更别试图来帮我的忙。我知道天子影卫一切依陛下的旨意行事,但我同方鸿祯交过一次手,他有多少实力我比陛下清楚,那点斤两不会出事,所以这次听我的。”
    ——方鸿祯这老贼,楚珩看他不顺眼很久了。敬王能有今天,离不开苍梧武尊在背后的推波助澜,尤其云州的反叛势力,与其说是跟随敬王,不如说是以苍梧城马首是瞻。
    方鸿祯立身不正,注定安分不了。大胤九州是凌烨的江山,云州百姓亦是陛下的子民,不管是为凌烨,还是为那些死在方鸿祯手下、被他用来炼骨以加持己身境界的无辜性命,方鸿祯都必须得削!
    楚珩没有忘记两年前颜相殒身前夕曾告诉他的往事,关于他母亲。姬无诉樰从既定东君沦为掖幽罪奴,至死都没能再回漓山,她一生悲剧,离不开苍梧方氏的作恶。
    楚珩知道来之前,凌烨一定和影卫叮嘱过,看着自己不让自己强杀方鸿祯,以免受伤。但是今天这老贼不来则已,若撞到他手上,那就是咎由自取。
    若能活捉拿去帝都议罪当然最好,倘若不能,就直接杀了!
    ——楚珩心里这般想着,面上依旧平静,半分不显。
    为首的影卫听完楚珩的话略有些迟疑,但又想了想眼前人的境界和在宫里的实际身份,犹豫了片刻还是应声称是。
    苏阙见天子影卫应下,眉头微动,有些惊讶。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楚珩那句“这次听我的”一出口,苏阙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楚珩这话说的好像……过于熟练了些。
    一路顺风无事,很快便走过了宁昌边界。
    甫一踏足昌州,一行人不自觉地都提高了警惕。
    敬王举旗谋反,眼下九州战乱四起,动荡不安,尤以昌州最甚,官道上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只有路两旁的林子里间或能听到几声蝉鸣鸟叫。
    在这样寂静的时候,一点点的响动都足以引起所有人的警觉。譬如此刻,突如其来的利箭破风声在耳畔乍然响起——
    苏阙左侧的天子影卫反应极快,横剑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利箭被剑鞘打偏方向的瞬间,他右手随即拔剑出锋,寒芒一闪而过,箭身被拦腰斩成两截落在马蹄旁。
    仿佛是出击的信号,断箭落地的同时,官道两旁的树林里骤然窜出一群身着劲装短打的武者,脸上半点遮掩也无,一齐朝苏阙所在的方向飞身袭来。
    一众影卫立刻刀兵出鞘,纵身围在颖国公四周,同刺客战在一处。
    楚珩收敛内息坐在马上,随手解决了两个近到身前的刺客,并不急着出剑。他抬眼扫了一圈前来截杀的刺客,全是一流顶尖高手,敬王为了杀颖国公,真是下了好大的手笔。只是这些都还不够,真正的刺客还没出现,楚珩在等。
    一盏茶的时间转瞬而过,刀兵相接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上落满四溅的血迹。楚珩刻意敛了真气同所有混战的人融在一处,丝毫看不出突兀。
    毕竟是帝王刀兵,天子影卫优势显著,逐渐开始把控战局,刺客接二连三地被就地斩杀。而正在此时,楚珩一直在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方鸿祯并没有侧面偷袭,驰骋武林多年的一代宗师也不屑于此,他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出现在了所有人的正前方,而后手中鸣泓刀出鞘,发出一声低沉的铮鸣。
    与铮鸣声一起到达众人身前的,是长刀出锋所带起的浩瀚刀意,厚重似海,如山如渊,逼得挡在苏阙前方的所有人都往两旁退开了三步。
    就像是江水被这一刀从中分开向两岸涌去,方鸿祯的面前再无一人阻挡,他直视苏阙的双眼,冷冷地笑了一声。鸣泓又一次发出铮鸣,刀光闪过的同时,方鸿祯已经来到苏阙面前。
    这一刀来得太快,带着一击必杀的戾气,苏阙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刀尖就已经直击面门近在咫尺,离他脖颈只有一寸之遥——
    一柄漆黑描金的剑拦住了鸣泓的刀锋,让它再不能往前一步。
    明寂。
    方鸿祯一眼就认出了这柄剑。
    他瞳孔骤缩,身形在半空中翻转一跃,退出丈远稳稳落在地上。鸣泓刀隐隐发出铮鸣,方鸿祯的身体不自觉地绷紧,他眯眼看向苏阙身前蒙着面的年轻人,半晌缓缓道:“漓山东君姬无月。”
    回应他的是明寂出鞘的声音,下一瞬,方鸿祯从楚珩的眼里读到了毫不遮掩的凛冽杀意,就仿佛楚珩才是那个刺杀者,明寂的剑尖闪着森冷的光,以难以捕捉的速度径直向他袭来。方鸿祯握紧了手中的刀兵,鸣泓刀又一次发出嗜血的铮鸣,在明寂离他还有几尺之地,他的刀终于动了。
    鸣泓刀的刀芒不偏不倚正对上明寂剑的剑尖。方鸿祯低低笑了一声,火花在刀剑相接之处迸发开来,与火花一起爆发的,是方鸿祯磅礴的真气,惊涛骇浪一般向四处席卷而去,离得近的影卫和刺客来不及作出反应,全被打退数丈远外。
    电光火石间,楚珩左手翻掌朝身后挥去,比方鸿祯裹挟杀意的真气更快到达苏阙处的,是楚珩转瞬间立起的一层薄如蝉翼的屏障,将方鸿祯的杀意悉数挡在外面。
    与此同时,楚珩陡然变招,明寂压着鸣泓的刀势朝方鸿祯心口刺去,方鸿祯立刻横刀格挡。楚珩不依不饶,承接着大乘真气的剑抵着鸣泓的刀背全力向前刺去,这一剑用足了内力,刺耳的金石相击之声伴着内力爆发所荡漾开的气劲,他连人带剑逼得方鸿祯往后退了十丈远。
    方鸿祯后脚停住,横在胸前的鸣泓刀顺势一错,旋即侧身,明寂剑刃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反守为攻,右手挥刀朝楚珩腰际横斩而去。楚珩在一息之间收回明寂剑势,脚下连错三步,却并不向背后苏阙的方向退去,只侧身将将避开鸣泓刀锋,而后便又是不留余地的一剑跟上,将方鸿祯往官道一旁的树林逼去。
    方鸿祯看出他想分割战场留住自己的意图,但却也知道,今日有姬无月在这,颖国公苏阙的命是留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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