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清漓压低了声音应下,而后低头走到石莺莺身边。
她打量着这个女子,她身形单薄,面容是不见天日的憔悴,呆滞的目光仿若没有灵魂。
宁清漓走到她身边,慢慢跪下,为她整理衣衫,而后又绕到她身后,轻声道:“我替师叔梳洗。”
可当宁清漓的手刚要触碰到石莺莺,石莺莺便突然伸手抓住了她。
她的手掌温润细腻如玉,力气却极大,仿佛只是轻轻一攥,宁清漓便挣脱不开。
她的眼底略过一丝恐慌,只见石莺莺回眸,细细打量着她,一时之间,宁清漓心中狂跳,只怕石莺莺说出什么来,叫张顺看出什么破绽。
然而石莺莺只这样看着她,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许久才轻声道:“我要沐浴。”
宁清漓身体微微僵硬,点头道:“是。”
张顺却在外头,满脸狂喜地神色,喃喃道:“她说话了,莺莺说话了。”
余下人等皆没有吭声,只听张顺大声道:“快,还不快去备水!伺候你们师叔梳洗!”
后院渐渐热闹起来,负责看守的人很快便听说多年离魂之症的石师叔似是要大好了。
不到半个时辰,七堂余下几位堂主更是分别派遣道童来问了个遍。
宁清漓扶着石莺莺起身,她手脚皆被锁着,由着宁清漓将她扶到净房里,二人穿过回廊,石莺莺突然开口说话了。
“我平素里不住在这里。”石莺莺淡淡道。
宁清漓抬眸,却见她并不低头看自己,只目视前方,美丽的面容平静至极。
“后院有暗道,里面是一处山洞,那里四处皆有机关,我快犯病的时候,他便会将我关到那儿去。”石莺莺轻声说道,脸上满是不屑一顾,“这里不过是摆给旁人看的。”
宁清漓不知石莺莺的用意,低头不吭声。
到了净房,早有人备好热水。
她褪下衣衫,指了指宁清漓,对净房里候着的其他人道:“留一个人服侍就好,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皆退下去,只留她们二人。
纱衣和亵衣都脱了下来,宁清漓才瞧见石莺莺身上细细碎碎的狭长伤口,新的旧的,痕迹叠在一起,触目惊心。
石莺莺迈进浴盆中,慢慢坐下,水下只隐约可见她满头青丝,竟夹杂着不少白发。
宁清漓背对着石莺莺,只听她突然开口:“修文是怎么死的?”
宁清漓微微一惊,不可思议到了:“您知道我是谁?”
石莺莺嗤笑一声:“是我让正锋想法子让我见到你。”
宁清漓不敢置信,想到几日前,石莺莺在朝霞殿上发狂的样子,有谁会想到这人不疯的时候,竟是高冷又矜娇。
“我父母皆是病故。”
“病故?不……我那师弟,若是不想死,又怎会病故?”石莺莺喃喃道,声音里带着无限的落寞。
她沉默片刻,才慢慢道:“你父亲曾是青云派最有天赋的弟子,我父一度想要他做继承人,直到他做出天舞灵簪,一切变得不一样了。”
石莺莺茫然得看着水中的倒影,她容颜依旧,可故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是我对不起他。”许久,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十二年前。
“修文,修文,你在做什么?”向来高傲的少女站在树下,仰望着坐在树干上的少年。
阳光正好,她眯着眼看他,只见青衫的男子依靠在大树上,瞧着她,却也不吭声。
石莺莺便这样看着他,直到他从树上跳了下来。
“修文……”石莺莺咬了咬唇,脸上有一丝少女的羞涩滋味。
父亲终于答应了她苦苦的哀求,同意了他们的婚事,石莺莺很高兴,第一时间便来找他。
“我父亲答应了。”她垂着头,脸上一团红晕,扭捏道,纵然她和宁修文向来都是自己主动一些,但谁让她喜欢呢?
身为掌门独女,又天赋极高,石莺莺自小便备受师兄弟们的追捧,张顺也罢、于青松也罢,还有那些个内门弟子,没有人不喜欢她,因她有绝美的容颜,又有最好的家世。
“答应什么了?”宁修文心不在焉地问道,他的手藏在袖子里,摩挲着天舞灵簪,那是他刚刚炼成的宝贝,他在想要不要与师父请个假,先送给阿鲤去。
“答应我们的婚事啊。”石莺莺认真地对宁修文道。
宁修文一时失笑:“师姐又在胡闹,寻我开心。”
石莺莺见宁修文这般反应,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恐慌:“你这呆子,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一副认认真真的模样,却直叫宁修文愣住了。
“可我为何要与你成婚?”他下意识地反问,“难道师姐恋慕我不成?”
石莺莺听了这话,如遭雷劈,她自小在青云派众星捧月着长大,没有人不喜欢她,没有人不爱慕她,所有的弟子都与她献殷勤,只有宁修文不会。
他温和有趣,待师兄师姐们都好,对她态度恭敬,却又不过分讨好,石莺莺一直以为,宁修文也是喜欢她的,却不曾想,他那般待她,不过是因他心里没她罢了。
“是你说,你心中有一女子,你自小与她青梅竹马,你要打一只簪子,送与她做婚仪……”石莺莺的眼圈微微红了,“难道你要变卦了不成?”
宁修文怔忪地看着石莺莺,先是一阵惊讶,而后才慢慢回过神来,他迟疑片刻,终究是忍不住解释道:“师姐……我说的人……乃是我幼年时,父母指腹为婚的妻子啊。那姑娘如今还待字闺中,我答应她,等我学成下山,便与她成婚。”
石莺莺愣愣看着宁修文,一脸不敢置信。
“你要走?”在她从小到大的认知里,没有人在拜入青云派后主动离开。
浩浩仙途,可御风而行,可寿与天齐,可飞升为仙,九天揽月,下海捉鳖,这已是与凡世间没有半分关系,怎会有人,怎会有人,宁愿放弃这一切,再回去,做一个凡人?
可宁修文眼神清澈地看着石莺莺,目光比任何时候都平静,都坚定。
他道:“对啊,师父教过我们,修者修行,要护佑一方百姓,我老家贫困潦倒,兄弟姊妹皆务农,遇到荒年,食不果腹,我如今有了一身本事,当然要回去造福相邻啊。”
那些冠冕堂皇的架子话,有谁会信?
石莺莺愣愣地看着宁修文,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道:“你,你,你就是个傻子!”
说罢,她狠狠推了宁修文一把,转身便跑。
宁修文踉跄着后退两步,一时愣住了。
那日,石莺莺是哭着回到房中的,身边的婢女将事情告诉了石道仁,没过多久,石道仁便过去寻她。
“怎么?宁修文欺负你了?”石道仁瞧女儿哭的伤心,面色冷了下来。
虽说那小子天赋了得,但到底出身平民,本是配不上石莺莺的,若不是他机缘巧合,炼出天舞灵簪,石道仁本不会答应石莺莺的请求。
可未料到这小子竟敢欺负自己闺女。
石莺莺见父亲面色难看,纵然心中憋屈地厉害,却还是替宁修文解释道:“不是他欺负我了,只是……只是女儿……误会了罢了。”
说到此,石莺莺又忍不住呜呜哭了半晌,才颠三倒四得将事情解释清楚,末了才道:“爹爹,既如此,便叫宁修文滚蛋吧,这般没出息的弟子,咱们青云派也不要!”
石道仁听此,却愤怒不已,他冷笑道:“我青云派岂是他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
天舞灵簪也罢、宁修文满身的天赋也罢,岂是能轻轻松松带走的?
“女儿放心,宁修文早晚是你的。”石道仁这般说。
“后来呢?”宁清漓忍不住问石莺莺。
石莺莺沉默片刻,才继续淡淡道:“后来我便不知道了。只知有一日,修文与父亲起了争执,父亲废了他八成的修为,第二日他便悄悄离开了青云派。”
宁清漓心中不禁叹息,石道仁的反应实在再正常不过,端看这青云派上上下下的虚伪做派,天舞灵簪这样的宝贝,他们又岂会任由弟子带走?
宁修文当初,只怕还是天真了些。
石莺莺说完,慢慢站起来,唤外面的人道:“为我穿衣。”
宁清漓忙起身,和外头进来的宫女一起帮石莺莺重新换好衣衫,跟着她从净房出来,回到正厅。
此时,七堂的长老来了大半,在最前头的,便是张顺和于青松。
石莺莺靠在榻边坐下,沉沉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淡淡道:“我累了,都来这里做什么?我要睡下了,你们都走。”
“师妹!”张顺喉头哽咽,一副有千万句话要与石莺莺说的模样,只可惜石莺莺并不看他,转身便走了,张顺下意识地要上前,却被许厌之拦住了。
“你瞧着她清醒了许多,实则人还是迷糊的,她要休息,便不要去打扰,这离魂之症这么多年,要恢复总得慢慢来。”许厌之难得耐心地劝道。
“正是啊师弟。”于青松亦道,他神情颇为古怪得看向许厌之,好奇道:“师妹病了这么些年,是因何缘故突然转好的?日后我们该如何才好?”
许厌之懒懒道:“我也不知。兴许当真是因为见了宁修文的后人,想起了些什么便好了?如今只记得,不要随意刺激她,一切顺其自然。”
于青松慢慢点头,神情闪烁道:“好,我知道了。”
第26章 埋伏 啊?那拽拽的小子竟然叫楼二狗?……
石莺莺要休息, 其余闲杂人等便都退了下去。
姚正锋带着宁清漓和楼焱出来,周围人多口杂,二人不敢乱动, 一路跟着他回了松堂。
一进屋, 关上门, 姚正锋才打量二人道:“你们俩倒是好大胆子, 这般大咧咧便敢闯后山。你们可知若叫旁人发现, 会如何?”
宁清漓却笑道:“横竖都有师兄你罩着我们。”
姚正锋瞧着宁清漓巧笑嫣兮的模样, 刻意板着的一张脸, 渐渐柔和下来。
他道:“罢了, 本也是要你们知道的。”
宁清漓心中明了,果然,姚正锋就是故意引他们去见石莺莺的,想来他知道的更多。
“方才师叔与我讲了许多往事, 只是我仍有一些想不明白,不知师兄能否为我解答?”宁清漓迟疑片刻, 才慢慢问道。
姚正锋挑了挑眉, 笑道:“你说。”
“师兄可知石师叔这离魂之症到底是怎么得上的?”宁清漓蹙眉问道。
若当年宁修文只是离开, 石莺莺显不至于被刺激到得了离魂之症, 她方才与宁清漓所说之事,虽并不像作假, 却隐瞒了一些重要信息。
姚正锋坐在桌边,幽幽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师叔当年生病的时候, 我也没入门,如今知道的,也多是门派中口口相传的内容, 只说师叔当初追着宁修文下山,没多久回来,却已非完璧之身。”
宁清漓微微一愣,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掌门勃然大怒,将她关起来,又亲自出门,要去捉宁修文回来,但没多久,掌门便一个人回来,闭门三日,这件事就此揭过去,再没人提宁修文和天舞灵簪。”
姚正锋淡淡说道,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茶碗,用碗盖拨弄着里面起起伏伏的一片茶叶,“师妹,咱们青云派上下,秘密多的很,若想抽丝剥茧,将事情都捋顺了,只怕还得费一番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