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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德温骑士看着周围的一切,不由感到惊讶。
    在他的印象里,至高神殿一直是一个只有男性的世界——在这里,下达命令、执行命令、博弈、斗争、抢夺权力、自我牺牲、放逐与被放逐的人,永远都是男性。这座建筑在地面上矗立的那一刻,就从未想过开门迎接女性。
    然而,两个月过去,这座曾经禁止女性入内的建筑,现在却布满了女人的痕迹:坐垫和挂毯明显喷洒了香水,散逸出甜丝丝的清香;茶具也换成了水晶、珍珠母和金箔制作的高级茶具,洁白的瓷盘上放着两块小蛋糕;进门处有一个女士衣架,内部还有一个供女士更衣的小隔间。
    要不是埃德温骑士十分清楚这里是至高神殿,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即将举行舞会的王宫。
    就在这时,艾丝黛拉来了。
    她身穿灰粉色的长裙,领口、肩部和裙摆点缀着浓艳的红宝石,如流淌的血一般闪闪发光;腰间系着一条纯白色的腰带,勒出健康而婀娜的腰身;头上戴着一顶镶银色羽毛的阔边帽。
    两个月前的她,就已经出落得十分美艳了,谁知,两个月后的她比起之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的额头垂落下一绺乌黑的鬈发,衬托出苍白如凝脂的肤色,鼻梁悬直而优雅,如同古希腊的雕塑,有一种素朴的美感,唇瓣色浓而娇美,泛着润泽的红光,仿佛吸收了男人浓重而温暖的鲜血一般,美得几近残酷。但当她面露甜美的微笑时,还是像以前一样天真无邪。
    她走近后,埃德温骑士看见一条细长的黑蛇正在她的脖颈上缓缓蠕动,蛇鳞闪烁着危险的、冰冷的、黏性的光。
    想到那条蛇有可能是神,埃德温骑士打了个冷战,不敢多看,站了起来,朝艾丝黛拉行礼道:“终于见到您了,殿下。”
    “你好啊,埃德温,坐下吧。”艾丝黛拉自然而然地在他的身边落座,“找我什么事?”
    话音落下,不知是否因为她对埃德温的态度随意得有些亲昵,黑蛇猛地收紧了身子,紧紧地纠缠住她的脖子,几乎纠缠出了鲜红色的纹路。但不到片刻,那些纹路就被温润的神力消解了。
    艾丝黛拉连面色都没有变一下,她早就习惯了神粗暴的占有欲。
    这两个月来,她在适应神力,神也在适应人世间的七情六欲。
    他越来越像一个初尝善恶果的男人,有时候她淡淡地扫他一眼,都能激起他体内某种原始而强烈的本能;也越来越像一头焦躁不安的野兽,必须时刻看见她的身影,才能平静下来。
    与此同时,他的神性并没有消失,仍在体内占据着统治者的地位,因此,另外两个意志出现时,一举一动会带上神性的冷漠粗暴和居高临下。
    以前,他过于兴奋时,洛伊尔的意志会侵占他的全身,控制他的思想和行为;现在,他过于兴奋时,三个意志反而会融为一体——他的眼睛会变成紫蓝色的竖瞳,举止会像阿摩司一样冷静克制却充满隐秘的热望,甚至会发出毒蛇嘶嘶作响般粗重的呼吸声。
    然而,最让艾丝黛拉喜爱的,却是他高高在上而又隐含卑微的眼神。
    他已经得到了她的爱,却仍在害怕失去她。至高无上的神对她是如此患得患失。她被他卑微的态度取悦到了,愿意多给他一些喜爱和纵容。
    当她喜欢一样东西时,就会给予对方无限的耐心和包容,就像当初的洛伊尔,所以,她愿意容忍神阴郁而粗暴的一面。
    埃德温骑士不知道他仅仅是跟艾丝黛拉说了一句话,就让神陷入了躁动,他以为只要和艾丝黛拉保持适当的距离,就不会触怒神明。
    “……我想请您帮个忙。”
    “有事说事,埃德温,”艾丝黛拉看他一眼,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你知道,我不喜欢寒暄。”
    “我们抓住了罗曼国的细作,但那个女人的嘴太硬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硬的嘴,无论怎么审问,都审问不出有用的信息。”
    艾丝黛拉沉吟了片刻:“她是女巫?”
    罗曼国的“女巫”和光明国的“女巫”,完全是两个意思。
    在罗曼国,女巫象征着神秘、蜕变、力量、名望和财富;在光明国,女巫却是不祥、疾病、灾祸、罪孽和死亡的代名词。
    埃德温骑士点点头:“我们给她戴上了禁魔石制成的镣铐。但她的魔力太强大了,即使戴上了禁魔镣铐,仍然能检测到魔力的波动,我们只能把她关在禁魔牢里。”
    禁魔牢,一座几乎被光明人遗忘的监牢。
    那是比火刑法庭更加黑暗的地方,如同一座孤岛般坐落在阴沉的黑夜中——第一任国王请求至高神使,使它永远被冰冷的黑夜笼罩。
    那里不仅关押着危险的敌国细作,也禁锢着穷凶极恶的魔物、毒物、奇花、异兽,以及一切可能会危害光明帝国统治的事物。
    艾丝黛拉捏起一个小蛋糕,咬了一口:“我可以帮你审问她,但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埃德温骑士一愣:“什么要求?”
    “等我需要你的时候再告诉你,”艾丝黛拉舔了舔手指,又往热茶里加了一勺果酱,“你放心,不会让你去做坏事。”
    埃德温骑士只犹豫了几秒钟,就答应了下来。毕竟艾丝黛拉是神的人,应该不会让他去做对光明帝国不利的事情。
    “很好。”她对他眨眨眼,用甜美娇媚的语气说道,“等我喝完这杯茶,就跟你去会会那个女巫。”
    然后,她在黑蛇逐渐收紧的力道中,面色慵懒地喝完了整杯甜腻的茶水。
    “坏蛇,”她用舌头舔了舔嘴角的奶油,低下头,咬了一下蛇鳞竖起的蛇头,含糊不清地斥道,“就知道勒我。”
    禁魔牢阴森的气氛,远不是普通监牢可以比拟的。这里充斥着霉菌一样的气味,黑暗,冰冷,令人窒息。每个犯人都像是一具能够活动的白骨。他们虽然看上去僵硬又麻木,但只要离铁栏杆近一些,就能听见他们尖厉、粗重、渴望自由的呼吸声。
    埃德温骑士护着艾丝黛拉,走向了牢房的最底部。
    这层只关押了一个囚犯,就是那个罗曼国的细作。
    她名叫弗朗西丝,寓意为“自由之人”,相貌气质都跟光明帝国的女人很不一样。如果说,光明帝国的女人是宝石、鲜花、锦缎、天使和樱桃,那她就是弓箭、长矛、骏马、河流和岩石。
    她身材健壮,从肩背到大腿的肌肉如同盔甲一般坚硬厚实,却又不失美感,脸庞、脖子、小臂均刻着猩红色的咒文,正在散发出火焰一样的红光,但那些红光还未彻底飘散出去,就被禁魔石打造的镣铐阻隔了下来。
    埃德温骑士上前一步,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铁栏杆,用罗曼语说道:“弗朗西丝,出来。有贵客要见你。”
    弗朗西丝抬起头,扫了他和艾丝黛拉一眼,后者站在阴影里,使人看不清具体的面貌,只能看见她戴着白色丝绸手套,手掌如鹅颈般纤丽,正颇为优雅地交叠在身前。
    于是,弗朗西丝冷冷地笑了:“一个小丫头算什么贵客,还是说,你打算让这个小丫头来审问我?——这种小丫头,我一口就能咬断她的脖子。”说着,她露出一口磨得尖利的牙齿。
    “不得无礼!”埃德温骑士皱眉斥道,“这是至高神殿的艾丝黛拉殿下,现在,光明国大大小小的事务都由她掌管。”
    弗朗西丝眯起眼:“传言是真的?你们真的因为她得到了神眷,就让她掌管整个国家,纵容她胡作非为……甚至,让她来审问我?”她似笑非笑地望向艾丝黛拉,“不是我看不起你,小妹妹,你审问过人吗?知道怎样才能让人开口说真话吗?——你知道,罗曼国是一个怎样的国家吗?”
    “怎样的国家?”艾丝黛拉用罗曼语问道。她并没有走出阴影。
    这发音简直跟王室一样标准。弗朗西丝愣了一下,冷笑着答道:“一个弱肉强食的国家。我们没有信仰,不信神明,只信实力。在我们国家,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女孩可以凭借着自身的努力和天赋,成为将领,成为英雄,备受瞩目……你们呢?你们只会看着她在大街上死去,哪怕她侥幸活了下来,也有可能被当成女巫烧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烧死了几万名‘女巫’。”
    “你对光明国很熟悉。”艾丝黛拉说。
    “因为我的母亲就是光明国的人!”弗朗西丝说,“她是天生的女巫,生来就有魔力……但当她拼死帮一个老头儿治好痼疾后,却被他指控为女巫,只能带着我逃到了罗曼国。我们在光明国活得不如老鼠,在罗曼国却成为了人人尊敬的女巫……罗曼国赋予了我第二次生命,你想从我的口中套出对它不利的消息?”她猛地扑到铁栏杆上,龇牙说道,“想都别想!”
    铁栏杆被她弄得嗡嗡震响,晃动不已。
    埃德温骑士下意识抽出了佩剑。
    艾丝黛拉却抬起一只手,示意他收回去,语气如常地说道:“我怎么觉得,赋予你第二次生命的,不是罗曼国,而是野心和权力。”
    弗朗西丝一愣。
    这不像是光明国女孩会说的话。
    她在罗曼国待久了,难免对光明人有一些偏见,觉得光明国的女人都是胆怯的家雀,从未见过蓝天,也不敢翱翔于蓝天。
    她和母亲逃往罗曼国之前,曾给一户人家当过女佣。那户人家的小姐令她印象极深——她从未见过这样斯文守礼的女孩,面庞像贫血一般苍白,不出门,不说话,梳妆打扮完毕后,就坐在椅子上绣花。她还记得那个女孩的手白皙而滑润,指腹却布满了穿针引线造成的茧子。她将一直坐在椅子上绣花,直到出嫁,成为人妇。
    从那时起,弗朗西丝就知道,光明国绝不是她待的地方——她待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出头的一天。
    后来,她成为了罗曼国巫觋部的一员,对光明国的偏见愈发深重。
    大巫师一直想让她去光明国打探消息,她却抵死不从——光明国无论男女,都是软弱无能的废物,男人缺乏斗牛士一般的男子气概,以服侍光明神为终身目标;女人更是被鲜花珠宝侵蚀了脊梁骨,自愿沦为男人的奴隶。
    这样的光明国,根本不值得她去打探消息。
    大巫师却说:“你认为光明帝国不够强,我却觉得,不够强的人是你。如果你足够强大,完全可以在光明国杀出一条血路,而不是逃到罗曼国苟延残喘。”
    她当时愤怒极了:“您完全不了解光明国的情况!在光明国,女人只能像仆人一样活着,洗盘子,洗衣服,烧热水……牲口似的连轴转,没有出头之日……我如果留在光明国,只会被送上火刑架,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第二条出路!”
    “因为你不是强者,强者怎样都能发现第二条出路。”
    一气之下,弗朗西丝来到了光明国。
    但就像她离开时那样,这个国家的女人依然像牲口是的活着,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祈祷丈夫的巴掌不要落在自己的脸上。
    是的,她知道,至高神殿有了历史上第一个神女。那个女人得到了神的眷顾,正在慢慢接手神殿的权力。
    但是,那又怎样?难道她还能把光明国变得和罗曼国一样?
    不可能,除非她取代神,否则罗曼国的自由景象,永远不可能发生在光明国的土地上。
    “是又怎么样?”弗朗西丝嘲弄地说道,“罗曼国的女人可以有野心和权力,光明国的女人有什么?洗不完的盘子和发不完的牢骚?”
    艾丝黛拉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走出阴影,露出一张美艳至极的脸庞。
    两人的视线短兵相接。
    仅仅一眼,弗朗西丝就明白过来,艾丝黛拉和她是一类人——不,艾丝黛拉是比她更加野心勃勃的恶狼。
    她是大巫师口中的“强者”,在光明帝国发现第二条出路的强者。
    “也许是……更多的野心和更多的权力。”她轻柔地说道,声音甜美,有一种奇异的蛊惑力,令人耳朵发痒。
    第74章 “现在,我们真……
    后面,艾丝黛拉和弗朗西丝还说了什么,埃德温骑士就听不见了。
    艾丝黛拉用神力设下了一个隔音屏障。他站在旁边,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看见她们的口唇在一开一合。
    直到半个小时过去,隔音屏障才被解除。
    弗朗西丝一改最开始猛兽似的模样,蹲坐在地上,几乎以一个臣服的姿态,表情复杂地望向艾丝黛拉。
    埃德温骑士看见这一幕,不由十分惊讶。
    要知道,她们刚见面时,弗朗西丝可一直在龇牙咧嘴,攻击性十足。这才过去了多久,她就被艾丝黛拉……驯服了?
    就在这时,艾丝黛拉脱下了手套,将一只光裸的手伸进了铁栏杆里:“认识你很愉快。”
    弗朗西丝望着她的手,看了片刻。
    那是一只苍白、纤丽、精致如艺术品的手,手背和手心的肌肉略显丰腴,指甲修剪得尖尖的,闪耀着朦胧的淡红色的光芒;同时,那也是一只她能轻易咬断的手。她的牙齿通过特殊的办法磨砺过,尖利得可怕,能一口咬穿羚羊的脖颈。
    见弗朗西丝迟迟不和自己握手,艾丝黛拉有些困惑地偏了偏头:“我以为脱下手套握手,是你们罗曼国的礼节。”
    “的确是。”弗朗西丝说。
    罗曼国也曾有过惧怕巫师的时代,而且就在两百年前。
    那时的罗曼国还没有成立巫觋部,人们像现在的光明国一样畏惧巫师——谁也不知道手套底下,是不是一双刻满咒文的手。握手前必须脱手套的礼节,就这样流传了下来。这是罗曼国特有的礼节;而光明国,只有用餐时才会脱下手套。
    艾丝黛拉脱下手套,想与她握手,既是在表达善意,也是在暗示她,罗曼国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自由的国度。
    自由需要争取。
    想起艾丝黛拉说的那些话,弗朗西丝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用拳头捶打了一下太阳穴。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肌肉正在一丝一丝地颤抖。那是跃跃欲试的颤抖。
    她被艾丝黛拉说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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