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看自己应该是一种心理错觉,洛荼斯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后来的某次,当她面对前方的空气,却依然觉得目光所及之处有异样的观察感时,事情就变得奇怪起来。
但这种不存在的视线并没有带来相应的麻烦,久而久之,洛荼斯也就不太在意了。
某日,天云阴沉。
最新占领的一座城池中,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称不上街道的城中道路尚留金戈过后的萧然,几乎没什么闲走的行人,气氛颇为冷肃。
相较于此时的其他大型城邦,艾琉伊尔所率领的索兰军队军纪更为严明,算是最少祸及普通平民的,即便如此,当地人还是提起一万个小心,不敢随意出门,就怕撞上城中巡逻的士兵。
洛荼斯独自走在路上。
她刚和艾琉伊尔分开,后者正往军营那边去,洛荼斯则要前往当地的祭神地点。
像这样的小城邦,所能留下的痕迹比古索兰更少,几近于无,后世会将它们划分为索兰契亚历史的一部分,而在这个时代,它才刚刚落幕。
洛荼斯只是想去看一看。
古索兰建立之前,还没有诞生恢弘的神庙建筑,祭祀地点只是一座小广场,中央立着祭台,围绕矮小的石柱。
而在祭台前,一个披着白袍子的身影背对着洛荼斯静立,从身形来看,那是个女人。
当地祭司?
可在索兰军队打下这座城池前,它就被另一个大型城邦尼贝特占领过,祭司应该已经和其他当地贵族一样被他们屠戮殆尽了。
洛荼斯心下奇怪,向前迈了一步。
白袍人似是听到动静,转过身,她发色很淡,眸色深蓝如夜幕,嘴角翘着微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洛荼斯面对这种从未见过、来路不明的人总是颇为谨慎,没再继续向前,平淡地问:你是谁?
我?我叫阿思露。白袍人停了停,一个吟游诗人。
洛荼斯礼节性颔首,垂眸的刹那,仿佛听到耳畔响起细微的破空声,转瞬即逝。
阿思露的脸色变得惨白,她抬手扶住眉心,好像犯了头痛症似的,片刻后才放下手,用一种若有所思的、新奇的眼神看着洛荼斯。
祂们说得果然没错,你是个能使用神力的人类啊。
洛荼斯心头一震,随即抬眼,却见祭台前空空如也。
自称阿思露的白袍人已然不见踪影。
这人到底是谁?
能使用神力的人类是什么意思?
本次事件堪称灵异,洛荼斯稍微有被惊到,回过神又有不少疑惑和猜测。
她一开始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艾琉伊尔,不仅是因为离奇,更多是因为两人之间的某种心照不宣。
直到现在,艾琉伊尔都没对洛荼斯所谓巨鱼精灵的身份包括那控制水流的能力提出什么疑问,来历和能力,都是两人默契避开的话题。
然而,阿思露之后又神出鬼没地出现了几次。
阿思露致力于让洛荼斯改换阵营,却不说要改投哪边,只撺掇她背弃索兰城邦。
这些话,洛荼斯权当耳旁风。
但每当阿思露这么劝说的时候,她心中竟然会回响起低低的应和的话语,尽管洛荼斯并没有类似的想法,甚至烦不胜烦。
洛荼斯以为这是对方的能力,就像自己可以控制水一样,但很快她就发现不止这么简单。
神出鬼没这个评价对阿思露来说非常到位,因为她就是一个神灵。
人是可以成神的,她数次试图招揽洛荼斯,就是想让洛荼斯成为和她同一阵营的神祇。
洛荼斯:
一时间,她竟不知是要惊奇于世界上竟然真的有神存在,还是该感叹阿思露真是好自说自话一神。
照理说,神祇应该是极其危险的,随随便便就能解决掉只会用水团冰凌的洛荼斯。
幸运的是,阿思露似乎不能对人类动手。
想想也对,如果神灵能随心所欲杀伤人类,目前各城邦的混乱局势还要再翻一倍,或者直接战乱平息因为所有人都逃不过神灵战斗的波及。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洛荼斯就没再搭理过阿思露,只是暗暗戒备。
阿思露大概看出了洛荼斯的不为所动,后来也很少出现了。
此后三年,城邦之间的征伐吞并愈发激烈,直到小城邦全数消失,各个大型城邦征战不休。
索兰的版图逐渐扩张。
距离历史学家考证的、索兰契亚建立的时间越来越近,在后世属于索兰契亚的领土上,只剩下三个城邦或者说国家。
由艾琉伊尔统御军队的索兰。
曾经占尽上风如今声势渐弱的尼贝特。
缩在南方不参与争斗的盖伯拉。
终于,索兰和尼贝特双方的主力将要在西廷斯山脉旁展开战斗,这必然会是一场关键的战役,它的胜负也许足以左右最后的胜利。
这时,洛荼斯差不多已经把阿思露的存在忘在脑后,直到开战前一日,阿思露再次现身。
阿思露叹息道:不用问我也知道,你不会答应的,对吗?
洛荼斯:冒昧一问,是什么让你这么执着?
这个问题她以前也问过,但只有这次,阿思露回答了。
你的灵魂。和其他人和神的都不一样,就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阿思露说,真希望你成为尼贝特的神后,也能保持这种特殊。
这句话让洛荼斯思索了半日,最后也没想到其中的意思。
索兰契亚的河流女神,难道还能成为尼贝特的?莫名其妙。
就在这时,艾琉伊尔掀开帐帘:你在和谁说话?
洛荼斯一看她的气色,就微微蹙眉:你多久没休息了?
两人面面相觑。
洛荼斯:现在就休息。
艾琉伊尔:好。
艾琉伊尔表示不想回她的营帐,洛荼斯迟疑了一下,怀着某种既隐隐满足又为这种满足而自我谴责的心态,让这位连轴转的女城主在这儿好好睡一觉。
洛荼斯自己则打算出去,刚转身,就被艾琉伊尔抓住衣角。
如果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告诉我。艾琉伊尔说。
洛荼斯顿了顿:好。
又道:你也是。
艾琉伊尔挑起眼尾,从下至上看来的角度让这个微动作格外惑人,她思索着什么,一直没有放开洛荼斯的衣角,稍顷轻快道:之后会的。
之后?
和尼贝特的战斗结束以后。
估计又是战事后续的一些事情洛荼斯了然,颔首:我知道了。
艾琉伊尔放开衣角,闭眼道:你不知道。
洛荼斯一愣,再看艾琉伊尔,已经睡着了。
她确实需要好好休息,迎接即将到来的大战。
开战之日如约而至。
那一天,索兰与尼贝特的士兵在战场上对峙,战甲颜色一黑一红,如同泾渭分明的两道洪流。
洛荼斯不会上战场,毕竟作为新神河流女神的人间体,再和普通士兵一样拼杀,就显得很不神明。
于是,洛荼斯站在后方地势稍高的地方,观望战局,并且在适当的时候放出几个水团冰凌。
这场战斗,不说稳操胜券,也是十拿九稳。
更何况有艾琉伊尔在。
她在这里,就像是补全了十中之一,告诉所有人索兰会是最后的胜者。
擒贼先擒王,在任何时候都适用,对面显然也会这么想,洛荼斯注意着来自尼贝特军队的危险,却没特别留意己方的军阵。
艾琉伊尔也没有。
或者说,就算留意也来不及作出应对,因为动手的是她身后距离最近的亲兵。
只是一眨眼,背叛者的长刀就从背后穿透统帅的左胸,雪白锋亮的刀刃刺入,血红的刀尖拔出,快得不经思考,连背叛者本人都像是没想到。
他抖着手,刚抽出的长刀当啷落地。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
洛荼斯耳边轰然嗡鸣一声,什么都听不到了。
两军已经开始交战,断不能暂止,有其他亲兵乱剑杀死背叛者,逆着士兵的洪流将艾琉伊尔带回后方。
他们急切而祈求地看着洛荼斯,像是希望她能把垂死的城主救回来。
可洛荼斯并不是神,就算是,她也不能控制生死。
洛荼斯半跪在艾琉伊尔身边,试图控制血液涌回那具身体继续发挥作用,然而无济于事,反倒将她的血迹蹭染在自己身上。
艾琉伊尔半睁着眼,轻声道:洛荼斯。
你别说话!洛荼斯眼前蒙着一层薄雾,紧咬牙关,控制血液违反常态地逆流,下一刻又有更多鲜血涌出,她喃喃道,为什么止不住
艾琉伊尔继续说:我
她张开唇瓣,像是要吐出在索兰语里代表爱或者喜欢的词语,但最后还是压了上唇,转而道:你还是回伊禄河吧。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血液不再源源不断地涌溢,而继续填回去也没有任何用处,洛荼斯垂下头,怔怔地看着那双失去神采、瞳孔涣散的金色眸子。
鬼使神差的,洛荼斯问:我不知道什么?
但已经没人能回答了。
之后的一切记忆都模糊而散乱,如同闪回的片段。
洛荼斯看到自己茫然四顾,仿佛在天空某个角落瞥见阿思露的身影,一闪即逝。
阿思露,尼贝特,神,背叛者。
几个词语联系在一起,洛荼斯已经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相。
回忆里的她像是精神分裂成两半,一半被巨大的悲伤和愤怒裹挟,要报复尼贝特神的所作所为;一半像个兀自停留在原地、和外界并不联通的灰影,反复想着我不知道什么?你想说的是什么?
悲怒交加的那一半终于和另一半汇合,不论悲伤愤怒还是茫然空洞。
随身携带的铜镜中央,蓝宝石内部忽然剧烈涌动起来,或许极为强烈的意志和情绪共鸣是爆发力量的原因,又或许不是。
但可以看到的是,战场之外的伊禄河在这一刻陡然暴动。
河水腾空而起,透明水浪遮天蔽日,铺天盖地。
如同死亡张开的巨大水网。
水瀑倒悬,水幕铺陈,无形的力量改变了河道,影响大地,地面的洪流和天空的洪流同时席卷向尼贝特军队。
这是一场人造的天灾!
记忆的最后一幕,是洛荼斯半抱着艾琉伊尔的身体,垂着头,安静地闭上眼。
一场小范围的雨,让她昏睡十天,虚弱很久。
这场天灾则抽干了她的生机,披散在肩后的黑发渐渐染上霜色,变为丝丝缕缕的银白。
上面沾染的暗红血迹,在黑发时几乎看不出来,在银发上却无比醒目,斑斑点点。
两道光点闪烁着沉入伊禄河,波涛滚滚而过。
几年后,这里会建起一座河流女神的神庙,曾经险些在旱灾中干渴而死的女孩是第一任祭司。
一千多年后,河流分支依然顺着改道后的河床奔流,神庙几经修缮依然如故,她们在这里重逢,只以为是初遇。
这座城池的名字,叫做卡迭拉。
嘉达尔湖底,虚无神殿的祭台前,洛荼斯缓缓睁开了眼。
*
作者有话要说:
就文案里的前世大概就是这么个前世(虽然也不算转世)。
那些因为是回忆所以没写到的东西:
降雨后时不时传来的注视感来自各城邦的神祇,都是听说有个能用神力的人类,就在混战中抽空过来看一眼。
阿思露就是珀尔路瑟,她的神力在影响人类上最不容易触碰规则,背叛者原本就心底有一点不满,在心灵女神的影响下放大情绪,所以背刺。
艾琉伊尔垂死之际,被人带回来的路上还在交代战事后续对策,然后回到洛荼斯身边后就立刻开启恋爱脑(悲情版)模式。
两人前生是双向暗恋没错,艾琉伊尔最后其实想表白来着,但因为自己要凉了,所以最后选择不说。
因为这章比较长,所以码到现在Orz
第195章 原初之水
头顶湖光濛濛, 粼动的波光倒映在神殿石柱表面,如同倾下一池碎玉。
幼生期的巨鱼环绕着洛荼斯游动,显然不知道为什么这条银人鱼一动不动, 发现洛荼斯睁开眼,它们立刻四散开, 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其他动静, 又好奇地游回来。
巨鱼看不到这座神殿,在它们眼中什么都没有发生, 洛荼斯的心绪却和进入湖底神殿之前截然不同。
那些因为升为人神而封存的回忆,此刻重新回归脑海,仿佛从未忘却。
尤其是记忆最后的一幕,艾琉伊尔无声无息靠在她怀里、胸口洞穿满身鲜血的模样简直清晰如昨。
这是我的过去。洛荼斯低声自语,意识完全回归。
与此同时, 苏里尼亚城中的河流女神本体动了动,眼中恢复神采。
距离本体切断联系也不过半时,艾琉伊尔守在一边, 见状心落回原处。
你回来了,这是怎么
不等艾琉伊尔说完,洛荼斯已经抬起手臂, 动作略急地拥紧了她。
隔着衣料, 手臂环绕下的身躯柔韧温暖, 相对于洛荼斯自身的体温甚至是微烫的。
洛荼斯抱得更紧,轻轻道:艾琉。
艾琉伊尔很少见洛荼斯这样急迫, 堪称失态,上一次还是在森那城, 自己差点就在蛇类剧毒之下送命的时候。
她想了想, 没说话, 两人相拥着安静无言。
洛荼斯几乎要被记忆中汹涌的情绪席卷,但她很快意识到,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千年。
一千多年,沧海桑田。
此刻,艾琉伊尔就在面前,完完整整,安全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