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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一想,孟连生对沈玉桐那日早上的反应也就释怀,甚至还愉悦地弯起嘴角。
    *
    孟连生是释怀了,但这厢的沈玉桐还依旧在跟自己过不去。
    他始终担心自己的轻浮,将孟连生带上歪路。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幸而接下他至少要在自流井待上大半年,有了时间做隔阂,那晚的事应该会在孟连生心中慢慢淡去。
    想是这样想,但心中又不免怅然。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他一回自流井,便一头扎进先前被打断的精盐厂建设中,每日天刚亮就出门,在盐场待到天黑才回到沈宅。
    这日,他照旧是过了戌时才回家。
    刚走进大门,老管家就赶紧迎上来道:二公子,你回来了,小孟公子在客厅等你呢。
    小孟?沈玉桐微微一愣,又蓦地反应过来,拔足疾步往里走,走到大厅,果然见孟连生正坐在桌前,手中握着个青花茶杯,与对面的沈天赐谈笑风生。
    也不知沈天赐说了什么,叫他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
    小孟!沈玉桐开口。
    孟连生应声回头,放下杯子,站起来,客客气气道:二公子,你回来了!
    沈天赐也站起来笑呵呵道:梧之,你可算是回来了,都不知道小孟等你多久了。
    其实也才分开一个礼拜,但沈玉桐却觉得分开了得有半辈子那样长。在盐场忙时没工夫瞎想,倒是不觉得如何,现下见到人,只觉得心绪一阵翻涌,恨不得上前好好抱一下对方。
    不过他理智尚存,知道自己已经做错一桩事,不能一错再错。
    于是暗暗深呼吸了口气,故作轻松地问:小孟,你什么时候到的?
    孟连生道:也没到多久。
    沈天赐朗声笑道:什么没到多久?小孟傍晚就到了,我本来是要让人把你从盐场叫回来,他说不想打扰你做事,非不让。
    沈玉桐望着孟连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又问:你是要回上海了吧?什么时候走?
    孟连生点头:嗯,我们本来没从自流井走,但我想着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二公子,就绕路过来这边,让杜赞大哥先去重庆,我们是后天晚上的船,我明早就得走。
    沈玉桐想了想,道:后天晚上的船,不用这么急着走,我让家里的汽车送你,半天就能到重庆,后天走也不迟。
    沈天赐忙不迭附和:对对对,家里有汽车呢,后天早上我让汽车夫送你去码头,明天在我们自流井好好玩一天。
    孟连生:那就麻烦二公子和天赐哥了。
    他脸上已不见那日早上渴望从自己这里得到答案的表情,看着他的目光是一派干净与坦然,与从前别无二致,就像是那晚的事从未发生。
    倒是让沈玉桐之前对他的担心,显得有些多余。
    因为时日已晚,沈天赐见一个舟车劳顿,一个在盐场劳累一天,便像个善解人意的老大哥一样,催促两人早早去休息。
    两人都是从善如流。
    翌日,沈玉桐起了个大早,出门往天井一看,孟连生已经在木槿花下伸展胳膊。
    二公子,早!他听到动静,转过头展颜一笑,先打了招呼。
    早!沈玉桐朝他走过来,问道,今天想去哪里玩?
    孟连生说:我对自流井不熟,二公子安排就好。
    沈玉桐点点头:行。
    自流井虽然富庶,但常年的采盐,近处并无多少风光,而孟连生明早就要启程,他也不好带他去远郊劳累,最终还是跟上回一样,去盐场看看盐工采盐烧卤,参观他们做精盐的新机器。
    到了中午时分,又回长街带他去酒楼吃盐帮菜,最后在茶楼听听小曲,再看一场地方戏,坐船在釜溪河游了两圈,便已是暮色四合。
    沈玉桐第一次觉得原来一天是这样短。
    这一日下来,两人聊美食聊风景,又说川戏与京戏昆腔的区别,聊了自流井的盐,也说到西康的鸦片,但仿佛是心照不宣一般,谁也没主动提起那一晚,
    此时已是仲秋,今晚恰逢晴朗天,秋风习习,圆月当空,是个月下对饮的好气氛。
    洗漱过后,时日尚早,沈玉桐与孟连生不约而同走到了天井里的石桌。
    睡不着?沈玉桐笑问。
    孟连生点头:太早了点。。
    是还早。沈玉桐在他对面坐,叫来丫鬟送来一壶花茶,又亲自斟了一杯递到他跟前,这是自己家里晒的菊花茶,晚上喝点这个能助眠。
    孟连生捧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因为还有些烫口,便又放回石桌,垂下眸子小声开口:二公子,那晚
    沈玉桐心头微微一怔,抬头看向他。此刻的天井中,只得他们两人,安静得能听到风拂过树木的声音。
    孟连生抬起手,蹭了蹭鼻子,道:那晚是我冒犯了二公子,我要同二公子道歉。
    沈玉桐不料他会这样讲,回过神来,不免更加自责,忙不迭摆手道:怎么能怪你呢?是我喝醉酒误事。
    孟连生说:那天早上我见你不理我,以为你生我的气。
    沈玉桐哭笑不得:我怎么会生你气?我只是一时不知该跟你说些什么,毕竟那就是个错误。
    孟连生抬头看他,仿佛是不解道:我们那样是错误的吗?
    沈玉桐喝了口清心明目的菊花茶,又暗暗深呼吸了口气,好整以暇道:小孟,你既然觉得男人去堂子睡女人都不是正派人所为,那就应该明白,我们是朋友,做这样的事也是错误的,这事只能发生在爱人之间。
    他望着孟连生纯良懵懂的模样,只觉自己十分道貌岸然。但为了对方好,也只能将这份道貌岸然继续扮演下去。
    见他似乎懂了自己的意思,又乘胜追击道:你还年轻,应该多认识女孩子,现在是民国,倡导自由恋爱,你完全可以自己去找到一个喜欢的姑娘。说着似乎想到什么似的,轻笑了下,石头记里贾宝玉不是说过,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若是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就会懂得宝玉的这番话。
    孟连生说:二公子一点也不浊臭。不等沈玉桐回应,他又冷不丁问,那二公子呢?
    沈玉桐不明所以。
    孟连生:二公子也会认识喜欢的姑娘,然后娶她吗?
    沈玉桐微微一怔,他确实见过不少姑娘,在年少懵懂时,他也曾与美丽的女子约会,用时髦的说法,叫做谈恋爱。就像贾宝玉一样,他觉得女儿是水做的,是世间美好的存在,但他对她们的喜欢,也如水一样单纯,从来没有任何欲念。
    直到去了英吉利,年岁渐长,他才渐渐明白自己对女子单纯如水的喜欢,源于何故。
    自此之后,他就再没有接受过女子的示好。
    他不是上海滩那些有龙阳之好,旱路水路都能走的公子哥,一面与小倌戏子纠缠不清,一面三妻四妾儿女成群。
    这世道中的女子,本就身不由己,他不想去害人。
    幸而他一早就知道,父亲在幼时给他算过命,说他命里会遇一桃花劫,于是对他到了成亲年龄无心娶妻生子反倒不在意,叫他这个光棍儿打得理所当然。
    对于七十岁的老父亲来说,打光棍儿总比带个男人回家要正常得多。
    他想了想,语焉不详地回道:这个得看缘分。
    孟连生倒是不以为意,又转而问:那二公子说的自由恋爱是怎样的?
    沈玉桐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在上海滩的话,就是送送小礼物,约约会,去西餐厅吃饭,看看戏和电影,再去游游河逛逛街。
    他不说倒好,说完才惊觉,这些事他与孟连生竟然都干过,以至于说着说着,就有些心虚起来。
    好在孟连生似乎没胡思乱想,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那如果两个人隔了距离,不能常常见面呢?
    沈玉桐笑说:那当然是互相写信,你没见文人墨客谈情说爱,最离不得书信。
    孟连生弯唇一笑,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孟连生确实是明白了,原来二公子竟是担心自己还没碰过女人,就被他带上歪路。
    别说人的七情六欲复杂得很,就是山里的猴子,他也见过有公猴放着一堆母后不骑,专骑公猴的。
    他碰没碰过女人并不重要,因为他就想跟这个人在一起,自打他开始想着那事,唯一想碰的人也只有沈玉桐,跟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说这些,沈玉桐不仅不会相信,还会认为是他引诱了自己,是他把自己带坏,走上了歪路。
    要论起好坏,二公子确实是个冰清玉洁的君子,襟怀坦白的好人,所以才希望自己能走上一条他所认为的正路。
    可男欢女爱娶妻生子就是正道么?
    男人娶女人,为得是有人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伺候爹娘。因为要传宗接代,生了闺女还不行,非得生儿子,生不出就是七出之罪,生了儿子也不见得好过,最后熬成黄脸婆糟糠妻,新人换旧人。
    古往今来,多少女人在男人的这条正道里,倒了大霉?
    依他所见,走这条正路的男人,其实坏得很。
    他自认自己不算是个坏人,做过的那些事,比起男人走正路害过那么多女人,也实在算不得什么恶事。
    他没打算走沈玉桐口中的正路,不过总算明白了对方的心思。并决定按着对方想要的方式慢慢来。
    他心情豁然开朗,临别这一晚,心满意足睡了一个好觉。
    翌日清晨,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餐,沈玉桐送孟连生出门上车。他一早吩咐厨房给他准备了便于存放的食物,又挑了几本书让他在路上打发时间。
    鼓囊囊的一个包袱,是他亲自装点打包。
    孟连生抱着这个包袱,脸上一直带笑,是惯有的纯良笑容。
    二公子,那我走了,我们上海见。
    沈玉桐点点头:出门在外要当心,路上多保重。
    说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衣服里摸出一个小锦囊,又从锦囊里抽出一根红线,一块琥珀色的观音坠子从里面露出来。
    前几天我在盐井上发现一块很不错的盐晶,拿回来自己刻了一个观音像,让寺庙里的主持开了光。盐区信这个,戴上能保佑平安。
    他将盐晶递到孟连生跟前。
    孟连生睁大眼睛:这是给我的吗?
    沈玉桐笑:希望这个能保佑你平安。
    孟连生接过盐晶雕刻的观音,晨光之下,这块琥珀色的盐晶,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实在是一块很别致的小玩意。
    他小心翼翼抚摸了下,喜滋滋戴上脖颈,低头看了片刻,才又抬头,黑眸灼灼地看向对面的人:二公子,我很喜欢。
    这可真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家伙,沈玉桐心道,他好笑地摇摇头:就是个小玩意儿,又不值钱。
    孟连生道:二公子亲手雕刻的盐晶,比金银珠宝更值钱。
    沈玉桐见他这样欢喜,有点想揉揉他的头,但也只是想一想,手还未抬起来边作罢,他可不能再将他引上偏路。他笑了笑道:行了,赶紧上车吧,路上指不定会耽搁,小心误了傍晚的船。
    孟连生用力点头,转身握住车门把,正要拉开,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问道:二公子,我回去后能给你写信吗?
    可以啊。
    孟连生又问:你会回吗?
    当然。
    那我每天给你写一封。
    沈玉桐失笑:这样的话我可能回不过来。
    孟连生赶紧改口:那就每个礼拜一封。
    好。
    就这么说定了。
    嗯。
    二公子再见。
    再见。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孟思维方式跟正常人不大一样哈。
    之前两人在船上看书时不就说了,观点清奇但又逻辑自恰,他还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呢。
    所以也不要把他想成什么大野心家,没有的。
    食色,性也,就是他所有不可思议行为的驱动力。
    简单来说他的人生追求就俩吃饱穿暖,日上二公子23333
    第44章、第四十四章 难以启齿的占有欲
    沈玉桐与孟连生初夏入川,仲秋开启了接下来一年的离别。
    一个月后,沈玉桐收到了孟连生写来的第一封信,落款时间是在他离开后的第九天,也就是说他抵达上海的当日,就寄来了这封信。只是路遥车马慢,竟是足足过了大半个月,才到他手中。
    薄薄一张信笺纸,内容很简单,承袭了他平时寡言的风格,无非是报个平安,再同他问好。
    这是沈玉桐第一次见到孟连生的字。在自来水笔流行的年代,能看到用小毫写出的这一笔行书,绝对称得上赏心悦目。
    他自己幼时学过书法,字写得也不差,但临了两年王羲之,最终也只临出了个四不像。而孟连生这笔行中带楷的字,遒劲潇洒,一看就是来自赵孟頫。一个只上过几年私塾的孩子,竟将赵体学得形神兼备,不能不说是天赋异禀。他再次发觉孟连生是个宝藏,放在旧时,只怕是文能提笔安天下 武能上马定乾坤的人才。
    一封信明明只得寥寥半页的内容,他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为了对得起这笔字,他叫来阿福准备笔墨纸砚,又沐浴焚香,才开始写回信。
    此后每个礼拜,他会收到一封孟连生从上海寄来的信,内容无非是日常琐事,最近雨水都不多,天气又变冷了,吃到什么好吃的。虽然简单,读起来却让人心神愉悦。愉悦之后,他亦会认真回过去一封,内容自然也是诸如此类。只不过一个说上海,一个说自流井。
    偶尔信件迟来两天,沈玉桐还会亲自去邮局查看。
    这样雷打不动的通信频率,显然远远超过寻常友人。他和龙嘉林也总共就通了两三封信,龙嘉林那状如狗爬的字,他看一眼就觉得头大,更别说认真去回。
    他其实明白这样的区别对待是为何。
    他诚心希望孟连生能获过上世俗的幸福生活,自己却又无法控制地陷入对他的喜欢。
    转眼已是岁末,因为盐厂这边走不开,沈玉桐没有回上海过年,倒是沈玉桉在正男风月里来了一趟自流井,代表全家上下来看望自家这个小少爷。
    原本沈玉桐从西康回了自流井,他就要亲自来一趟才放心,只是家业繁冗,父亲年迈,他这个顶梁柱根本脱不了身,及至过年,工厂放假停工,他才得空过来一趟,虽然只待了两日便离开,但这一来一回,也要半个多月。
    一番折腾,不过是为了看一眼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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