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房中诡异的寂静,唯有裴彻指尖滴落的鲜血,断断续续,像是来自深渊。
他从门缝中,看到那玄色的晃动的衣摆,嘴角的弧度无意识放大。
突兀的一声笑,讥讽嘲弄,是顾璟浔发出来的。
裴彻愣住,不明白她到了这时候,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他看着姑娘朝他走近一步,眼底的嫌恶毫不掩饰。
“裴彻,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从你的嘴里,我却听不到一句真话。”
她脸上的笑凝固,一点点的冷却。
“我母亲是怎么死的,我比你清楚。她不会逃,不会让任何人挡在她身前,她是为了护住郜洲百姓,在城门战死的,我亲眼所见。”
她定定看着他露出来的脖颈上的血痕,仿佛穿透了过往,前所未有的仇恨,“这累累血债,杀母之仇,是我顾璟浔同南襄,同你裴家的!”
裴彻浑身蓦地僵住,背后的脊梁,甚至不可查地佝偻,他脸上的灰白,比受刑之时更甚。
顾璟浔的情绪,只失控了片刻,便重新归于沉寂,她往后退开,似乎靠近他都会觉得恶心。
“这些就是你要告诉我的所谓真相?”顾璟浔觉得好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八年前,南襄的勃辽王曾秘密潜入东琉,最后出现的地方,在扈城,而你父亲,当年恰好在那里任职。”
“当初在扈城,你父亲就已经同勃辽王勾结在一起了吧,南襄一直对东琉虎视眈眈,常年骚扰边境,但有谢宪将军镇守,他们讨不到任何好处,所以你父亲才会买通谢宪的副将谭正明,构陷谢将军通敌叛国,将他骗至九环山,待谭正明借兵诛杀谢将军之后,勃辽王趁机攻入郜洲,坐实了所谓通敌卖国的谣言。”
“我想,谭正明应当不知道真的会有通敌一事,你父亲骗了他,所以他在冤杀谢将军之后,才会对南襄军殊死抵抗,一直拖到容长樽领兵驰援。”
当初谭正明能够代替谢宪,并非全因他诛杀谢宪有功,也因他死守住了郜洲附近的城池,没让南襄人攻入东琉腹地。
顾璟浔想,谭正明也许野心勃勃,一时鬼迷心窍想要顶替谢宪的位置,但他多年驻守边关与南襄交战不断,不像是能做出通敌之事的人。
从头到尾,都是勃辽王与裴复的计策,可惜他们想不到那等情况下谭正明居然没有反水,也想不到会有一个容长樽横空出世,打得南襄丢盔弃甲节节败退,被迫与东琉议和。
至于后来,谭正明与裴复,互相拿捏住了对方的把柄,谁也不敢妄动,谁也控制不了谁。
顾璟浔见裴彻神色几变,停顿稍许,又道:“南襄皇室昏聩无能,大权全握在勃辽王手中,你父亲去投靠勃辽王了,对吗?”
裴彻下意识反驳,刚张开口,对上顾璟浔似笑非笑的眼,又是一震。
但对方显然还有话没说完,她继续笑着,“勃辽王生性多疑好杀,这些年从没放弃侵吞东琉,你父亲如今只身投靠,对他若无用处,他难道会留你父亲性命?所以,你才要带走谭随文,你想借谭随文威胁谭正明,逼他投靠,对吗?”
“勃辽王需要谭正明倒戈,你裴家需要勃辽王相助,谭随文是谭正明唯一的儿子,掌握了他,再有谢家冤案的把柄,谭正明没得选择。”
“可是还不够。”
顾璟浔停顿了下,眉头轻蹙,“你裴家既然图谋东琉的江山,这些年不可能什么都没准备。”
她的眉头忽然又舒展开,冷不防地感叹:“扈城是个好地方啊,进可攻退可守。”
她撇了裴彻一眼,对方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
裴彻虽有城府,但生来富贵,年少便负有盛名,是旁人艳羡追捧的存在,几乎没尝过什么苦头,入狱之后被连续用刑几日,他那副支撑的伪装,早就被剥下来,连心态都变得不堪一击。
扈城是最后里应外合的底牌,一但失去,便是裴复逃到了南襄,依照勃辽王暴戾的个性,他不一定会留裴复这个已经无用之人。
顾璟浔很满意看到裴彻惶惧无望的表情。
当年,她和那些被南襄铁骑践踏的百姓,也曾陷入无边的恐惧与绝望。
只她还算幸运,遇到了惊蛰,躲过了杀身之祸。
但那血漫在脸上的温热感觉,她永远也忘不了。
裴彻还在不停地发抖,身上的刑伤,带动他的肌肉痉挛,疼得几乎快要麻木。
他深吐了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除了苍白几乎没有别的表情。
他终于反应过来,顾璟浔这是故意在激他诈他,也许在他提她母亲与惊蛰时她的紧张,都是装的。
可其实,一切早已经晚了,顾家这三个兄妹,全都正值年少,却比他父亲想象的要隐忍聪明的多,他们串通一气韬光养晦,甚至装傻充愣蒙骗着所有人。
裴彻不明白,身在皇室,顾璟浔顾璟连与顾政,究竟何来的那般信任。
但他而今却知道,他裴家多年经营,怕是在他被抓之时,便已被勘破。
裴彻闭上眼,不甘与煎熬交织,又觉得一切徒劳,甚至有些可笑。
这东琉到最后是山河动荡,还是国泰民安,终究他裴家都不可能再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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