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祖籍地处东南,家族势力在当地盘根错节,王妃作为蒋氏女嫁入东平王府,便意味着东平王府得到了蒋氏的助力。
之前东南地动,檀旆比宫里还提前得知了消息,应该就是蒋氏的原因,东平王府在旭京的“眼线”,恐怕也是蒋家离京前留下的一股势力。
这股势力存在的时间比司空丞相家豢养的死士还久,也难怪司空丞相最后不是对手。
檀旆一直不肯告诉我,我也终于明白了原因——已经被驱逐出京的百年世家,对旭京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说出来,怕是大部分人都不会感到心安。
反正我是听得有点慌。
郑太傅在王府也是吃过午饭就走,我借口送他一段路跟了上去,陪郑太傅走在回陛下为他安排的住所的路上,我试探着开口道:“蒋氏与东平王府联合,您觉得,究竟是谁利用谁?”
“互有助益吧。”郑太傅高深莫测地笑道:“蒋氏或许一开始是想利用东平王,可这位东平王,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郑太傅所言,正是我担心的问题。
东平王当年能凭借军功从一名普通士兵做到沅国异姓王,两个儿子也是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加之这几年以来的行事,要说没能力是不可能的。
不夸张的说,这能力甚至能大到颠覆沅国朝堂。
蒋氏愿意嫁女,后来也愿意出力帮助这位女婿,除了要洗刷当年被驱逐出京的耻辱以外,应当也是非常看重东平王不俗的能力。
如今蒋家的能力被东平王用来做大自己的势力,以后这个百年世家是否能控制住自己的女婿,实在是件没准的事。
蒋氏会不会借东平王府的力量重新走上权力的顶峰,也是件没准的事。
沅国朝堂最不安定的两大因素,偏偏现在还合为了一股。
郑太傅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开口问道:“小翎,得知东平王府与蒋氏有联合,你很担心?”
我反问:“您不担心?”
“我为沅国朝堂操劳了大半辈子,如今只想着颐养天年,这些糟心事你们来处理就行。”郑太傅甚是惜命道:“我只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可不必。”
他是真豁达,也难怪教出父亲那样的学生。
想到父亲,我有一个问题要问:“太傅爷爷,父亲装庸碌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也是您给出的主意?”
“这个我可不敢居功。”郑太傅否认道:“当年陛下有意让一批新的庶族入朝,压制士族长久以来霸占朝堂的问题,锐意改革进取,并不需要你父亲的才能,是你父亲自己选择的韬光养晦。”
我了然,“父亲觉得自己该在缓和士庶争斗中起作用?”
“这条路难呐。”郑太傅叹了口气道:“我曾劝过你父亲,走这条路,意味着可能要浪费他风华正茂的那十几年,将一个年轻人的志气磨平,我问他是否甘心?”
父亲从未跟我说过这些,如今听郑太傅回忆起往事,我愈发感到好奇:“父亲怎么说?”
“你父亲说,读圣贤书,便该懂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浪费风华正茂的十几年,是可以官运亨通风头无两,可沅国的未来何去何从,后辈何去何从?”郑太傅转头望向我,笑着道:“你姐姐出生时,我已经看出他有这样的念头,直到后来你出生,他才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迟疑地地指着自己:“我?和我姐姐?这与父亲的决定有何关系?”
“他应该是放不下。”郑太傅推测道:“他害怕没有人来化解士庶间的争斗,导致一场乱世出现,乱世中的你们,比处于太平盛世的你们,更叫他护不住。”
父亲终归是父亲,无论何时都想要护着我何姐姐——听完郑太傅的推测,我久久无言。
郑太傅看到有马车过来接他,便停下脚步对我道:“就送到这里吧,我上了年纪不假,倒还不至于走不动路。”
“太傅爷爷,如果最后我不能……不能阻止有人来颠覆朝堂怎么办?”
郑太傅安慰我道:“有你夫家的势力在,你们一家不会有事。”
“可我也不想看到……”我迟疑片刻,终于把那句话说了出来,“不想看到如今的江山易主,无论易主的人是谁。”
郑太傅愣怔片刻,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那样,“嚯”了一声,问道:“即使以后做到万人之上的人是你,你也不愿?”
“不愿。”我认真道:“世人总以为做到万人之上便可尽享荣华富贵,却从来不考虑自己还要担负万人的悲欢,如今的朝堂不算多好,却也没有多坏,最起码大多数沅国百姓,都能很好地活着。”
郑太傅望着我,笑意渐深,示意我继续。
“但颠覆这个朝堂不一样。”我说:“那必然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这个国家的百姓没有做错,不值得拿这种结果来换一个万人之上的地位。”
郑太傅笑了笑,垂下眼眸,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再抬起头来时,他对我道:“小翎,如果你真是这样的想法,就为了心中的理想信念去尝试,我相信你会找到合适的办法,也相信会有人与你同行。”
我对此倒不是那么自信:“他们大多都想着见风使舵,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与我同行。”
“你又不是这世上的异类,怎会没有一个人与你的想法一致。”郑太傅调侃道:“除非你是太过自大,以为自己傲然于世,与一般凡夫俗子不同。”
我挠了挠脸,尴尬地说:“有时候我确实会有这种想法。”
郑太傅闻声笑开:“那你该学着与人说说你的理念,别把自己看得太高……回去吧。”
接郑太傅的马车已经到了近前,我向郑太傅行了一礼,目送他上了马车,马车走出一段距离,渐渐看不清了,我便转身回了王府。
第112章
郑太傅在旭京晃悠了几日便急着回家,他惦念自家园子里那几盆花草,也懒得应付一群又一群前来讨好他的人。
郑太傅启程那天,和我父母吃了一顿午饭便低调地从旭京离开,像他来时一样没叫太多人知道,送行的只有寥寥几人。
郑太傅离开前,由于牵涉贪墨一案被撤职的官员腾出了许多空缺,为了填补这些空缺,吏部从底下抽调了一批人上来,他们大多是在士庶斗争最激烈时明确表示自己不站队的人,因为两头不讨好而被排挤到下层。
现在他们手中掌权,便在沅国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诗文选拔赛,诗文的主题是追忆昔年太、祖的文治武功——不过这些都是表象,他们真正想追忆的,是太、祖当年禁止党争的创举。
因为太、祖当年立下的规矩压着,士庶斗争一直以来都还算收敛,最起码不敢明着搞拉帮结派。然而时间久了,事情的发展多少就会有些不受控制,如今的士庶斗争究竟算不算党争,正说反说似乎都有道理。
搞选拔赛的这群人有个最终目的,就是把士庶斗争定性为党争,而一旦定性党争,以前各自站队司空丞相或东平王府的人,就都会受到牵连。
轻则下狱,重则处斩。
一堆士族和庶族官员跑去找郑太傅哭诉,说搞选拔赛的这批人才是在搞真的党争,以公权报昔日被排挤之仇。
郑太傅不发一言地听他们说完,然后表示自己已经不担朝职爱莫能助,以后要怎么做,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于是这堆士族和庶族的官员只好失望地回了家。
新官上任,又是这么一大批人同时新官上任,沅国朝堂的风气在近几日几乎是不可避免地焕然一新,尤其刚接手沅国和南楚谈判一事的那批新人,一个个的,都是人才。
他们觉得之前是因为士族和庶族因为都想要南楚一地的军功非要开战,才逼得南楚王室战战兢兢地准备交出王室的特权和称号,此举实在影响沅国的仁爱之名,不妥。
不妥的结果就是,沅国这边做出让步,同意南楚王室再多思考几日,而且下次谈判的地点不是在旭京,是在南楚的都城,沅国派使者过去谈。
这个被任命为使者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夫君檀旆。
初闻此决议,我脑子里只剩一句:这些人的想法为何如此之清奇……
我帮檀旆准备去往南楚要带的衣裳时,实在忍不住内心的烦躁把话给问了出来:“这事就没人站出来管管?由着他们这么胡闹?”
檀旆“唔”了一声:“现在不是管的好时机。”
被压抑好几年之后一朝得势,要保持冷静太难,不能强求他们个个都有如我父亲一般的耐心。道理我懂,却还是忍不住感到郁闷。
“听说前些天父王进宫面见陛下,是为了获得准许给你调兵?”我奇怪地问:“调兵做什么?不是去谈判吗?”
“父王觉得我亲赴南楚实在过于给他们面子,为了彰显沅国并非软弱可欺,准备调两万兵马给我随行,不过这两万兵马不进南楚,只是在边境线上待命,其中只有十几人的精英跟我一起进入南楚国都。”檀旆轻描淡写地说道。
打着和谈的旗号却带了两万兵马前往,简直飞扬跋扈得过分,不愧是爱子情深的东平王,就是能做出这种符合他风格的事来。
我由衷敬佩道:“父王威武——那这件事没人反对?”
“贪墨一案未牵扯到军队,所以军务的事还是我家说了算。”檀旆平静地道出事实,语气跟回答今天吃了什么一样轻松。
看来奸臣一家的地位依旧牢固不可撼动。
我和檀旆说话间,门口来了一位王府的侍卫,向檀旆行礼道:“二公子,你找我?”
檀旆仿佛刚想起这茬似的,把我叫过去对我介绍道:“小翎,这是阿七,我不在时,你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找他。若要出城,也可以找他护卫。”
我向阿七颔首,他也恭敬地朝我低了低头。我见他骨骼健壮,走路虎虎生风,左手几乎时刻放在刀柄上,应该是个武功不错且深得檀旆信任的侍卫。
然而我有些不理解檀旆的做法:“你用得着特意指派侍卫来保护我?不该是你院子里的侍卫都随我调遣?”
“我院子里的侍卫当然随你调遣。”檀旆凉凉地撇我一眼,“可你惹事的功夫实在一流,叫阿七来跟着你我更放心些。”
我恍然大悟道:“哦,他是武功最好的。”
听我这么夸奖,阿七忍不住羞涩地笑了笑。
檀旆补充道:“不仅如此,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对他没用,这点才最叫我放心。”
檀旆居然当着侍卫的面如此诋毁我,我赌气瞪他一眼。檀旆视若无睹,吩咐完事情,摆摆手让阿七回去了。
我把前几天从道观求来的平安符放进檀旆的行李,他奇怪地看我一眼:“你不是不信这些?”
“唉——”我叹了口气道:“昨天姐姐无意间跟我说起,沅国士兵中,只要是成婚的,基本都有妻子送的平安符,我反思了一下,觉得不能因为我不信这个就不帮你求,这样别人有而你没有,岂不是会叫你感到自卑?”
檀旆抽了抽嘴角道:“夫人,你想多了,我不至于因为这种事而感到自卑。”
我拍了拍檀旆的肩,做出一副“没事我懂我都懂”的样子,“好罢好罢,你最厉害了,不会因为这种事自卑。”
檀旆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对自己我翻白眼的冲动,嘴里小声念叨:“不气不气,以后还有那么多年的日子要过,这点小事也要生气迟早会把自己气死……”
他这般会自我调解,叫我甚是欣慰。
檀旆出发去南楚的当天是个艳阳天,老天丝毫没有给我氛围渲染一下与夫君离别时那种依依不舍的情绪,檀旆皱着眉劝我:“秋日的太阳最毒,你赶紧去阴凉处呆着,不出一月我就回来,有什么事到时再说。”
这次贺于兴作为礼部的代表随行,夏锦如也来送自己夫君,不过她没我这份心思来演送别的戏码,跟贺于兴说了几句话便到一边的屋檐下乘凉,揶揄地看着我与檀旆。
被夏锦如这么看着,我也不好意思再演依依不舍,正好队伍也要出发,我便道了句保重,走到屋檐下跟夏锦如一起乘凉。
前往南楚的队伍准备开拔,因为带着两万兵马的关系,出发时照例吹了军号,把新上任提议要去南楚国都进行和谈的那批官员看得一阵脸黑。
这一点都不像和谈,更像是军队出征。
但是东平王府的行事向来如此飞扬跋扈,许多人习惯以后,也就见怪不怪,甚至懒得去讨论此事的不合理之处。
队伍慢慢走远之后,夏锦如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别看了,都是些马屁股,看不见你夫君的脸了。”
“我也不是说有多舍不得……”我收回视线,转头对夏锦如道:“就是檀旆此行总让我觉得不安。”
夏锦如对一旁发出“呸呸呸”的声音,回头命令我道:“你也赶紧呸掉,出行的时候说这个,莫不是上赶着给自己找‘乌鸦嘴’的罪名?”
我不认为说这些是找晦气,更不认为呸几声就能避免噩运,但这次出行有贺于兴在,我还是不要给夏锦如心里添堵,听她的话往旁边呸了三声,然后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有这两万兵马在,我相信南楚不敢动武,使者有护卫,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我是觉得这是个多事之秋,如果有人诚心想给沅国使绊子,檀旆这次出使南楚,会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夏锦如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停顿片刻,骤然兴奋道:“前几天我听人说旭京城里来了个方士,精通卜算看相,说的特别准,我们一起去瞧瞧?”
我不甚赞同,严肃道:“我说的是国家大事,国家大事岂容这种骗人的戏法左右?”
夏锦如目光晾凉地盯着我,语气隐隐带着威胁:“你究竟陪不陪我去?”
“陪陪陪——”我不敢再扫她的兴,赶忙狗腿道。
夏锦如领着我一路走到我们经常来的茶肆前,她口中的方士就坐在一楼靠窗的位置给人卜着卦,等候的人排起了一条长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