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飞鸿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回答颇有微词,但却忍住了没说。我不禁奇怪,难道郭飞鸿也是东平王府一系?
上一个像郭飞鸿这样,对我有关檀旆的决定感到不满的人,是韩敬。
兵部尚书也和我一样注意到了郭飞鸿的举动,问道:“郭大人有疑议?”
郭飞鸿向兵部尚书施了一礼才道:“下官有罪。”
兵部尚书像是听了个笑话那般:“郭大人何罪之有?”
“下官之前一直以为南楚王室温驯谦恭,担心沅国表现得太过强势引发南楚百姓不满,为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才提议让中郎将前去南楚和谈。”郭飞鸿紧皱着眉头,语气中充满了对自己识人不清的悔恨,“下官现在才明白,像南楚这类不讲信义的国家,本就不该行德政,而该用强权。”
郭飞鸿想要用强权,但决策权不在他那里,东平王把事情全权交由我处理,结果我说静观其变,几乎是在阻挡他想法的实施,难怪他会那样看我。
我说:“郭大人,您这样又未免太极端了些。”
郭飞鸿转头望着我,义正词严道:“檀夫人难道就任由中郎将身处危险之中,不管不顾吗?难道士庶之争就真的这般重要,连自己夫君的性命都可不顾?”
我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被这样恶意揣测,更想不到郭飞鸿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在议政殿说出这般带有偏见的话来。议政殿论事,不论立场不论尊卑,我以为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魏成勋向我投来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似乎在说:“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需要你躲着他的时候。”
鸿胪寺卿提醒道:“郭大人,议政殿议事,该就事件本身来论,如果牵扯进别的东西,那简直跟市井百姓撒泼耍赖无异,也会导致事情议不出一个结果,最终陷入无尽的互相攻讦之中。”
郭飞鸿质问我道:“檀夫人敢说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与士庶争斗完全无关?”
我以前只当这些被排挤的官员郁郁不得志,有了职位以后做事有些冲动罢了,倒从未想过在他们眼中,我们这些已经分属士庶两方阵营的人在他们眼中已经变成了妖魔,因士庶斗争便舍弃了正常人应有的感情。
兵部尚书也再看不下去,“郭大人,你若再要这般,我们只能请你出议政殿了。”
我不想平白担这污名,却也不想跟郭飞鸿进行无谓的争吵,怒极反笑,“一开始叫中郎将去和谈的并不是我,郭大人凭什么这般指责?”
郭飞鸿被我的话一噎,承认道:“这的确是下官的失误,请檀夫人恕罪,但下官现在想补救——”
“你以自身官职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不代表你个人,尤其在这种事 上,代表的是整个大沅。”我打断郭飞鸿道:“郭大人应当知晓,一国的决策轻易出尔反尔,会叫他国如何看待大沅?”
郭飞鸿迟疑片刻,嘴巴张了又闭,好半晌才艰难地道:“可是一件做错的事,本就该及时补救。”
鸿胪寺卿发出一声叹息的笑:“郭大人,你做出的提议,是经过鸿胪寺所有人讨论以后确定的,这并非你一人之失,要说这个决策错的话,其实也错不到哪去……”
郭飞鸿的脸上出现不解的神情。
我接茬道:“这个决策只是出事的风险大了一些,在出事之前,决策并没有多大的错,出事以后,更不能急着去推翻。”
第118章
补救得拿出个补救的姿态,因为自己先前做错了事就立马走另一个极端,我不认为这是在补救,我认为这是在胡闹。
我说完以后,郭飞鸿将周围的人一一看过一遍,确定所有人都同意我的决定,便默默闭上了嘴,算是默认。
我出了议政殿,又去找了一趟南楚郡主,可惜郡主不在驿馆,驿馆的人说,郡主去了大理寺。
南楚郡主去沅国大理寺,莫不是有什么官司要打?其实我觉得以她的身份,还是去鸿胪寺好些。
我在大理寺找到郡主,发现她正站在门口,看着盛淮在给一堆人解答问题。
我走过去好奇地问郡主:“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郡主答道:“余进宝被处决以后,对案情有疑虑的人来大理寺,询问自己不懂的细节。”
盛淮是答应过有疑问可以来找他,但我没想到竟然真有人对判决有疑问,竟然也真的来找盛淮,我一直以为他们闹过就算不会再来,这真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又问:“郡主来此,是也对案情有疑?”
郡主抱着手笑道:“我想仔细了解一下,你们大沅究竟是如何处理这些事,由大沅接管南楚,是否又真的明智?”
不愧是心中有家国的郡主,我很欣赏,但我还是忍不住想问:“你知道这个负责处理疑问的人是盛淮吗?”
那个我开玩笑说想介绍给她,却被她以自己不捡他人剩下的东西为由拒绝的盛淮。
郡主相当坦荡地看着我:“我知道。”
她是真的不想捡他人剩下,不是对盛淮本人有抵触,甚好甚好。
郡主问:“单姑娘来此作甚?”
“想来问问郡主,是否认识赫冲?”
郡主微微变了脸色,把手放下,背到身后,语气带了点愧疚道:“认识,其实……其实中郎将遇刺这件事,我也应该早有所料才对。”
“此话怎讲?”
“赫冲不同意南楚王室交出特权,是近两年的事,以前他一直都不怎么关心政事。”郡主说:“他虽身为贵族,拥有参与决策的权力,却一直浑浑噩噩,直到他后来接触到一个谋士,整个人就像变了一样。”
我好奇道:“哪里来的谋士?”
“我不清楚,就是这样才奇怪。”郡主皱眉思索,“但因为有了这个谋士以后他不像以前那样懒洋洋的,他家里人觉得这算好事,便没有管他,我身为外人,更不好多说什么。只不过从那以后,他这人愈发激进,总说什么要与沅国开战之类的话……”
郡主满脸的无奈,“我虽然不想承认,但南楚大多数人都知道,南楚根本没有能力与沅国开战,南楚的百姓也大多都是以沅国为正统,毕竟南楚王室是一个骤然崛起的小部族,以前没占领过那么大一片区域不懂得如何治理。所以大多数人都当这是一个笑话,从没想过赫冲有朝一日会身体力行。”
“谋士啊……”我摩挲着下巴,总觉得自己仿佛抓到了什么,但那微末的灵感一闪即逝,最后什么也没留下。
“单姑娘,你们大沅……会因为行刺的事件与南楚开战吗?”郡主满脸担忧地看着我,“你不止一次跟我炫耀大沅的盛武军威。”
我慌忙撇清关系,“这次说要开战的可不是我,我是劝和那个。”
郡主认真打量着我,语调平淡地道:“是吗?那还真是叫人觉得诧异。”
可我从她的语气听不出一点诧异……
“对了,”郡主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听说旭京最近要举行一场诗文选拔赛,我一直遗憾自己错过了你们的诗会没想到却碰上了这个,很是好奇,不知单姑娘能否带我去看看?”
“这需要看情况,如果我能带你去的话一定带你去。”我说完,不解道:“郡主不一定非要找我吧?难道不能问问其他的……比如鸿胪寺的人?”
“问过了。”郡主边回忆边道:“他们说这场诗文选拔赛和诗会不同,看了只怕会叫我大失所望,因为到时不是论作诗的才学,而是论作者的立场。”
哦……郡主是南楚郡主,有些事能不能让她看,看了以后会不会对大沅留下不好的印象,尚需考虑,难怪鸿胪寺的人不答应。
“单姑娘?”郡主见我出神,叫了我一声。
我把注意力转了回来,对她道:“应该是鸿胪寺的人惫懒,怕你看了以后有麻烦就干脆劝你别去,其实如果你有这个意思,他们应该把你的想法往上报,由鸿胪寺卿来做决定——我找机会帮你催催。”
郡主笑着道:“那就在此先行谢过。”
反正诗文选拔赛这个热闹我是一定要凑,带上南楚郡主只是顺便,夏锦如非常不理解我的兴奋。
鉴于夏家的几位长辈之前一直处在士庶斗争的最前沿,届时在诗文选拔赛上,夏家一定会成为被批判的对象,为免给自己找气受,她表示坚决不去。
夏锦如语重心长地拍着我的肩:“小翎,你不一样,你家率先与庶族头子联姻,是主动化解士庶争端的好榜样,他们一定会夸奖你。”
“我前几天还被郭大人说只想着士庶争斗不顾夫妻情谊。”我残忍地打破夏锦如的幻想,“他们不会觉得我家联姻是真的冲着化解争端去的,只会当我家联姻是迫于无奈,我和檀旆是同床异梦。”
夏锦如得知我和她是相同的处境,竟是欣慰地道:“那就好。”
果然好友之间,还是共苦比较容易让人能接受。
我把从南楚郡主那里问到的事写成信件给檀旆寄了过去,不过我想他既然已遭遇行刺,南楚那边应该着手开始查办,我告诉他的这些怕是没什么用,所以又多嘴问了他许多无关紧要的事,也不知他看了以后会不会觉得我不关心他而感到生气。
诗文选拔赛的日子转眼就到,举办的场地是在城郊湖边的水榭上,他们不选举办诗文常去的楼子,反而选了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此举实在是叫我觉得有趣。
我把南楚郡主的想法往上提了提,鸿胪寺卿觉得这毕竟也算沅国朝廷的大事,没有理由拦着不叫郡主看的道理,于是给了准许。
郡主和我坐在一起,把手拢在斗篷里以抵挡秋日的凉风,打了个寒颤问我:“是我对沅国朝臣作诗能力的要求太高,还是说他们就这个水平?”
当着他国郡主的面,我无论如何也得给沅国往回搂点面子,“固定了题材,又是铁了心要讲立场,自然不能顾及诗文的优美,换谁来都是一样。”
郡主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
那边有人问御史大夫,觉得刚念完的这人作的诗如何,御史大夫好半晌才说了一句:“倒是很符合作诗应有的规制。”
听听这话说的,若论符合作诗应有的规制,换我也能得这么一句评价,至于我作诗的水平嘛……反正是勉强够在上巳节的时候进入西郊樱花林的样子。
总之御史大夫的意思就是:嗯,他作的仅从规制上来讲算首诗。
随着一个又一个作的勉强算首诗选手上场,郡主在一旁幽幽道:“选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举办,是怕这水平被旭京的百姓看去,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吧?”
这下我也搂不住这面子了,郡主说的没错,沅国以往的诗会那才叫一个龙争虎斗精彩纷呈,每年都能选出几首特别优秀的,成为旭京百姓口耳相传的佳作。
现下这场诗文选拔赛,那得亏没在旭京城内举办,不然怕是进行到一半就会被旭京百姓扔烂菜叶。
我摸摸鼻子干笑几声,觉得这无聊的赛事实在看不下去,跟郡主说我要出去吹吹风散散心,顺便问她去不去。
郡主表示无论这些人的水平如何,这也算沅国朝臣的一面,她总要都了解了才能对沅国朝堂有个全面的认识,她决定看完再说。
我很欣赏她的执着,可惜我没精力奉陪,起身走了出去。
水榭之外的湖泊上停驻着几只丹顶鹤,也不知是不是东平王府家养的那几只,我试探性地冲它们挥挥手,它们便引着长颈冲我叫了几声,看来是它们没错。
我自嫁入东平王府以来,天天给它们喂食,总算有点成效,跟它们混了个脸熟。
我正要再往前走,突然发现湖边立着一人,正是郭飞鸿郭大人,他此时正站在一块石碑前,静静看着石碑上的文字。
那块石碑我知道,正是太、祖在下了禁止党争的命令以后所立,用以提醒后人莫要再重蹈前朝党争的覆辙,至于为何要立在这种地方,史书没有记载,似乎也没人说得清楚。
我本来想安静地走过去不打扰他,去找那群鹤玩,没想到却是郭飞鸿开口叫住了我:“檀夫人也听得无聊出来了?”
“啊……”这场诗文选拔赛,郭飞鸿是主要的举办者之一,当着他的面说他办的赛事无聊有些打脸,我含糊道:“人太多闷的慌,出来吹吹风而已。”
郭飞鸿把目光转回那块石碑上,“我和另外几位大人筹划准备这次选拔赛时,有人说我们才是在搞真正的党争,起先我是觉得它们不过是在胡诌,近几日却不禁有些动摇,想来想去,也只有到这里来看看,看太、祖是如何说的。”
第119章
我了然地“哦”了一声,丝毫不受阻碍地决定继续往前走,岂知步子还没迈出去,郭飞鸿又问道:“檀夫人,你觉得太、祖禁止党争,其真正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在这冷飕飕的湖边,面对太、祖所立的石碑,探讨当年的一项禁令是为了什么,别说,郭大人还挺有闲情雅致……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父亲早就和我分析过,如今我直接拿来用就行:“为了不再因立场不同而互相攻讦,为了各项政令都能更加顺畅地下达,说深远一点,也是为了避免朝臣因政见不同而杀人。”
前朝党争发展到最后,卷入其中的命案几乎已经不计其数,要不是那些鲜血淋漓的事实摆在前面,姐姐一开始也不会对士庶斗争的结局过于悲观,甚至不敢和姐夫成婚。
好在这一切都快过去了,我们几乎已经能看到,父亲所说的,士庶争端最终被化解的结局会是什么样。
只要后来的人别再重蹈覆辙,将此事引向另一个极端。
郭飞鸿笑了笑,语调轻松,“檀夫人最后这句话,倒是与静虚道长跟我说的不谋而合。”
我随口接了句:“出家人以慈悲为怀,静虚道长理应会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