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之前我就一直在注意方向,异族王廷在旭京城的西北方,而这里是旭京城的东北方,褐缇族的地盘。
队伍在一顶大帐前停下,领队的人叫我下马。
他们带着我前往大帐,在帐外说了一串叽里咕噜我听不懂的褐缇族族语,但有一个词很清晰——“亚克当”。
这个词明显是在唤帐子里的人,我心里不由得兴奋,漠北驻军都找不到的行踪诡秘的人,现在居然让我这么容易地就给见着了,这是多荣幸的事,我回去一定要跟檀旆好好吹嘘一番。
帐内有人影晃动,亚克当就快要走出来了,我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盯着帐门口,生怕漏过了亚克当脸上的任何细节——
那个梳着寻常异族男子发式、被众多异族人敬仰的谋士亚克当,从大帐里出来,缓缓出现在我面前时,的确叫我深深震撼,然而这种震撼,略微有点特别。
我的震撼之处不在于他的长相,而在于这人我见过,面对面,还说过话。
我抽了抽嘴角,“大师,真没想到还能在这儿碰见你。”
那个曾在旭京茶肆摆摊算卦的方士,把挂在脸上的假长眉去掉,身材再圆润一些,将束冠的发式换成批发,扔掉用来假扮方士时手里拿的拂尘,赫然就是亚克当本人。
震惊之余,我还有点想笑,不过为了两国邦交考虑,我忍住了——啊不对不对,褐缇族无法代表异族王廷,笑一下应该没事。
于是我忍不住“扑哧”了一声。
带我过来的那队人全都瞪大眼睛愤怒地望着我,仿佛我这声笑亵渎了他们伟大的神明,我忙尴尬地摸摸鼻头,对他们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想起高兴的事就会笑——”
亚克当对带我过来的人说了些什么,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他们也很听话地离开了。
唉,这人在旭京告诉旭京的百姓什么都不说只管回家也是这般奏效,总之无论在哪儿说话都相当有份量。
亚克当问我:“姑娘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才想发笑?”
所谓异族人人敬仰的谋士,居然要靠假扮成一个装神弄鬼的方士来完成自己的计划,用上如此低劣的手段,这得是被我们大沅逼成什么样了……
当然这话不能明说,我清了清嗓子正经道:“他乡遇故知,乃人生四大喜之一。”
亚克当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其实我也有喜事,只不过相比起姑娘的‘喜’就实在上不得台面——在旭京的时候,姑娘想抓我没抓到,如今在这儿被我抓了,攻守易势,不知算不算喜事?”
“那自然是算的。”我说完,又问道:“不知大师能不能找点吃的喝的给我?这一路上那个面饼太硬我嚼不动,光喝水了。”
“怪我手下的人照顾不周,姑娘请——”亚克当带我进了帐篷,帐篷里坐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子,手里握着一册沅国的书籍正在看着,见我进来,好奇地瞧了我一眼。
我也好奇她的身份,不过眼下显然是填饱肚子最为紧要,我捡了个空着的软垫坐下,没等一会儿,便有一位褐缇族的妇人端着一盘羊肉和一壶马奶过来,放到我面前的小桌上。
我对她道了声谢,不过她显然听不懂我说什么,奇怪地看着我。
那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子似乎用褐缇族的语言跟妇人解释了一番,褐缇族妇人恍然,却没什么表示,转身走了。
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子笑着对我道:“你们沅国人果然爱计较这些虚礼 ,送个饭都要道声谢。”
我“嗯”了一声,“反正沅国士族都按这个来教育子女,不说会显得没教养,你没我身上的压力,不说自然没关系。”
她问:“你不觉得这样很累吗?”
我边用盘中备的小刀拆解羊肉边道:“还好。”
“云夏。”亚克当叫的应当是那名女子的名字,以一种长辈的威严气势吩咐道:“好好看你的书,别打扰客人吃饭。”
云夏长长地“哦——”了一声,再次举起书来。我看了一眼书皮上的书名,发现是我三岁时父亲要我读的用来启蒙的一本。
虽说她这个年纪才读相比起我有些滞后,但她不是跟我一样在沅国出生长大,她这个年纪学会沅国的文字再读这书已是相当不易,我至今都看不懂褐缇族文字,比她差了不少。
云夏看书的时候有问题问“亚克当”,对亚克当的称呼是“阿帕”,这倒是有些像沅国北方某些地区称呼父亲为“阿爸”的发音。
我边吃边仔细观察了一下两人的长相,发现云夏和亚克当眉目之间有诸多相似,两人又是住在一起,如果没猜错,按年龄来算,两人的关系应当是父女没错。
烤羊肉我以前也吃过,适应口味还算容易,马奶有些难,要不是为了解渴,我绝对喝不下整整一壶。
吃饱喝足,我用帕子擦了擦嘴,对亚克当道:“多谢款待。”
云夏见我吃完,又起了与我搭话的心思,“你们沅国不是有给即将奔赴刑场的人吃好点的传统吗?你就不怕这是断头饭?”
我摩挲了一会儿下巴问:“你们这儿一般都怎么执行死刑?还是说根本没有死刑?就算有应该也不像沅国那么多花样吧?程序太繁琐对你们资源稀缺的草原来讲是一种浪费。”
“我们……”云夏转了转眼珠道:“我们当然有死刑啦,砍头什么的……”
“人口对你们来讲最为紧要,能不杀人就尽量不杀人,尤其像我。”我语调悲怆道:“被掳掠到此的女子,一般会成为生育工具,为部落的壮大出力。”
第123章
云夏停顿片刻,警惕地盯着我,好半晌才道:“你对我们的了解似乎很深。”
我谦虚地道:“一般。”
沅国历史上对漠北异族的记载不少,只可惜父亲要我看时我囫囵吞枣,一点儿都不上心,直到这次董舒跟我讲了当地风俗,我才将现实和书本上的知识联系起来。
那些在沅国人看来觉得匪夷所思罔顾人伦的风俗,不过是他们求生的手段,顺着这个思路去想,很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可你看起来并不害怕。”云夏边打量着我边说:“你们沅国的女子,有一部分,会特别注重名节,把名节看得比命重要,宁死也不愿留下来和我们部落的男人生儿育女,她们把这种事情称之为受辱;另一部分,可能表面驯服留下,但只要逮到机会就会逃跑——你是哪种?”
我想了想说:“我很想做第二种,不过权衡利弊还是第一种更划算。”
云夏轻声笑笑,“命都没了居然还是第一种划算,哪来的道理?”
“在沅国,我父亲是水部侍郎,夫君是五官中郎将,我乃士族之女,在此地自杀,无论自杀的原因是什么,只要消息传回国内,事情绝对会闹大,两国之间必会开战,这事并非先例,你应该记得几年前曾有一队骑兵屠了沅国北地的一座小镇,我们立即出兵的事?”我的提醒让云夏的脸色白了几分,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
云夏握着书册的手用了狠劲,指关节略微有些突出,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那队人马不过是被逼得急了,他们没有过冬的粮食,可你们沅国居然以此为借口大举派兵进犯。”
“没有过冬的粮食便可随意屠戮我沅国镇上的居民?”我反问,也学她一样轻声笑笑:“不为此事出兵,你们又怎会知道做这种事需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我听说了,自那一战之后,你们的人就算生生饿死也不敢再动沅国百姓一根手指头,那又如何?我大沅要的就是这般威慑。”
云夏的呼吸急促了几分,“所以现在你要以死来让我们再长一次教训?”
“我自杀以后,两国开战,漠北异族便不敢再随意掳掠沅国人口,也再不敢把沅国的女子当作生育工具。”我啧啧感叹,“我一条命就换来这么多好处,你说是不是很划算?”
云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亚克当出声制止:“行了,你不是她的对手,继续看书吧。”
唉,亚克当大叔真不近人情,自己不跟我说话,也不让云夏跟我说话,就这么晾着我,让我憋得慌。
我被带到这里以后,他们甚至不用绳子绑着我,就任我四处闲逛,根本不担心我会逃跑或者探听消息。说来也是,草原上从哪个方向望去都是一片接天的绿草,我只知道旭京的大致方向,但凭这个方向去跑太不靠谱,路上会遇到什么风险暂未可知。
探听消息也是一样的道理,他们的语言文字我一概不通,最多就能听懂个人名和称呼,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于是我闲的没事只好去帮那名每次给我端饭菜来的妇人打下手,顺便跟她学习怎么烤羊肉,烹饪这回事即使不用嘴说,看别人做一遍要学会也是很简单的,我很快就跟她学会了给家畜挤奶、做马奶酒和薅羊毛等多项技能。
咳咳,薅羊毛这项技能是我自学,现在还不是给羊剃毛的季节,我只能过过干瘾。
唯一遗憾的就是我做出的东西亚克当和云夏连碰都不碰,他们怕我在里面下毒,我觉得他们真是多心,就算毒死了他们我照样跑不了,何必多此一举。
某天我正在学习如何制作肉松时,云夏开心地跑过来,一脸俏皮地对我道:“单翎,你那天说要通过自杀来引起两国邦交问题,造成两国开战的计划其实有一个漏洞。”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妇人手上的动作,头也不回地问:“什么漏洞?”
“两国开战,首先要确认死者的身份属实,你们一行人隐瞒了身份而来,如果出了什么事不能怪我们,怪你们自己不走正规渠道。”云夏把手背在身后,得意地扬扬下巴,仿佛赢了什么似的。
这副争强好胜的模样和我真像。
妇人演示了一番切肉的动作以后把刀交给我,我接过来以后立刻开始学习,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你说的不错,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转过这个弯来的?”
云夏自豪且骄傲地挺着胸脯道:“父亲告诉我的。”
我多嘴问了一句:“你管亚克当大叔叫‘父亲’?”
云夏奇怪道:“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只不过我跟别人说话时一般用‘家父’,对对方的父亲称‘令尊’,对关系亲密的人说‘我爹’,跟姐姐说话时称‘咱爹’。”我停下来看一眼云夏,果见她掰着手指头开始一个个小声复述“一般用‘家父’,对对方称‘令尊’”之类。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夫君的称呼就又不一样了,他可以叫我爹‘岳父’,也可以叫‘泰山’,这两个词后面还可跟个‘大人’,我叫他的父亲‘公公’,也可以跟他一样叫‘父王’。”
“岳父、泰山,大人……”云夏越念越糊涂,好学的精神总算用尽,放下手气恼地瞪着我:“单翎,你耍我?”
“谁耍你了,不信你可以回去问问令尊,看我说的对不对。”我继续切肉,丝毫不受影响。
云夏气得跳脚,指着我“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骤然放下手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气息道:“我已经说了有这个漏洞,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唉,漏洞这回事嘛,可在意可不在意。”我无所谓道:“细究起来,我们去的只是两国边界商镇,本就是两国共管的地带,无论我是否隐瞒身份,作为沅国国民都理应受到沅国的管理和保护,来到这儿以后沅国确实是管不着了,可那也得是我自愿来的不是?”
我切着切着觉得刀口有些钝,停下来用水冲洗一遍磨了磨,“如果不是自愿而是被强行带到了这里,沅国那边还是得管,既然如此,我当然不担心。”
云夏听我说完以后陷入沉默,兀自想着事情。
肉被切好以后还要拿去煮,煮的时间很长,我不愿在里面呆着,便走出帐外坐到周围用石块垒起的矮墙上,和坐在那里的云夏一起看着远处的牛羊。
云夏在我身边喃喃地开了口:“单翎,我知道你们沅国正逢百年未有的盛世,当今那位皇帝广开言路,文治武功无一不强,连王廷都要惧你们三分——我们褐缇族原本跟王廷有仇,却为了对抗漠北驻军而不得不联合起来,但是结果,怎么说呢,我们像在打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令尊已经很厉害了。”我实事求是道:“向李兴平购买兵防布阵图,消解旭京百姓对刑部的信任,借用南楚和我家的势力试图让檀旆腹背受敌,这长达几年的布局叫我惊叹。”
云夏自嘲地笑笑,“但是你的反应也很让父亲惊叹,不仅你,还有司空丞相一家——他从那些残余的死士手里买到了唯一可能有帮助的线索,就是说檀旆书房摆放杂物的箱子里有一样东西,足以影响大沅国运——那样东西是什么?”
“令尊没告诉你?”
云夏摇摇头,继而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有歧义,又解释道:“不是不告诉我,而是那条线索故意没有明说——死士把纸条的内容报上去,司空丞相一家却将内容销毁,只把内容会产生的作用留了下来,但这几乎就是没用了——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司空丞相和司空暻都已经被杀了,我没办法回答你,只能猜测。”我诚实地说道,“大约是跟我一样的想法——纸条上的内容如果叫沅国百姓知晓,确实会引起轩然大波,但对于当事人而言,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
云夏皱眉望着我:“你这么说只会叫我越听越糊涂,哪有这么稀奇的事,玩笑话也能造成这么大影响?”
“好吧。”我挠挠头,想到了一个能够说出来的办法,“打个比方,如果是拿江山社稷来打赌,你还觉得这仅仅只是一个玩笑吗?”
云夏沉吟一阵,尴尬地说:“其实‘江山社稷’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很懂,你能不能用点我能听懂的词?”
“哦……”我环视四周,“就是说,如果我跟你打了一个赌,赌注是你家所有的财产和人口,如果你输了,就必须把所有的东西给我,大概除了你这身衣服你什么都不留,一只羊也不许带走,你会觉得这是个玩笑,跟我打赌吗?”
云夏思虑半晌,问道:“这世上真有这么疯狂的赌徒,敢拿这种事打赌?”
我含糊道:“说不定呢……”
“好吧。”云夏勉强接受了我的说法,“那也是那两个赌徒的事,这关你家和司空丞相家什么事,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要帮着隐瞒,甚至是为他们擦屁股?”
第124章
我因云夏“擦屁股”的形容而噎得被口水呛了一下,摸着鼻头道:“话不能这么说,正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别跟我扯你们沅国的典故。”云夏惊恐地摇头,仿佛回忆起了被某种艰难晦涩的知识支配的恐惧,“如果你不扯典故解释不清那我干脆不要听。”
“好罢。”我叹了一口气道:“总之,这是我们沅国某种不为外人所理解的信仰……”
云夏咂咂嘴道:“那我还是不理解的好。”
唉,说的也是,人各有志,不必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