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他们这些下人都觉着,二少爷这些年虽然伏低做小的博了主母两分欢喜,但还是来路不正。主母的欢喜啊,就是水中漂萍,指不定哪天就不愿赏你了。二少爷也就那样,凡事只需紧着大少爷便是。
二少爷也确实没因府中懈怠急过眼,逢人都带三分笑。府中资历老些的管事,妈妈,爱拿桥的都不把二少爷当主子,见着了也当是路边的阿猫阿狗,翻着白眼就过去了。
也没见他恼。
人人皆知,二少爷是天生的好脾气。
但她今日方才晓得,什么是笑面佛,阎王心!
少爷,绕过奴这一回吧,求求您绕过奴这一回!
仆妇晕过去前,模模糊糊好似瞧见阎王爷松开脚,转过身子躬身行礼,一截衣领子随着俯身动作下滑,露出纤细雪白的颈子。
先生,五婶。天冷路滑仔细脚下。
第86章 千劫(二)
田氏一来就定住了场面,她瞧也没瞧疼晕过去的仆妇一眼,叫宋凌站在她身后。让下人们依照各自的差事,挨着上前回话。
最先上来的是一班子负责老夫人三餐的下人,一名老妈妈并三个小丫头。
老妈妈看着稳重些,三个小丫头年纪小没经过事又哪里见过这阵仗,早被吓得三魂六魄飞了干净。倒不是说主母吓人,主母虽说冷着脸但她们都晓得,主母赏罚有当,若问题真没出在自家身上,主母不会过多为难。
真正骇人的是站在主母身后,勾着轻笑的小少爷。
她们算是见识到了。
因着宋凌这一吓,被提起来问话的都刮肠搜肚生怕遗漏一星半点,连上了年纪的老妈妈此刻都神思清明,老夫人上月吃了些什么都历历在目。
跪在地上的仆妇们,绞尽脑汁的组织措辞,冷风刮一刮脑皮都像阎王爷在盯着瞧。
谁都怕阎王爷不声不响的也给自家来上一脚。
前车之鉴,萝卜样的手指还瘫在地上呢!
问话效率出奇的高。
高是高了,但有用的却没有。
直到最后一位仆妇上前来,由于刚梳上妇人头的仆妇小腿抖得过于汹涌,宋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给自己壮了半日胆的仆妇彻底软倒在地,今日是奴陪老夫人往小佛堂礼佛,老夫人命奴念了卷念了,念了《地藏菩萨本愿经》。她哆嗦着吐完这段话,没听见上头有说话的声音,以为是主子不大满意,鼻尖出了层薄汗,哦,对!对!还有四夫人院里的金元宝姐姐送了一只手钏子过来,说是四夫人特意从江东庙里请回来,高僧过光的。
四夫人王氏因着娘家是行商的,身边的丫鬟起名也很有富贵气,像什么铜板,碎银,金元宝,红玛瑙。
越贵重的丫鬟越得力,金元宝也算是王氏手下一等一的得力人。
这不赶巧吗,迟不到晚不到的罗府剩下两位夫人联袂来了。
她们先是去正院瞧了瞧老夫人,见老夫人没大事了,这才问了下人往偏院来。
扶着王氏的金元宝隔老远还没进门就听见有人在喊她名字,倒也不是她耳朵尖,只是这名字过于富贵。
在这礼朝能把买卖做起来的,后台,手腕缺一不可。而王家买卖能做到公认的天下第一,王家人撇开后台不谈,手腕自然是一等一的高明。
聪明人都不喜欢手下人也聪明,王氏自然也不例外,不同于金元宝的迟钝,王氏听见里头一声响,眼珠子一转便知这场官司很可能是转到她脑门上了。
她亲热的挽起季氏胳膊,开了嗓:弟妹在这审人呢?要说我也想起一桩事正要告诉弟妹,这不母亲爱礼佛吗,前些日子特意从江东带回来只手钏子给母亲。
被她挽着的季氏,眉宇间绕着忧思,左手不停拨弄念珠。
宋凌见王氏这般坦荡模样,心知就算真是手钏子上出了官司,她也定有法子自证清白。
况且眼下诸多长辈在场,于情于理都没有他说话的份儿。
田氏也不卖关子,知道她那四弟妹论口头上的功夫谁也越不过她去,直言道:我自是信弟妹,但母亲可不是害病,而是中了毒,这该查的都要查个清楚。
她所幸将事情摆在明面上说,都要查,不是针对谁,她这一屋子寡嫂,没一个是好相与的,不摊开了说,她们私下里指不定怎么琢磨。
王氏很明显的愣了愣,显然也没料到老夫人是中了毒,查,好好查!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母亲身上行此阴阴私手段!人啊,一激动下手就没轻没重。
不知是被王氏搭在身上的爪子给捏痛了,还是听到老太太中毒的消息过于吃惊,季氏拧着眉,低诵一声,阿弥陀佛,手中念珠越拨越快。
去把你说的手钏子取来。
瘫在地上的仆妇一骨碌爬起来,喏喏的应了声,勾着腰避开宋凌站得方向,往正院去了。
老夫人晕过去时,身上的物件都被取了下来放在一处保存,此时也好找。
偏院这一院子的主子因着老太太还未醒转,妯娌几个也没心思寒暄,个赛个的寒着脸。
宋凌趁机扯了下自家先生袖子,将有小丫鬟来寻他的事说了说,田氏抬抬眉,宋凌会意:已经让人拿下。
拿来了,拿来了!仆妇几乎是打着滚地跑到偏远门口。
因为走得急,金贵的手钏子忘了用锦布包着,竟然就那么大逆不道的用手捧了过来。
她跑得太急,脚下一个不注意被门槛绊倒在地。
手钏子腾起,又铛铛铛落在地上。
发出连续的脆响。
这手钏子也是耐摔,这样都没断。骨碌碌滚了几圈碰到鞋面阻碍,不动了。
有幸被金贵的手钏子挨着贱足的小丫鬟见主子们都没发话,谄媚地想将手钏子捡起来,现个好。
她刚直起腰,准备伸手去捡手钏子,却被一声断喝吓得跌坐在地。
别碰!
说话的不是雷厉风行的主母,也不是一贯精明的四夫人,反而是向来以温和宽厚受下人爱戴的五夫人。
白氏快步上前,取出手巾将手钏子严密的包起,伸出两根手指,捻着巾两角将手钏子吊起,得空安抚了一句:有毒。
小丫鬟这才缓过神,她反应过来,跌在门前那人躺得委实也太久了些。
她背朝天,面朝地,成一个大字形烙在地上,肢体僵直,许久都未曾动弹过。
凌儿。
宋凌会意,上前接过手钏子,白氏又叮嘱了句,小心别碰到。这才往躺在地上的仆妇走去,她将仆妇翻到正面朝上,卡着喉咙喂了几颗药丸进去,随后让人将仆妇抬了下去。
擦拭着手道:与母亲中的是一种毒。
在场众人眼神都变了,沉不住气的下人用自以为很隐蔽的目光偷觑王氏。
金元宝恰巧也是个沉不住气的:这和我们夫人没关系!夫人是无辜的!
王氏时常会后悔将下人选得太憨了些,傻孩子,正常人都是先怀疑你这个送手钏子的,再怀疑你家夫人。
你这一嚷嚷,大家不都先怀疑你家主子了吗?
第87章 千劫(三)
宋凌掂了掂手钏子,翡石做底,隔间嵌着同色玛瑙和舍利子,长得就是老夫人会中意的模样。
这手钏子金贵,寻常下人哪里敢用手去碰,一个不小心碰掉块渣子都够赔到下辈子。因此,中毒之人只有老夫人与刚才那仆妇,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也太巧了些,宋凌心说,凶手若真想要祖母的命,弄得这般声势浩大岂不自讨苦吃?凶手既然能悄无声息往手钏子上淬毒,那在祖母吃食中做些手脚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还是说另有目的?宋凌眼皮狠狠一跳二婶还在孤鹜院。
他又在心中将此事过了一遍,下毒为表,灭口为真,斟酌片刻:我忧心祖母
田氏几乎与他同一时间开口:凌儿原是想去瞧他祖母,怪我慌了神直接把孩子叫了过来。眼下咱大人都在这理事,孩子在这也耽搁,凌儿你去看看祖母。
可得慢些跑,仔细别摔着了,王氏笑着嘱咐了一句,待宋凌走了又随口打趣道:嫂子这手钏子的事,我可是被人害狠了,你向来是脂粉里的将军,多少男子都比你不上。管咱们将军府偌大个营生也没出过差子,再奸滑的管事,婆子,也没见谁能从你手指缝里溜过去。你这眼睛啊,比孙大圣的火眼金睛都厉害,可得替我明冤。
王氏不愧是做生意的,城府练得深似海,眼见手钏官司已经落到脑门上来,也着恼,仿佛笃定这遭事挨不上她的身。
田氏最不耐的就是口头官司,与王氏妯娌多年彼此熟得和烂地瓜一样,见王氏那作派就知她心里有数,只是口头上花花。她懒得陪王氏唱大戏,不轻不重的翻了个白眼,示意她差不多得了。
弟妹,叫他们都起来吧,既然都问过话了,天寒地冻的也没叫人一直跪着的道理。一直沉默的季氏拨弄着念珠终于开了口。
大嫂这是不修闭口禅了?王氏正愁没人搭理她,轻咦一声松开手绕着季氏转了一圈,我听人说这闭口禅需得修满九九八十一天,嫂子这中途破戒岂不是功亏一篑?
王氏虽说在众多妯娌中行四,但其实年纪却只比白氏大了两岁,不知她是有意无意,平日里说话圆融精明,但某些时候却总爱戳人肺管子。
果不其然。
啪,啪,啪,
季氏越发大力的拨弄念珠,有人在当面受苦,哪能安心修佛。
四弟妹你若无事就随我一同去服侍母亲,母亲要是醒了,身边没个把人照看成什么样子。田氏又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下人对季氏小声道:大嫂,我们已经上了硬的,你既然已经破了戒,也就不碍事了,不妨再上上软的。
季氏微微颔首。
且不提妯娌几个的官司,宋凌正在去孤鹜院的路上,迎面却碰上个护卫,急匆匆的,脚下也没了章法,一看就知道心里揣着事。
宋凌一眼就认出这是他让守在孤鹜院的护卫,站住,外男怎可在内院随意走动?他喝一声给侍卫快撞上假山的侍卫提了神。
少爷?护卫抬眼一见他,脸色精彩极了,一时惊喜一时恐慌一时急促。
出事了,宋凌眉头一压,先抬出镇定的气场,他生就一颗寒石心,越遇上事越冷心。
人死了。护卫脚彻底打了结,滑跪在地。
谁死了?二婶若死了,那内奸的消息可就断了,不过二婶身边被他围的铁桶一般,内奸想派人杀她,难如登天。除非自杀,但二婶没理由自杀,她在意的杜春杏仍在府中,杜春杏奇毒未解,她怎么舍得放手。杜少伤那处他也派人盯着,可保无虞。
应该是报信的丫鬟死了,果然有问题。
都、都死了。护卫结结巴巴道。
什么?!宋凌脸色一沉,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幕后之人对罗府的渗透远比他推测的彻底。
死人已逝,重要的是活人!
他曾答应二婶保杜春杏平安,二婶人已死,答应他的自然也没了着落。按他的性子自然不该再去管杜春杏死活,但二婶往日里不论是做戏还是出于怜悯,都对他照拂有加。
投桃报李,礼尚往来。他也该照拂杜春杏,况且青葙庄首尾还落在杜春杏身上。
古丘巴勒曾与他约定,他救出妩娘,古丘巴勒告知当年藏在狄戎人中刺杀他之人到底是谁。
二婶已死,唯一可能知道妩娘下落的只剩下杜春杏。
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两具尸体守好,不许任何人靠近。宋凌吩咐道。
少爷,死得可是二夫人,这如何守得住,护卫欲哭无泪。
宋凌自然清楚,府上一位主子突然去了,这样石破天惊的大事足以将罗府炸得震三震,但若不艰巨怎算得上戴罪立功?
他也不管护卫如何应对,往杜春杏处去了。
杜春杏因着顶着茵奴身份,明面上是侍妾身份,住的地方自然算不上好。
绕过一片青瓦的下人房,再出回廊。
有数楹精舍,杜春杏就住在其中。
她带来的小丫鬟正坐在门口小凳上支着脑袋犯困。
这接连发生的事太多,太大,宋凌也没了端样子的兴致,冷着脸唤醒小丫鬟,让她进入禀告。
小丫鬟揩着泪花子站起,先是被突然出现的俊俏郎君晃了眼,小声喃喃道:这梦里的郎君也忒俊了。紧接着又被郎君身上腾起三丈高的寒气冻了个哆嗦,被下了定身术般同手同脚的往里走。
不一会儿,杜春杏带着面巾亲自来到门前,把宋凌往院子里引。
一路上还没忘了自家扮演的身份,时不时就用手巾抵住眼角清泪,伤感两句,我家老爷云云,全然不知她早被茵奴卖了个干净。
宋凌耐着性子陪她唱了一路,终于在下人都退下,除他二人再无旁人时。
罗家家大业大,占地极广,就算是偏僻的小舍也有单独的院子,杜春杏不便将宋凌引到室内,便让他在石桌旁稍作,自己进屋沏茶。
刚一转身,忽听有人唤道:
杜春杏
第88章 千劫(四)
杜春杏这个早早不被她舍弃的名字再一次被人唤出,她曾想过身份被戳穿时会是如何情形。最糟糕的不过是被罗府发现,将她这不贞不洁的罪人送上绞刑架。
她早些年间倒也没想过活,但现如今茵奴为了她们母子每日每日踩在刀尖上,怎能辜负?
杏娘厌我至深,自不可能在我这处,郎君来此处寻杜春杏回过身,带着笑替自己找补。
茵奴,宋凌截断她的话,接着吐出让她胆战心惊的名字,二婶已经死了,娘子不必再多废口舌,我今日来此也不是想将娘子如何,相反,我答应了二婶寻大夫替娘子解毒,日后也会照拂娘子。
死了?杜春杏看见眼前人嘴唇一张一合,捂着耳朵想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却只听见一片聒噪的蝉鸣,茵奴,有蝉在叫?她又轻声询问。
杜春杏松开手茫然抬头,已入腊月何来蝉鸣?
都是妄念。
宋凌少得不能再少的良心难得的从犄角旮旯里重见天日,他转个身位为替杜春杏拦住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