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弗阳提了把方矩肩膀,走,去看看。
两人费力分开人堆,外面不知出了什么事,人挤人围了足足三层。透过人墙缝隙,依稀能看见一人跌坐在地。
王弗阳眼睛一眯,借着身量优势拎小鸡仔样拎着方矩,三两下就挤进最里面。
一做男子打扮的妙龄少女正环膝,瑟瑟发抖,周围人围着她指指点点。
有说:败坏风气。
有说:不守妇道。
有说:该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更有甚者,设身处地的替人着想,我要是她不如死了干净,活着让父母手足蒙羞。也不知这人底下多了根玩意儿,如何替女子设身处地。
王弗阳冷眼听了会儿,搞清楚了原委。原这小女子兄长参加来年春闱,她女扮男装来替兄长求符,却不慎被人撞破身份。
圣人庙本未规定女子不可进,但近些年襄党学说影响力逐日递增,天分阴阳,男为阳,女为阴,阴阳共济方为天下正理。此为张子原话,原本并没有歧视戕害女子之意,但却被有心人曲解。称阴属从古至今都是依阳而生,无阳何来阴。
这渐渐成为主论调,女子也被默认成男子的附属品。
而张鸢却对此言论持默认态度,最开始是先帝废除宫中女官职司。随后闺秀也被禁止随意外出,小户家的女儿出入必须佩戴帷帽。
代表文人圣地的圣人庙也在约定俗成下不允许女子进入。
没人这样要求,也没有明文规定,但所有人都认为,女子进圣人庙是冒犯圣人。
诸位稍安勿躁,此女子我认得,是回门巷常举人的妹子,常举人偶染风寒卧床不起,想来今日也来不了了,常举人与我亲如兄弟,不如就由我来处置这女子?一留着山羊胡的柴瘦书生越众而出。
常娘子一见到她,身子缩得更紧,手在地上抠出五道深深爪痕,她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我不认识他,我要见兄长
却没人在意她怎么想的。
就交给刘兄,相信刘兄定能处置妥当。有好事的已经替她答应。
刘瞿心下一喜,中举又如何,如今你妹子犯在我手里,看我怎么炮制她!刘瞿抬眼怨毒的打量着常娘子,故作沉吟道:不如送去女训所?
嘶,有人倒抽凉气,有人幸灾乐祸。
这还不如送去做姑子,女训所哪怕是铁娘子进去了,也会被折磨得魂销骨立。人去不成人,鬼进也皱眉。
第111章 万难(六)
女戒所是昌同二十年所设,名门小娘子家中备有教养嬷嬷,而寒门或者族中落败请不起教养嬷嬷的则可送至女戒所。
女戒所中掌事为宫中老嬷,一应教习也是宫中侍女。但这些老女人在深宫大宅里见了不少腌臜事,能活到出宫年纪还捞到在女戒所当值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
她们是墙角地沟里腐烂的败叶,最见不得鲜嫩的花,送到他们手上的小娘子,出去时没有一个成人样,全被塑造成一模一样的木偶摆件。
更有甚者前些年,一老秀才有一独生女,因着岁数到了在说亲事,老秀才觉得女儿娇惯恐嫁入婆家后遭婆母不喜,自己一个男人也不方便教导,因此将女儿送入女戒所。
哪成想,那女子自女戒所归来不过半月便投了井。老秀才只这一女,心肝儿样呵护长大,哪成想反因自己丢了性命。求告无门之下,老秀才愧疚难安,没几月也跟着去了。
上京小娘子都清楚,女戒所是父兄尊长惩戒她们的地方。
常娘子听见女戒所吓得面白似鬼,更加瑟缩,只语不成调的喊着要见兄长。
周围看客良心死了般皆不作声,有几个与常举人相熟的偷溜出人堆准备去报信,也不敢当面制止。
刘瞿一伸手就想将常娘子从地上拔起来,突然间肩膀传来剧痛,整个人天旋地转的摔了出去。
刘兄,刘兄可无碍?
刘瞿被人搀扶着,晕头巴脑的从地上爬起,他还没回过味儿来,待眼不晕了又听见耳侧一道极轻的嗤笑声,他涨红了脸。推开扶他的人,怒视前方呵斥道:谁动的手!
只见前方,站着一阳刚男子,他解下外袍罩在常娘子身前,撑起天地般挡住所有奚落的打量。王弗阳眼一压,冷笑道:圣人座下喧哗无礼,聚众闹事,这就是你们的规矩?
周围瞬间噤了声,刘瞿也算有些胆量不然也不敢头一个跳出来揽事谋害常娘子,他也反唇相讥:圣人座下夸耀武力,这就是你的规矩?
王弗阳却不理他,反而不知对着无人处说了句:起来,不想在任人嗤笑就站起来,跪在地上没人能帮你。说完他似笑非笑的看向刘瞿,打人没规矩,打狗呢?有只流着哈喇子乱咬人的癞皮狗在圣人庙狂吠,我为圣人清道场何错之有?
竖子,安敢如此辱我!刘瞿气的差点背过气去,都是文化人,偏王弗阳不按常理出牌,不说文明话,反而刺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和他一起鸡鸡狗狗没了风度,文化的对骂又略显无力。
气煞人也!
方归呲着牙在前开道,临走时还回头冲刘瞿翻了个白眼,常娘子摇摇晃晃的跟在方归身后。
三人一走远,庙里众人炸开了锅,都在猜测作老农打扮的男子是何身份,只有刘瞿森森望着王弗阳背影,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方出庙,当头遇上一行人,为首的脚上趿着双布鞋身形清瘦,脸带病容脸颊凹陷,手上提着跟大木棍,一副要吃人的凶狠模样,正是收到报信急急赶来的常举人。
常举人一见常娘子,先是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常娘子能全须全尾的走出来,常娘子从王弗阳身后探出头,泪眼汪汪的喊了声,兄长!
啪!
常举人绕到王弗阳身后,棍子一撇,重重抽在常娘子身上,常娘子憋着泪一言不发。常举人将她拽到自己身后,长长松了口气,扔下木棍对着边上方归深深一礼,多谢公子出手相助舍妹,鄙人感激不尽。还望恩公告知在何处落舍,待安置好舍妹,鄙人定携厚礼上门登门道谢。
方归憋不住笑,不敢受常举人的礼抬手指了指身侧的王弗阳,小的可受不起公子的礼,这才是我家主子。
登门道谢不必,举手之劳。以文会友随时恭候,朱雀街王府待君登门,王弗阳满不在意的拱手,他料想常举人定是忧心自家妹子没有寒暄之意,领着方归先走一步。
朱雀街王府?常举人喃喃,上京姓王的人家不少,但能住朱雀街的唯有一家,江东王氏。
居然是他,常举人回神,又向报信的几人道谢才领着常娘子回家。
这人情欠大了。
上京总是繁花,来来往往的人流将街道填满,湘水里洒落不少胭脂水粉,河风一起透着香。
方归还在念叨着常举人认错人的事,他好似聒噪但寻不到理由发作的老妈子,还不容易逮住个缺儿,要把积赞了一辈子的牢骚都吐了,爷,你都从小连山回来快一年多,怎么还穿不得锦缎绫罗?每日里粗布麻衣,休说旁人认不出,我也常在寻思,爷莫不是在小连山被换了人。以前也是日食琼玉的少爷,怎去修了几年道满心满意都装了俭朴?
不是说不好,是不合适啊!
王弗阳年少时因出生望族,难免也沾了些通病,眼睛长头顶上望着天,看不见地上人。
他曾路遇一道士,道号丘须子,因少年意气与丘须子有一赌约。江东南郊有一树唤作濛,传说三十年一开花,三十年一结果,有治百病的功效。当地人深信不疑,奉为树神,年年三牲六祭。某年濛一夜结果,百姓认为神迹降世,村正提议将果实献给陛下与道门尊长。
但有一小儿私下截取一果实喂给重病的生母,生母吃后仍然重病身亡,在献供当日小儿直言神果无有神力,只是普通果子。
最终濛村被欺君之罪拿下,下了大狱。
王弗阳当时认为濛村受此无妄之灾盖因村人愚昧,信任鬼神之说。
但他路遇一道,道言:濛村之祸,起自人灾。
王弗阳嗤笑,何人之灾?稚子?稚子无忌,因何引灾?盖因村人之愚昧。
遂与道立下一赌,若濛村之祸为人灾,王弗阳则随道人修行七载,若非为人祸道人便就此脱下道袍。
数月后江东郡守落马,其罪行罄竹难书。
濛村之祸也起自他手,郡守内侄想霸占濛村一带修建别院,被濛村村正拒绝后心生毒计,趁着夜色将濛树连根拔起,换了株结果的普通黄木,果也是黄果。
这才有千年古树一夜结果的神迹。
哪怕没有小儿私藏神果一事,也会有人站出来构陷濛村欺君罔上。
正是人祸,贪婪之人心,叵测之人心,狠绝之人心。
王弗阳自此后随丘须子远走,七年方归。
王弗阳手长脚长,不一会子就把喋喋不休的方归落在身后。
爷,你就是穿的素了,亲事才耽误这么久,你
方归不肯罢休,想到老夫人交给自己的重任,非要当一把子诤臣,劝得皇上迷途知返。
王弗阳让了让不看路瞎跑的小孩,没听方归说了些什么,神游天外的想着今早上看的一篇文章,不看路的小孩终于挨了绊子。他一回神,低头看见一小孩踩在他靴子上,摔了个屁股墩儿。
王弗阳刚想将人拉起来,小孩却眼珠子一转,先仰头确认了下撞没撞对人,灾抱着他大腿直嚎,爹!只打雷不下雨。
声音尖利又刺耳。
刹时间青龙街上的人都齐刷刷看过来。
王弗阳眼皮子狠狠一跳,不对。
这时,一面色寡淡衣衫破旧的妇人剥开人群直直往王弗阳方向来,无助的喊着:昭儿,应该是嚎哭孩子的名字。
因为妇人未戴帷幔,在人群中惹眼至极,连带着被男孩抱住腿的王弗阳也成了人群焦点。
方归是个缺心眼的,喘着气赶上来惊诧道:爷,你啥时候有了这么大个儿子?
王弗阳黑着脸,弯腰扒拉男孩,但这孩子像长在他腿上,手死命扒着袍子,指尖快掐进肉里,他也做不出一脚把人踹出去的狠事,只好看着那妇人看似茫然,实则目的性的一步步迫近。
惹上鬼了。
妇人看见王弗阳,先是故作诧异,随后是惊慌失措泫然欲泣,嘴唇颤抖着欲言又止,相
公字还未出口,人群中突然窜出两人,一人从背后一把把捂住妇人的嘴,拽死猪样拖了下去,另一人冲到王弗阳跟前,蹲下。掐小鸡仔样掐住男童后颈,不顾男童惊恐失措的眼神,也将人带了下去。
变故极快,围观人群还未反应过来,一场差点上演的认亲大戏台子都让人拆了。
王弗阳心有所感的抬头,左上方朱楼四楼靠窗处一人倚窗而坐,手上端着一酒杯,遥遥向他一送。
观其面貌未及弱冠,远望如明月高悬,眉疏目朗,王弗阳会意,招呼一声方归,踱步往朱楼赴约。
既以酒为约,岂敢不至?
待上楼,看清朱楼人,王弗阳暗赞,今日方知芝兰玉树真意。
宋凌起身相迎,朗声道:自作主张出手,望君勿怪,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此杯向君赔礼,妄自让人跟君多日。方才女子为青楼之人,若让她缠上,君名誉忧矣。
第112章 万难(七)
宋凌初见王弗阳只觉和猜想的不一致,王氏千载风流,民间更有才子出江东一说。而王弗阳身为王家嫡支嫡三子,身上居然没一星半点风流气,反而神似老农。
以貌取人俗人之举,宋凌对他更加慎重,不拘泥于身份地位自得其乐之人,心性自如可想一般。
为了与王弗阳一会,他早让人去江东探听过,王弗阳性率真,不喜弯弯绕绕。问的人十个有九个这样说,他寒暄的话该说一半,抬头碰上王弗阳略显不耐烦的眼神。
不由失笑,传言倒是不虚。他没了客套的兴致直接开门见山道:我此番所为只为四子,挟恩图报。月前我曾使人往江东去信,称丞相傅氏兴许会对君不利,君哪怕不信我,也该生了防备。为何不在江东本家,反而提前入京以身饲虎?
王弗阳若有所思的打量宋凌,你既然对我知根知底,我却对你一无所知,如此谈话是否失礼?
他月前确实收到消息,虽不知是谁人递来,和家中尊长有过商议。傅丞相性独,近些年大权在握没了制约更加猖獗,确实像他能做出的事,尊长曾提议让他留在江东,待三年后再行科举。以他年岁三年后方至廿八。比之一竿子仍在参加春闱的老朽,着实能赞青年才俊。
但为何要避?为何要让?
此次春闱,高手云集。无论是上京傅秋池还是海州黄明坚,柳州崔崇应,都是难得的才俊,可称对手。武人战场称雄,文人笔杆子论高低。若退了,避了,三年后当个内定状元,有何意义?
宋凌:罗府宋凌。
王弗阳眉头一拧,罗府上却姓宋,这是哪门子道理?忽然他想到了近日来上京听到的传言,镇国将军罗府上的私生子也要参加此次春闱。传闻那私生子不得看重,入罗府多年都未曾改姓更名,是上京一等一的笑话。
眼前这位莫非就是传闻中人?
宋凌一见他模样就知他在琢磨什么,大方的笑笑:确实是君想的私生子,不知和君听说的可有差别?
差距甚大,王弗阳自叹犯了妄思罪,歉然道:传言不实。
传言确实不实。宋凌意有所指的说道,外间传君好仗义执言,敢平不平之事,论世间公理。
王弗阳落坐,自饮一杯,摆手道:传言该说我嘴比脑子快三分,是人形棒槌。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饮酒不谈。
待酒过三巡,宋凌搁盏而问:你认为傅丞相此举是何意?他没再问王弗阳为何提前入京,交谈后他心中有了八九分猜测,王弗阳傲骨深藏,无非想与天下英杰一论高下。
古有指鹿为马,今有春闱问心,王弗阳斜靠椅背上姿态散漫,不过是借着春闱辨一辨朝中忠奸。
宋凌笑着补充:与他心同为忠。
临别时,王弗阳诚恳道:你帮了我,挟恩图报不为过,只要我能做到的你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