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慕青以好处费入股王商,日后凡王氏旗下货物往来,都只按律取二十之一。
然而正是这份他装裱起来日日上香的条约如今却成了悬在头顶的催命符。
王氏不知那根弦搭错了,一股脑将家产商道全捐给国库。而因柳州事变,前线极需军备,昌同帝愕然发现,上京军库大部分军备居然已经被蛀虫吞噬一空。
昌同帝一直知道官场腐败之风盛行,往日里不过装聋作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风平浪静歌舞升平的表像下藏着早已腐烂的脓疮。
柳州事变直接将表象挑破,昌同帝不得不拿出态度,将士拼杀在前总不该让他们寒心。自他登基以来,最声势逼人的反贪行动浩浩汤汤拉开帷幕。
王氏成了孤家寡人,居然反手捅了前任盟友一刀。日前王氏大总管突然约兰慕青于望江楼一会,他本以为王氏是见罗氏式微想另寻靠山,心中很是得意。
谁料在一通高谈阔论后,大总管却冷不丁提起条约之事。只要将条约交给监察部,他兰慕青贪污之事便是板上钉钉,好一柄直取心脏之利刃。
兰慕青冷汗汨汨而下,连忙追问大总管提起条约所求何事,大总管笑道:不过随意闲聊,尊驾何必疑神疑鬼。
从风雪楼回府后,兰慕青日日难眠,一星半点的响动都延伸出无边恐惧,监察部破门而入,抄家灭族,人头滚滚落地。
生生熬了一日又一日,直到这日派去与王氏打机锋的亲信终是回府。听见叫门声兰慕青腾地从圈椅上越起,稍不慎真踩在碎瓷片上,拉出道细长血口子,他也顾不上疼,白着脸急问:王家怎么说?
亲信先是行礼,看向兰慕青表情极其诡异,一分不解九分不可思议,王家泼皮说柳州遭了场天大浩劫,生者十不存一,而能一路跋涉到上京的,一中又去九。幸存者皆是有大福运之人,将人拒之城外,委实是损了阴德。
看着兰大人愈加不善的眼神,亲信赶忙补充:王泼皮的原话!
兰慕青一口气提不上,脚步一阵踉跄,他气得浑身发抖:便为了此事!
心中止不住暗骂,王家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忧心旁人,真真愚不可及。
骂归骂,再不甘也只能捏着鼻子办事,谁让有命根子捏在人家手中,此事对他来说却也不难。之所以不放流民入城,一是怕登记造册繁琐,二是怕疫病,三怕不长眼的泥腿子碍了贵人尊眼。只要与张庭商议将流民送至城西,再安排禁卫军巡视,倒也不碍事。
脚底伤口,脸上水泡一齐作起孽来,伴着心头那口无名火,五脏六腑都烧麻木。兰慕青冷笑一声,今日这桩记下了,来日且看。
白毛波斯猫蹲在落霞院正屋窗外,歪着圆润脑袋用窗棱磨爪子,磨一会儿子叫一会儿子,好半晌它毛绒绒的尾巴委屈的耷拉下。玻璃珠样的眼睛泛上层水雾,它似在疑惑主人家为何还不推开窗户训斥它?
喵呜一声甩甩尾巴轻巧跃下,迈着灵巧猫步在领地巡视。
方露出个尾巴尖,便被眼尖的小荇一把捞起,不顾狸奴又抓又挠狠狠薅了把大好皮毛,
她向来警觉,余光里瞥见道清瘦人影手上动作更是放肆。
小女孩总是格外大胆又不安,她不确定主人家将她捡回来是一时兴起的善心,还是真决定予她新人生。适度又不过火的试探欺负主人家爱宠。
横行霸道的狸奴可算是遇上了克星。
宋凌好险不险救回狸奴,轻柔地给它顺毛,失笑道:一对冤家。他在罗府养这些年,针尖大的心眼长成茶碗大,已能容下惶恐稚子。
顺完毛又顺手将狸奴推给小荇,嘱咐道:去寻饺子罢,这狸奴养得脾性大,手轻些,仔细它恼了再不同你玩耍。
小荇凝望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小声嘀咕:真是怪人。
是啊怪人,怪到哪怕她一无所有也愿救她。
白氏差人来告诉宋凌,让他赶紧去药园子一趟,说是寒症有了新进展。
前次去施粥,除去小荇宋凌还带了些病员回府,白氏苦于没有练手病人,病员也奄奄一息,正是一举两得。
接到伤员后白氏日日憩在药园子里, 片刻丢不得手。
宋凌到时白氏正在替伤员处理流脓伤口,白的红的染了一身。宋凌不好出声惊扰她,默默走到身侧替她递些家伙什。而人一来一往默契十足,白氏放下小刀,揩了揩额角冷汗。
叮嘱宋凌往药炉子里添把火,转身去内室换衣裳。
病员与伤员之间以一座银纹盘虎大座屏隔断,宋凌忽然听见一道极低的气音。
二兄~
座屏镂空处露了只圆润杏眼,宋凌靠近,微微弯腰,怎么了?
只这一声,杏眼肉眼可见泛起一层水波,眼眶周围蒙上浅薄红,罗芊玉声线带着厚重鼻音:我只是有些想哥哥。
宋凌愣住,想哥哥,想哪个哥哥?天上人是万不该想的,该恨。
罗锦年啊,你看看,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宋凌垂下睫羽盖住眼底波澜,从镂空处伸了根手指出去,任由惊涛骇浪将心房拍烂,温声道:莫怕。
罗芊玉握住温热手指,额心抵在冰凉座屏上,嗯。
凌儿,随我进来。白氏从内室探出身子遥遥冲宋凌招手。
罗芊玉听见她娘声音好似老鼠见了猫,猛地送来手,两手抱臂原地蹲了下去。宋凌收回手,解下随身携带锦囊,高高抛起。
锦囊在空中划过道漂亮弧线准确落入罗芊玉怀中。
宋凌转身亦往内室去,白氏一见他便脸色凝重,让他褪下外衫只着里衣躺在小榻上,自己转身取了套银针。
于灯焰上略烧灼,撩起宋凌里衣,下针如点,飞快扎在百会,檀中
壁上西洋钟嘀嗒不平,长针走过三圈,白氏视线从钟面移开,深吸一口气利落取出银针。
针尖上隐泛黑泽,似化不开之诅咒。
白氏力道顿失,指尖银针自空中坠落,在空中翻了个跟斗,针头落地,啪一声崩出尺远。
白氏深吸一口气,攒出说话力道,盯着宋凌一字一句道,
祸根!
作者有话说:
最近搬家,更新不稳定,我尽力。
第133章 食子(一)
宋凌一时愣住,放下里衣,倚在引枕上问:什么祸根?他隐有不详预感,膝盖小腿针扎似的疼。
白氏久不言,宋凌觑她脸色,捡些松快话说:婶子怎做这番神情?莫非天下还有什么怪病能拦得住婶子?
呼,白氏吐出口浊气,苦笑道:罔我自诩医行冠绝天下,这些年却参不透你这病。
宋凌喉咙一紧,又问:不是寒症?
白氏摇摇头:乃娘胎里带来的祸根,初时症状类似寒症,春冬时分足下酸胀,膝盖麻痒但于行走无碍。病灶日深,由痒转疼。盖因肌骨消融,末期寸寸筋骨皆如冬雪入沸水,消弭无踪。好端端的人只剩下皮肉,生不如死。
我唤此祸根为溶骨症。
溶骨症三字在宋凌脑海中不断翻腾,他瞳孔微微放大,他看见了宋承熙,藏于暗室形容枯槁的大皇子。他身份贵重,本该是最耀目的弄潮儿,却因生来体弱多病,常年休养。
更有皇室宗族历来子嗣艰难,多有早夭人。莫非这就是皇族掩藏的隐痛,源自血脉的诅咒。
恍惚间宋凌听见白氏问:你母族祖上是否出现过相似病症之人?
他下意识攥紧衣角:未曾出现。心里默默补上一句,非为母族,祸根在父族。五婶并不知晓他不是罗家血脉,罗家祖上体魄都壮得小牛犊一般,何曾出现这等诡症?自然而然往宋凌母族联想。
但他生母宋娘子不过一寻常妇人,祖上又何等何能患此等以血脉为媒介延续千万载的诡病?等等,真是寻常妇人吗?自从发现身世之谜,以及并不存在的梨花巷,宋凌总是疑神疑鬼。
遮天蔽日的鸟笼,无处不在的密探,真是用来监视一稚子?
白氏往前走两步屈膝捡起银针,语气异常凝重:如果还有病人相互对照,我更有把握。
宋凌已经穿戴规整,他向来是面对愈大的事愈不动声色,沉声道:婶子目前有几成把握?
能治就能治,白氏在从不夸大,如实道:不到一成。对病人她从来理智,绝不多给一丝一毫期待。但眼前人不仅是病人,更是她看着长大的侄儿。
白氏破天荒的打破自己原则,南疆神医谷有蛊医,与中原传统医术相距甚远。中原不能治,不代表他们不能。神医谷蛊女一脉纳兰氏,得天赐辟恶玉体,诸邪避退,百病不侵。
传闻中其血可解百毒,其肉能化百病。
哪怕如今神医蛊已经覆灭,但坊间传闻神医蛊任有后人幸存,只要找到他们,说不定
白氏慌了神,勾勒自己都不信的愿景宽慰宋凌,说者未当真,听者却有意。
宋凌心念一动,南疆,神医蛊,余孽,他好巧不巧正知晓余孽去向。而神医谷与皇族有血海深仇,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此番无论是为小命还是为血仇,都势必与余孽共谋。
他心底自嘲,枉读圣贤书,终究做那谋逆之臣。
白氏还没来得及收敛一腔愁绪,忽见宋凌已经走完一套行礼告退的流程,准备往外去。她暗道一声糟糕,急急抓住宋凌:孩子你莫做傻事,这病能治,我说能治便能治!
她走得急了些,脚底打结,一不留神踩到裙摆,宋凌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解释道:婶子想何处去了,小侄方才见芊玉在药园子里乱逛,人多眼杂的,怕她被不长眼的冲撞,这才想去看看。
什么?她又跑药园子去了!白氏声音瞬间拔高两度。
宋凌这招祸水东引时机用得巧妙,成功把火惹到自家妹子身上。心里告罪一声,芊玉啊,自求多福罢。
顺利脱身而去。
去二门招呼了几个小子,套了驾牛车,打上风灯往风雪楼去。他平日里倒也不爱这些排场,但现在都知晓腿出了天大问题,可不得仔细些,大仇未报他这条命暂时丢不得。
还没入花街范围,打老远起就听见声声锣鼓喧天,伴有丝竹葫芦笙,烦不胜烦。宋凌气闷地撩开帘子,探出身子往外看。幢幢人墙敢与绝锋争高低,将噪音来源处围了个水泄不通,半点瞧不出端倪。
眺了眺还是什么也瞧不见,宋凌垂手轻敲轿壁,示意同行长随看来。长随亦被乱花迷了眼,手上捧着托盘,脖子抻老长,恨不得将人墙盯出个洞来,心思早飞去天边。
听见敲击声,长随猛的一激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目光,侧身炯炯看向宋凌,力求显出他的恪尽职守:爷,有啥事吩咐小的?
宋凌无意与他计较,虚指人潮:前方是何热闹?
长随听宋凌问得是这个瞬间来了劲儿,意味深长的飞快偷瞄他一眼,乐颠颠道:回爷话,今日七月初七 乞巧节。风月楼湘君在渡仙桥献舞,要小的说啊,咱湘君比天上织女更俏,多少男人白日想夜里也想。他分明从未过湘君,却好似湘君献舞是独为他献,美得不知天南地北。
七月七,宋凌放下车帘,眼神晦暗,可不止是乞巧节,六月六迎蛊神,七月七送蛊神。视线在地毯暗纹上游弋,冷声道:改道。旁人爱凑热闹只管凑去,他可没兴趣祭野鸡神明。
长随掏了掏耳朵,表情犹如刚死亲娘,恋恋不舍地看了眼人群方向,吊着嗓有气无力的招呼车夫:改道
牛车逆流,缓缓退出嘈杂画卷。
离了大道,再想去风雪楼只剩下一环套一套的小巷子,显然容不下大排场。牛车停在巷口,长随上前扶他下马。方站稳,远处忽然出现一道人影,十分面善,正是数月未见的傅秋池。
他从城外方向来,衣料发丝都被腐烂臭腌入味儿。
两人一对面,皆是愣住,一股子尴尬油然而生。俩人虽相识多年,硬要挨也能蹭上总角之交的谱。可惜对这二人来说朋友二字着实生硬,唯有面子功夫。平日里全靠罗锦年在其中插科打诨,气氛方算和谐。如今罗锦年不知死哪儿去了,他二人再遇竟是手足无措。
面子功夫装了许多年,也不差这一时片刻,宋凌刚定住神却听傅秋池先开了口,他仿佛吃了火药,说话一等一的呛人。
尊驾父兄新丧,贵府白事不断,倒是有闲心一会佳人。傅秋池目光在长随端着的托盘上一扫而过。
湘君被文人清客奉为神女,想见神女一面自然千难万难,其中有一关名为挽花礼,求见者需献上花卉任湘君挑选。
被选上的称为挽花,这方算过了第一关。而有好事者总结出,湘君最爱为风信子,托盘上正是放了束风信子。
宋凌遇见湘君所为险事,那求见过程便得寻常,他此次打算按着风月楼规矩一步一步。正是这束风信子,让傅秋池一眼看出他欲做何事,毫不客气的出言相讽。
就差指着宋凌鼻子骂狂悖,不尊孝道,不敬兄长。
白事,此二字一出宋凌眼皮狠狠一跳,心脏被只不可见的打手势狠狠攥住,疼得他血色尽褪。
是,罗青山死了,罗锦年也死了,但他不允许任何人宣告他们的死亡,任何人!
宋凌神色一凛,随手取过风信子凑到鼻尖轻嗅,挑衅味十足:尊驾不必指责我,我倒是想问问兄长出征时尊驾在何处?家父家兄灵位返京时尊驾又在何处?且不提家父,家兄与尊驾相交莫逆,尊驾却连替他上柱香都不敢,所谓情谊,不过面子功夫。他何等聪慧, 早从傅秋池语气中品出真味,诘难为假,迁怒为真。
傅秋池怕不是怨愤自身无力,这才寻了个由头发作。
果不其然,傅秋池身形踉跄极力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公事繁忙
宋凌冷笑:倒是忙得很,他欺身上前用手中花束掸了掸傅秋池侧脸:尊驾去了城外?又去做伪善功夫,恕我直言,尊驾这些年做的好事除了宽慰自己,再没半点实效。
尊驾打算如何帮扶流民?
面对咄咄逼人的宋凌,傅秋池不愿认输,搜肠刮肚的反驳:寻良医,予钱财,我能为他们做的自然为他们倾尽全力,锦年是为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