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柯又朝公子一揖,礼数周全:“不知那本游记可在,可否让学生看看,许是有什么误会。”
公子弯了弯唇,眸光在他身上一掠,甚至都未落到实处,只是不在意地轻扫而过,王柯却忽而觉得背上一沉,似是有股无形的压力让他两股战战,原先无所畏惧的做派当即就要支撑不住。
“那本游记并不在此处。”
听到这句,王柯的周身骤然一松,心底浮上一股“果然如此”的庆幸感,然不等他开口,公子又道:“虽然那本游记不在此处,但写那游记之人与我却是故交,他将游记的手稿存在另一友人家中,并不止我一人看过。”
公子侧身,看向堂中一人:“那位友人甚重情义,想来那份手稿至今应该保存完好。”
王柯的头皮一麻,顺着公子的目光看去,却见之前落座的秦阁老缓缓起身,道了句“不错”。
公子口中的友人,也是那本游记作者的友人,竟是当朝秦阁老!
“老夫的友人离世之前又去过一趟关山,只是那时他已年逾四十五,当地新改了条令,竟让他与关山无缘,故才写下此番感叹。那手稿如今就在老夫家中,我已命人去取,你若不信,稍后自可翻看。”
王柯的心骤然沉入谷底。
众人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柯的话本就漏洞百出,且公子从不妄言,眼下连秦阁老也站了出来,又有手稿为证,抄袭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四周的一道道目光接踵而来,似利箭弯刀,落在王柯身上有如凌迟。
“年轻人,学贵在行。”秦阁老的目色老而不浊,看过来时满是威慑。
“学问可以永无止境,但一人若是品行不端,那他的路便是走到了尽头。”
王柯浑身发冷,秦阁老言他品行不端,方才对他欣赏有加的常侍郎也目露厌色,还有这满堂的人,都在议论他,看他的笑话。
他的仕途毁了。
彻底毁了。
王柯再无脸面待下去,便是吴小郎君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只想从未结识过王柯才好。
商丽歌垂眸,一直紧握于袖下的手这才缓缓松开,心中的快意如同战栗一般蔓延到四肢百骸。
今日的结果比她预想的还要好。从今以后,在世人眼中,江凉王柯就只是个剽窃他人诗作的欺世盗名之辈,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再无人能轻易为他所欺!
王柯这段不光彩的插曲在他狼狈离开之后便落下帷幕,曲文谈不会因他一人不端而更改初衷,众人依旧各抒己见切磋交流,待到晌午时,方正式开席摆宴。
“公子请。”
身边有人递上一支箭羽,虽是箭的模样,但箭头并非真的铁器,而是包了绒布的竹制雕花。
今日宴饮取名“曲文谈”便是有文有曲,品评诗词过后再以曲开席。
闻玉将弦拉满,竹箭朝上,对的是堂中悬挂的一应花牌。花牌之上写了不同美人名,随风拂动敲击,宛若美人环佩叮当。
指尖一松,竹箭如流星而出。一声清击,恰好将其中一枚花牌打落。
小厮将花牌拾起,翻过牡丹花卉的一面,唱出后头的美人名。
坐在人群中的商丽歌一怔,听见自己的名字回响在大厅之中。
第六章 秘密
“一百三十五、一百三十六、一百三十七……”
金珠一百三十七,再加头回吴小郎君赏的二十颗,共计金珠一百五十七。
商丽歌将沉甸甸的一袋金珠扎好后放进匣中上锁,在手札上记录金珠数目。
自那日曲文谈上公子亲手射下她的花牌之后,商丽歌便不再收敛锋芒,一曲琵琶满座叫好,点她演曲奏乐的人多了起来,金珠的进项也肉眼可见地增长。
商丽歌眉间染笑,倒是也能体会几分明姑数财的乐趣。前世她对这些阿堵物不屑一顾,今生却还指望着银钱傍身。
日后离开红楼,能寻个安身立命之地,钱财便是底气。
只是脱籍有些麻烦。
这一世,商丽歌既不想毁了自己的脸,也不想随便寻个人嫁了,要想脱离乐籍,便只剩最后一条路,也是最难的一条。
当世礼乐兴盛,世家大族常邀坊间擅歌舞之人过府宴饮,朝中更设礼乐司,逢大节之日也会从民间调集乐人。歌舞坊出身的女子虽属乐籍,地位已与前朝不可同日而语。
这其中尤为出众的,经人举荐通过考核,便可受礼乐司惠赐玉牌,成为行首大家自行脱籍。
然大家千人难出其一,可见此途艰难。
沾了墨的笔尖一顿,商丽歌忽而想到公子。
当日见那研墨执笔的手弯弓射箭,竟是出乎意料的好看。只是公子漫不经心的一箭,就能将她推至众人跟前,可见若想成为行首大家,接近公子无疑是一条捷径。
想那王柯千方百计博公子青眼,她又何尝不是。
商丽歌自嘲一笑,在手札上落笔:
公子闻玉,宜亲近笼络。
商丽歌合上手札,在外面套了一层话本的书壳妥善收好。随后换了身衣服,拿上香烛纸钱。
今日是庚娘忌日,晚上她没有宴饮,正好方便祭拜。
锦瑟这时推门进来,正撞上商丽歌,目光下意识有些躲闪。
空气中漫开一股浓郁的脂粉香,商丽歌微微蹙眉:“你去哪儿了?”
“与你何干?”锦瑟冷硬地别过头,见到商丽歌拿着的东西,便知她又要去祭拜那个死人,暗道一声晦气。
自那日被商丽歌反将一军后,锦瑟的确安分了许多,如今她禁足已过,面上红疹也已然褪去,便又开始自如活动。虽往日里碰到依旧免不了冷言冷语,但只要她不算计到自己头上,商丽歌便也懒得同她计较。
“我说过,你不适合耍弄那些阴谋诡算。”此时见她神情闪烁,商丽歌还是提了一句,“莫要作过了头,害人害己。”
言尽于此,商丽歌转身离开。
锦瑟的神情几经变换,猛地攥紧了袖下的物什。
商丽歌又知道什么,她汲汲营营这么些年,无非是为了那一人。
眼下她已下了血本,成不成,就看今夜了。
***
萧条院落里燃起一点光亮,商丽歌点上香烛,在庚娘的灵位前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
“弟子不孝,枉费师父一番教导,今日向师父请罪,日后一定勤学苦练,不负师恩。”
庚娘于她有半师之谊,虽未行过拜师礼,商丽歌却早已将她视作恩师。
红楼中人包括明姑都以为她只擅琵琶,却不知她跟着庚娘练了多年舞艺,只她不喜宴饮,从未献舞于人前,后来被情爱所迷,舞技便更是荒废。
如今既决定争一争行首大家,那从前的东西便该一一拾起。
院中的梨树形单影只,不知何时,树下多了一道人影,枝丫婆娑而舞宛若应和,寂寂庭院似也跟着热闹了几分。
商丽歌练了许久,待气息匀缓后方提灯离开。此时夜色已深,宴饮多半已毕,后院落门熄烛,唯有商丽歌手中的灯笼透出一点盈盈光亮。
前头小路上隐隐传来窸窣动静,商丽歌站到树丛之后挡住光亮,却见一人步履匆匆,身后留下一股熟悉的脂粉香气。
锦瑟?
红楼风雅,在姑娘们的衣衫头面上也从不吝啬,所用香粉皆属上乘,香味清淡好闻。可锦瑟身上的味道,却像是勾栏瓦肆中用的劣质脂粉。
商丽歌看着她的去的方向,迟疑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锦瑟并没有发现有人跟着,此时她心如擂鼓,掌心一片湿滑,险些要握不住手中瓷瓶。
她愈发加紧步伐,径直穿过中庭,抱壁之后便是公子的院落。然她并没有入小重山,而是往左一拐,去了中庭后的水榭。
这个时点,他果然在这儿。
锦瑟脚下一顿,长长吸了口气。水榭之中幽幽燃了两盏风灯,灯影下的人如芝兰玉树,只一个背影便已清隽难言。他捻了一点鱼食洒入池中,这般寻常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是格外赏心悦目。
锦瑟痴痴望着,如同过往的许多年月。
只是今日,她已不甘再这般躲藏着远远瞧上一眼,她想更近一步。那可是公子啊,那般风华人物,谁人不想?
可寻常人如何入得了公子的眼,若非她无意中知道了公子有深夜里来水榭的习惯,平日里怕是见上一面都难。
锦瑟抚着掌中瓷瓶,这是她从花窑之中花大价钱买来的秘方,无需加在饮食之中,只要令香味漫出便能让人情难自禁。
哪怕那人是素来清贵自持的公子。
锦瑟目光灼灼,若她成了公子的枕边人,想要什么没有?莫说商丽歌,就连最为严厉的明姑见她,也要礼让三分。
商丽歌跟在锦瑟身后,见到水榭中的人便知不好,先一步将灯笼吹灭。然不等她动作,锦瑟已然埋头冲了过去。
这样大的动静,公子不可能毫无所觉。然他甚至没有回身,只微一抬手,夜色中骤然闪出一道银光,锦瑟的身子顿时一滞,手中瓷瓶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却已闻不到任何味道,甚至倒地的时候都还保持着向前疾步的姿势。
血线落入池中,惊得一池锦鲤扑腾摆尾,匿入水中不见。
商丽歌被眼前的一幕狠狠惊住,连呼吸都霎时凝滞。她立于树丛之后,不敢挪动半步,更不敢生出半点动静。
锦瑟的尸体很快便被人清理,水榭之中又宛如只有公子一人。但商丽歌知道,定然还有人护在公子周围,她若贸然动作,下场很可能同锦瑟一样。
公子将最后一把鱼食洒入池中,随即转身,语调清寒道:“出来。”
商丽歌心底一沉,却是没动。
然下一秒,公子已朝她藏身之处望来。他此时未戴面具,眸中的清冷霜色一览无遗,明明不见怒色,却让商丽歌浑身僵冷。
顶着那样的目光,商丽歌从树后挪步而出,朝公子走去。每一步都仿若踩在云端,每一步又都好像是最后一步。
商丽歌在距公子十步之处停下,方才的锦瑟也是这般距离。如今尸体已然不在,地上的血迹却尤未干涸。
商丽歌只作不见,朝公子福了福身:“见过公子。”
空气中残留着瓷瓶里的甜腻味道,商丽歌放缓了呼吸,却依旧免不了吸入几分。
头顶一时静默,良久才听公子道了句:“又是你。”
又?
商丽歌不解其意,却听公子问:“可知她为什么而死?”
商丽歌垂眸:“她算计公子。”
“那么你呢?”
商丽歌蹙眉,听公子似是笑了笑:“你借我的手料理王柯,不也是在算计我?她的下场你已然瞧见,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