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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明艳,一个冷锐。
    截然相反却又无比契合地重叠在一起。
    不顾世俗,也不在乎仪礼。
    何须掩盖爱意?
    血雨越下越大。
    不知名的山林旷野消失了,布满层层净莲的湖泊向下陷落,纯白,粉红的莲花被岩浆烧灼,三三两两的提灯萤虫被黑雾吞没;走荒人驻扎过的旷野,泥石洪流吞噬了马车边的篝火;陌城的城墙崩塌了,人们哭泣着拥抱在一起,向后退守。
    可地覆天翻,他们还能退到哪里?
    千人万人正在死去。
    你们还不动手?!侥幸未死的天神朝下厉声喝道,他已经坠魔了!再这样下去人间就要变成第二个大荒!
    风花谷女剑修不忍偏首,无定禅师低叹垂眸,陆净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兄长,迷惘得又变回了当初练武场爱哭的孩子朝城之外,山脉正在扭曲开裂,地火汇聚成红河,咆哮着奔涌向四面八方。
    陆沉川向前走了一步。
    又停了下来。
    月母忽然笑了。
    她染着血的指尖覆盖在唇上,说不出的妩媚,也说不出的嘲弄,她吃吃笑问:你现在坠魔了,他若醒了,是杀你还是不杀?师巫洛不回答,她笑得越发厉害,几乎是前仰后合,哈哈哈哈要不要来赌一赌?
    陆净回头看她。
    入魔的明明是师巫洛,可她疯得不相上下。
    月母在血雨中巧笑嫣然。
    笑容妩媚如淬了□□的浓蜜,也如盛开在无望地狱的妖花,带着那么浓的怨毒和那么重的哀意。
    来赌呀,她眉眼皆笑,言语如刀,赌看看,他醒了,会不会坐观人间毁灭?会不会再为你死一次?
    陆净呆愣在原地。
    他终于明白月母笑容里的悲意来自哪里,她疯癫得彻底,却又清醒得彻底,比所有人都更早看到故事的死局你救他又有什么用?他能看你去死?他能看人间毁灭?你救他,不过是让他为你再死一次。
    越相爱越淋漓,越逃离越死期。
    不要再说了。
    陆净捂住自己的耳朵,慢慢地蹲了下去,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天道正在崩塌,十二洲正在毁灭,千人万人正在死去,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他们或许真的应该像狗屁天神说的那样,出手制止师巫洛。可今夜前尘尽现,负了神君那么多年的苍生,又该如何铁石心肠,才握得起刀剑?
    洛施主
    无定禅师开口,想说些什么,又说不下去,最终只能合掌,低低道。
    阿弥陀佛。
    佛陀不渡不渡痴狂,不渡悲苦,不渡妄我,不渡和尚嘴唇嚅动,他望了望朝城中心,大恸大哀,忽然摘下手腕上的明净子,掷之埃尘。
    师叔!
    历战所余的几名红袈僧惊呼。
    不渡和尚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他朝丹华木底合掌三拜,然后一跃而起,一边大笑,一边奔向被瘴雾吞卷的陌城。每一步踏出,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金色佛印,每一步踏出,本已剃净的头发就生出一寸,身形就高大一分。
    他披头散发,赤足狂奔。
    一路狂奔,一路狂歌,赫然如金身陀相。
    痴狂难说,悲苦难脱,妄我难着,佛不渡我!
    千里狂奔过,陌城出现在视野中。
    城门已然在地震中彻底坍塌,黑瘴涌进没有退路的城。走荒人与城民不断向后退,有城民哭泣着,与走荒的流民手拉手向后退。也有城民嘶吼着,将走荒的流民踢踹着向前推,人如野兽,也如仙神。
    一只金灿灿的巨掌从空中落下,将所有以他人为盾的野兽抓起,掷向汹涌而来的黑暗。
    百丈高的金身佛陀在城门前落下。
    佛陀面如魔,展臂高如墙。
    我渡憎来,不渡厄,我渡劫来,不渡佛!
    世间苦果,贪痴苦厄。
    归丁年的冬末,不渡披发成佛。
    狂歌远去,前所未有的披发佛陀远去陌城,朝城只剩下一干难脱苦厄的仙门俗人。陆沉川去看自己最小的弟弟,却发现他不知何时站起身,擦干眼泪,一声不发,与半算子一起,朝离朝城最近的其他城池赶去。
    两人并肩,消失在黑暗里。
    恍惚间,陆沉川仿佛看见有一名温婉的女人行走在他年少的弟弟身旁。
    是您么?娘。
    他在心底轻声问。
    您觉得十一做得是对的吗?
    陆沉川仰面苦笑,天空中不详的黑云聚集堆叠,仿佛要塌落向人间,云中的天神之城台阶向下滴血可这不是江湖义气,是十二洲的芸芸众生啊。
    侥幸未死的天神在云中徘徊踌躇。
    祂们隐约察觉师巫洛的状态十分古怪,可谁也不敢第一个出手,只能朝人间叱喝,寄希望于仙门。
    然而,仙门迟迟未能动手。
    你们疯了吗?!天神不敢相信,你们想拖整个十二洲的人一起
    祂的声音戛然而止。
    嗒。
    有人重登天梯。
    苍白冷俊的黑衣男子横抱起披盖大婚新衣的少年,带他一步一步,自人间走向云间。
    天神们缓缓后退。
    师巫洛没有握刀,只是沉默踏过一重又一重阶梯,所过之处,破碎的汉白玉恢复平整,蜿蜒流淌的鲜血凭空蒸发,漆黑的云层逐渐如雪,仇薄灯的红衣衣袖娓娓垂落,与他玄黑的袖摆重叠。
    月母忽然不笑了。
    她漠然地看着师巫洛带仇薄灯走出淤泥,重归云中,一言不发。
    四下俱寂,唯有天神战栗。
    红衣步步逼近,少年的眉眼越来越清晰,唤醒根深蒂固的恐惧和记忆神君,真的回来了。
    终于,有神再也承受冥冥中的压力,连自己也听不清地大喝一声,猛然拔剑,化作一道流光,朝师巫洛奔去,一剑刺向他怀中的人。师巫洛没有止步,甚至没有抬眼,流光就在半空中定格,然后陡然炸开。
    炸成一蓬血雾。
    一缕干干净净的辉光自雾中飘出,落到仇薄灯身上。
    余神皆骇,皆化流光,四散奔逃。
    师巫洛抬眼,眼眸在银灰与深黑之间急剧变幻,最终定格在漆墨。
    落。
    他轻声说。
    近两百道流光陡然定格,下一刻,步上先前那一位天神的后尘,仅有寥寥二三十道流光强行挣脱,黯淡远去。
    两百道清辉自四面而来,悄无声息地落到仇薄灯身上。
    而师巫洛踏上最后一重天阶。
    云海之上,宫阙尽碎,却有一座无与伦比的白玉宫殿拔地而起,巍峨耸立。白玉宫殿重现时,朝城中的月母,烛南海上的牧狄,还有十二洲更多地方更多的妖与神,全都无声无息地落下泪,不知自己是悲是喜。
    一路前行至此,师巫洛终于停了一下。
    衣衫猎猎。
    他气息前所未有地强大,身形却也前所未有地诡异,仿佛随时就要崩散,而人间大地,川沉成河,海起成桑,一片混乱九万重阶怎么如此短暂?短到一息即过。而门阙到君座又怎么如此漫长?长到难以抵岸。
    师巫洛低垂眼睫,穿过殿门。
    立柱投下间隔倾斜的光与影,殿阁外有琼花在云中盛开,清风吹卷红白两色的花瓣。黑衣的男子在神君惯倚的软塌前半跪下,替神君最后一次整理好衣摆,还想替他挽好长发却已经来不及了。
    木梳从指间跌落。
    师巫洛怔怔凝视仇薄灯。
    我爱你。
    他说。
    我爱你,但你不要爱我。
    他伸出虚幻的手,点在仇薄灯的衣上,红衣刹那成白雪,不染一丝埃尘。尔后向上,一点一点,擦去少年眼角的命鳞与朱泪,连同所有沉重而又无法挣脱的过往。
    不要再被天地所囚,不要再被苍生所困。
    你生来自由。
    指尖停留在少年眉梢。
    师巫洛轻轻笑了,他生得太过冷锐,此时却温柔得不可思议,与天底下所有情钟恋人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差别。
    此后千年万年,天地与你
    无关。
    指尖颤抖,最后二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仿佛言语的能力忽然就消失了。师巫洛闭了闭眼,起身走出宫殿。
    他走到天阶上,俯首向人间。
    这一天,不论仙凡,不论妖邪,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来自天地的声音。
    森寒冰冷。
    神君安好一日,人间存在一日。
    若神君不在了,那就苍生尽作劫灰吧。
    无定禅师轻轻合掌。
    对苍生冷漠憎恶至此,天道又如何不坠魔?
    悲也叹也,皆因果。
    龟裂的大地缓缓愈合,崩塌的城池重新建起,被黑瘴吞没的萤虫再次飞舞,净莲又一次在湖面亭亭玉立师巫洛衣摆飞扬,身影渐渐淡去,罪深孽重也好,左道邪途也罢,他都无所谓,可他得给仇薄灯一片阳光明媚的栖身之地。
    他的神君啊
    他的娇娇。
    最后一处地火被压制,师巫洛身形忽然散去,又强行重聚。
    他还想再看一眼
    就一眼。
    你骗我。
    忽然有人低低地说。
    师巫洛猛然回身。
    本不该在这个时候苏醒的仇薄灯站在白玉宫殿中,隔着立柱的光与影,与他遥遥相望。长风漫漫,吹得洁白的衣袖飘飘扬扬。
    仇薄灯越过光与影,脑海中乱糟糟一片。
    他总觉得他的阿洛很傻很好骗,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好欺负的傻子不声不响抢先一步,精打细算,事无巨细地骗他他只察觉到了大荒的动静,只察觉到了阿洛想要登天梯,却没能察觉他入魔的痕迹。
    是从为他点下命鳞开始,还是在更早之前?
    不知道。
    笨拙的傻子骗过了他心思难猜的恋人。
    你骗我。
    太多的话,太多的思绪,最后能说的却只有这么一句。
    答应了会不再受伤。
    你骗我。
    师巫洛仓惶伸出手,想要触碰他,虚幻的手指却穿过了他的脸庞。
    一枚夔龙镯当空落下。
    天地浩渺。
    第119章 我以赤诚爱天地
    天道消散了。
    怀宁君说。
    他远眺人间, 隐约看见云中的白玉宫殿。他忽然就明白了,其实他进多少次鱬城幻阵, 点明多少真相都没有意义,答案从一开始就清晰明了。有些迷宫,能走进去的注定只有一个人,不会再是其他的谁或谁。
    许久,怀宁君收回视线,越过纵横交叠的尸首,拾级而上, 要登上最后一重塔。
    一柄金刀从天而降。
    三千飞舟在千钧一发之刻赶到黑云汹涌的不死城,身披银氅的山海阁弟子毫不犹豫地追随红妆女子纵身跃下。刻有画梁的金刀插在台阶上,如一条最后的凌厉分界线,人间在上, 幽冥在下。
    大火熊熊燃起。
    烟画棠自火中笔直走出,素腕提金刀, 罗裙如初嫁。
    怀宁君停下脚步,烟画棠杀意淋漓,他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知道我怎么说服月母的吗?
    烟画棠拔出插在石阶上的金刀。
    横握。
    白袍渐成银甲, 怀宁君仰起头, 瞳孔印出飞扬的火星。或许是烛南浩劫时, 左梁诗令他想到了某个人, 也或许是今夜的一切都太讥讽了,嘲弄得让他很想说点什么, 不拘泥于谁。只有一句话。
    我告诉她, 他赌
    火星盘旋, 俶忽明暗。
    赌此后千人为我,万人为我, 千万人为我。
    火光照亮怀宁君的脸。
    大荒的幽冥被封印对这位昔年的白帝如今的荒君没有太大影响,今夜过后,再没有天外天,也再没有天道,人间将失去它的四极之南。或许他才是最大的赢家,可他却不见得有多么喜悦。
    多伟大,多无私的一句话,可对她来说,应该是最讽刺的笑话吧?
    怀宁君声音空远,仿佛相隔万里,在问云中的另一个人。
    月母守凶犁土丘千万载,哪怕族人因仙门而死,哪怕再怨恨人间,都守下来了。因为她终究还是记得最初的约定啊,扶桑树上,曾经有蓝羽的女孩对白衣的神君允诺。允诺说,等东极建立了,她去守凶犁土丘吧。
    她百年一复生。
    她不怕的。
    她抗住了瘴雾,抗住了万年的困惑,抗住了万年的孤寂,可她最后得到了什么?得到说,神君至死,眼中仍然只有凡人,只有修士,只有仙门。只有人可以依循他的步伐,那她守东极万载,到底算什么?
    算笑话吗?
    可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千人为我,万人为我,千万人为我
    怀宁君忽然放声大笑,猛然展开双臂。
    因为他已经无路可走!
    不是眼中只有凡人,也不是只有修士仙门,白衣提剑登不周山的神君希望的,是那个空桑啊。空桑已经碎去,无法回头,神已经不承认他了,妖也已经仇恨他了一生所求皆成镜月水花,他还能把希望寄托在哪?
    无路可走,无法回头。
    只余期望。
    望仙门如我,仙妖两两相护。
    望仙凡无分,仙人两两相爱。
    望空桑虽然如梦,梦亦留余火。
    望火燃不绝。
    白凤唳鸣天地,狂风肆卷,森然万鬼从他背后汹涌而出,山海阁弟子齐声咆哮,拔出刀剑,迎向扑面而来的魑魅。烟画棠旋身,金刀化作纷纷扬扬的光芒,落向同样放声怒吼的荒使。
    厮杀在最后一重高塔上爆发。
    生与死的旋涡,只剩下白袍银甲的怀宁君独自大笑。
    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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